布朗神父把纸扔在一旁,他知道办公室是锁着的,便立即从另一侧冲进衣帽间。
也许因为为数不多的客人正在用餐,侍者此刻正好不在,办公室干脆就成了一个摆
设而已。神父小心地穿过一大堆灰色的大衣之后,看到在走廊中有灯光的那一端敞
开着的衣帽间是一个柜台的形状,就和大多数的柜台一样,人们走过去,把雨伞递
给侍者,然后接过递来的票。半圆形的拱门上方配置着一盏灯,灯光把神父自己照
得模模糊糊,在落日照得模模糊糊的窗户的衬托下,神父更是成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但是那灯却像舞台上的灯一样,把站在衣帽间外面走廊上的那个人照得真真切切。
那人气质高雅,穿着一件很普通的晚礼服,身材很高,但却给人一种并不会占
据很多空间的感觉。别人会觉得他能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行动,而一些个子小得
多的人要是那样的话,就会被人认为有生理障碍。他的脸突然回到了灯光下,那是
一张陌生人的脸。他体态匀称,举止大方而自信。一个挑剔的人只能说说他那黑色
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好像是他的身体和行动的影子,还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胀得鼓鼓
的。当他看到布朗神父在暮色映衬下的黑色轮廓时,他把一块标有数字的纸片扔在
地下,以一种亲切而威严的声音说道:“请把我的大衣和帽子拿过来给我,我有事,
不得不马上离开这里。”
神父一言不发地拾起那张纸,顺从地去找大衣,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低下的
事了。他把大衣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同时,那人的手一直在马甲口袋里摸索着什
么,最后掏出手来,笑着说道:“我没有零钱,给你这个吧。”他接着扔过来一个
半镑的金币,拿起大衣就想走。
神父的黑色身影仍然一动不动,但是那个时刻他开始冲动起来。当他冲动时,
他的头脑反而更加清醒。在这种时候,他会根据事实推断出令人惊奇的结论。通常
基督教不会同意这种时刻的结论(他们坚持常识),而他自己也不会赞成。但是,
这确实是一种灵感,在少见的危急场合中显得非常重要的灵感,这种灵感可以使人
摆脱困境①。
注:①……灵感可以使人摆脱困境:源于“无论谁拯救了他的生命都会失去它,
无论谁为了我而丧失了生命都会找到它”(见《圣经·旧约》诗篇第六章第八段)。
“先生,我想你口袋里有银币。”神父彬彬有礼地说。
高个子绅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了眼睛。“该死的,”他大声喊
道,“我给你金币,你还不满意吗?”
“因为有时银币比金币更值钱,”神父平静地说,“假如有很多的话。”
这个陌生人好奇地看着神父,然后更加好奇地抬起头,看了看通向主要出口的
通道,接着再一次回过头来盯着布朗,凝视着他上方仍然映有落日余辉的窗户,最
后好像决定了什么,把一只手放在柜台上,如同一个杂技演员一般轻而易举地从自
己站的那边跳到神父身边。他看上去比神父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把他那只巨大
的手掌搭在了神父的肩上。
“不要动,”他低声吼道,“我不想威胁你,但是……”
“但是我想威胁你,”布朗昂然说道,“我想以一个不死的小人物来威胁你,
以一团不灭的火焰来威胁你。”
“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他说。
“我是一位神父,弗兰博先生,”布朗说,“我准备听你的忏悔。”
高个子绅士张大了嘴巴,几分钟后,摇摇摆摆地缓缓坐到了一张椅子上。
“十二纯渔夫”的聚餐进行得很顺利,第一道菜和第二道菜都已经上来了。我
没有那张菜单,即使有,人们也不会从中发现什么。它是用一种厨师专用的龙飞凤
舞的法语写的,连真正的法国人也看不懂。俱乐部里有一个传统,就是饭前的菜应
该尽可能地多样化,直到把人弄糊涂。客人们严肃地用着这些菜,因为这和整个宴
会包括俱乐部在内都是公开的无用而多余的东西。俱乐部里还有一个传统是汤应该
清淡而简单,用汤应该是一种为了即将到来的丰盛的鱼而作准备的朴素的斋戒。谈
话是那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无关紧要的谈话。整个大英帝国都不知不觉地被这种谈
话支配着,然而它却很难给一个普通的英国人以启迪,即使他是无意中听到的。餐
桌两旁就座的内阁大臣们都显得虚怀若谷,表现出一种令人腻烦的仁慈,通过教名
互相谈论对方。激进的财政部长因敲诈勒索而受到整个托利党的指责,对方却不断
地称赞他那些不怎么重要的诗作和狩猎场里的马具。被所有的自由党人当做专制暴
君而深恶痛绝的托利党领袖,成了席间人们谈论的核心,并在总体上受到赞扬,被
捧为自由斗士。在这些人的眼里,政客们似乎是重要人物,然而,政客们的政见却
显得最无关紧要。主席奥德利先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仍然结着格莱德斯通式
①的政客装领带。他是那个颇似幽灵却又停滞不动的社会的象征。他从来没有做过
什么要紧的事情,即使是坏事也没做过。他是一个行动迟缓的人,也不怎么特别富
有,他只不过是那有限的几个客人当中的一个而已。但是任何一方都不能忽视他。
假如他想进入内阁,他肯定能成。副主席切斯特先生是一位年轻有为、正青云直上
的后起之秀。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有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
黄色头发,和一张点缀着几颗雀斑的脸。他智力平平但腰缠万贯,在公共场合他的
举止总是很得体。他的原则其实也很简单。当想到一个笑话时,他就把它讲出来,
这被称为机智;当想不起时,他会说他没有时间来开玩笑了,这被称为精明。私下
里,在俱乐部里他自己的圈子里,他坦率得可爱,简直显得有点像小学生一样低能。
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政治事务的主席奥德利先生,却不像别人对待他那样宽容,而
是有点严于律人。有时,他会说出一些傻冒的话,暗示说保守党人和自由党人之间
有区别,弄得整个俱乐部都给搞得很难堪,而他自己即使是在私下里也是一个保守
党人。奥德利先生有一头一直垂到衣领的褐色鬈发,从后面看,他像大英帝国正需
要的那种人;从前面看,他像一个温柔而放荡不羁的单身汉,确实,他也正是那样
的,因为他正好有房子在阿尔巴尼②那个单身汉的聚居区。
注: ①格莱德斯通式领带: 英国自由党的政治家威廉·爱华德·格莱德斯通
(1809—1898)因其衣服的领子非常坚硬而出名。
注:②阿尔巴尼:位于伦敦伯灵顿公园与皮卡迪利大街之间的一排住房,里面
住的全部是单身汉。如赫赫有名的麦考利爵士、阿·杰·拉弗尔斯、爱德华·希恩
爵士等等。
我已经说过,这个露台餐桌有二十四个座位,但俱乐部只有十二位会员,因此
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餐桌内侧的具有最豪华风格的座位。他们的对面不会有人,于
是他们可以不间断地欣赏花园的景色。虽然在那种季节,暮色多少有点苍寂感,但
花的颜色仍然很生动。主席坐在这排人的正中间,副主席坐在右端。当这十二位客
人开始坐下时,所有的十五位侍者都将靠墙站成一排,就像军队等待国王阅兵一样,
这是一种习惯(由于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原因)。而那位肥胖的老板则要惊喜地向客
人们鞠躬,好像他们是初次莅临,颇使得小店蓬筚增辉。但是在“国王”们动用刀
叉之前的那个时刻,这些“军队”就差不多全部消失了,只有一两个需要跑来跑去,
收拾和分发盘子,但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利弗先生当然很久以前就在
礼貌的笑声中消失了,说他还会再主动出现有点言过其实,并且确实有点不礼貌。
但是当主菜鱼端上来时,现场上有一个——我该怎么说呢——走来走去的身影,看
起来是老板,这说明他就在附近徘徊。这道美妙的菜包括(在普通老百姓看来)一
种奇怪的布丁,尺寸和形状与婚礼蛋糕差不多,里面有很多样子非常有趣的鱼,它
们已经失去了上帝所赋予的形状。“十二纯渔夫”拿起他们精美的刀叉,脸色庄重
地伸向布丁,就好像制成每一块布丁所花的钱都与一套银质刀叉的价格相当。据我
所知,那是事实。客人们都在沉默中急切而贪婪地吃着这道菜,仅仅在面前的盘子
快要空了时,那位年轻的公爵才像举行仪式一样地宣布:“除了这儿,在其它的地
方都吃不到这种东西。”
“没有其它地方。”奥德利先生转向公爵,低声说道,并不断地点着他那颗令
人尊敬的头,“没有其它地方,我敢肯定。我记得在安格莱斯咖啡馆——”
说到这儿,他被收拾他面前盘子的侍者打断了,甚至是被激怒了,但是他重新
理清了他的重要的思路。“我记得在安格莱斯咖啡馆也可以做同样的菜,但是一点
也不像这里的。”他冷漠地摇着头说。
“一个过于夸张的地方,”其中一位名叫庞德的上校说道,这是他几个月来第
一次讲话(从他的模样来看)。
“哦,我不知道,”切斯特公爵说道,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那里有一些东
西特别好,你不能攻击——”
这时一位侍者快步走了进来,然后又突然停住,停住与走来的脚步声一样无声
无息。但是那些茫然享受着美味的和蔼可亲的绅士们,都早已习惯了周围那台维持
着他们生活的机器的无差错运转,所以只要任何一个侍者做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们都会感到惊奇和不协调。他们会像你和我一样觉得是否是这个无生命的世界出
了什么差错——是否有一把椅子从我们身边飞走了。
侍者站在那儿,瞪着眼睛看了几分钟,餐桌旁每张脸上的羞辱感越来越强烈,
而这完全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这是一种现代人道主义和富人穷人灵魂深处
的可怕结合。一个真正有贵族血统的人会首先朝侍者扔东西,以空瓶子开始,但很
可能是以钱结束;而一位正宗的民主主义者则会用一种清晰的亲密语气,问他到底
在干什么。但是这里这些现代富豪们,却不能忍受一个下等人站在他们身边,不管
是仆人还是朋友。仆人们出了什么差错仅仅是一种烦闷的令人想发火的难堪,但他
们不想变得粗暴,更害怕需要装出一副仁慈的样子。他们希望这件事情,不管它是
什么,快一点结束。他们如愿以偿了,终于结束了。那个侍者像患了倔强症一般一
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后,转身疯狂地跑出了这间房子。
他重新出现在房子里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出现在门口时,身旁多了一位侍者,
他一边低声和他交谈着,一边打着手势。然后第一个侍者退了下去,留下了第二位,
接着又有第三位侍者出现在屋里,当第四位侍者通过同样的方式加入这个匆忙的聚
会时,奥德利先生觉得有必要打破沉默,以表现出自己的老练来。他没有用主席专
用的小木槌,而是大声咳嗽道:“年轻的浪子正在做一件奇妙的事情,现在,世界
上再没有其它的国家能够——”
这时第五个侍者如出弦之箭一般冲到他身旁,附在他耳边说道:“非常抱歉,
但这件事十分重要,老板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
主席慌乱地转过身来,不知所措地看见了老板利弗先生的笨重的身子,正快步
朝他走来。友好的老板行走时还是迈着他那通常的步伐,但是他的脸色却绝对不像
往常。通常那是一张亲切的古铜色的脸,但是现在却是一种病态的蜡黄色。
“请一定原谅我,奥德利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感到非常担心,你的
盘子里的刀叉和盘子一块被拿去了。”
“噢,我希望是这样的。”主席和蔼地说。
“你看见过他?”激动的旅馆老板喘着气问他。“你见到了那个拿走你的盘子
的侍者?你知道他?”
“知道那个侍者?”奥德利先生愤怒地回答,“当然不知道。”
利弗先生摊开手,做出一种非常痛苦的手势,“我从来没有派他来,”他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来到这里,我吩咐我的侍者来收盘子,却
发现盘子已被人拿走了。”
奥德利先生仍然感到非常迷惑不解,这使他很不像大英帝国真正需要的那种人。
其他的人也目瞪口呆,除了那位森林之子——庞德上校——之外,他看起来好像因
为这奇怪的事而兴奋起来。他机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了其他那些坐着的人,
把镜片放进眼睛,用一种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就好像他已经记不起了怎样说话,
“你是说,”他问道,“有人偷走了我们的刀叉?”
老板重复着他那痛苦的手势,显得更加无可奈何。所有的人也当即站了起来。
“侍者全都在这儿吗?”上校再次用特有的嘶哑声音低声问道。
“是的,他们全都在这儿,我已经注意到了,”这时年轻的公爵说道,他那张
娃娃脸挤到了最里面,“我进来时总是要数一下的,他们都靠墙站着,看起来是如
此奇怪。”
“但是肯定有人不可能记得非常清楚。”奥德利先生缓缓地说,显得有点犹豫
不决。
“我记得很清楚,我告诉你。”公爵兴奋地喊道,“这个地方的侍者从来没有
超过十五个,今天晚上这儿也只有十五个,我发誓,不多也不少。”
老板惊奇地转过身来,浑身颤抖,“你是说——说——”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说你看见了我所有的十五名侍者吗?”
“对,和往常一样。”公爵回答说,“那和这件事有关吗?”
“噢,没什么。”利弗先生低声说,“连你也没记清楚,一名侍者被发现死在
了楼下。”
房子里出现了令人震惊的沉默,可能(死这个字是如此不可思议)这些有闲阶
层中的每一个人都正在审视自己的灵魂,并看到它就像一颗干巴巴的豌豆一样毫无
生气,其中的一位——我想是公爵——甚至用一种愚蠢的慷慨问道:“我们能够做
点什么吗?”
“他有一个神父。”犹太老板有所触动地说。
紧随着厄运的来到,这些“渔夫”们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在这个恐怖的
时刻,他们确实觉得,第十五位侍者恍若死在楼下的侍者的幽灵。这种想法迫使他
们沉默不语,因为鬼魂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乞丐一样令人尴尬,但是对于那些银质刀
叉的回忆,突然地破解了这奇迹般的符咒,并且有了粗暴的反应。上校猛地从椅子
上站起来,大步走到门边:“朋友们,假如有第十五个侍者在这儿的话,”他说道,
“他肯定是一个贼,请马上下楼去,守住前门和后门以及其它所有的物件,然后我
们再谈。那二十四颗珍珠还值得找回。”
奥德利先生开始还很犹豫:这样匆匆忙忙是否有失绅士风度?但看到公爵以年
轻人特有的活力冲下去时,他以一种更为成熟老练的动作紧随着去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第六位侍者冲进屋子,宣布说他在餐具柜里发现了那堆盘子,
但没有刀叉的影子。
那些手忙脚乱、 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的客人们和侍者们分成了两组。 大部分
“渔夫”们随着老板去了前面的房间,看是否还有什么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