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着眉头,迎上义母的目光,“我知道,您视玉堂胜过亲生骨肉。昭儿纵有私念,也是敬他爱他,非敢作孟浪之言。今日以血为誓,展昭若有折辱白玉堂之心,天地不容。”说着,从怀中掏出匕首。
江宁忙伸手抢过匕首:“傻孩子!娘又怎会怪你。”她听展昭这番话虽然简单,却情真意切,再一看,这把被心窝热度暖得烫手的银鞘匕首,柄上赫然刻着一个“堂”字,依稀就是那小子的笔法。
“这匕首是……”
“是他送给我的。说是……给未来儿女之物。”
江宁微微吃惊。白玉堂虽然率性随和,却不是粗心的人。哪有尚未婚配就给儿女交换信物的?就算给了,不知儿女名字,不刻便罢,怎么刻了自己名字?细看这银鞘,一面凸出成柱状,刻有云纹,另一面却是平滑的,似乎应有一对儿,问道:“另外那一把,是刻了你的‘昭’字?”
展昭俊脸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江宁眼中亦是湿润,叹气道:“冤家,冤家!”想到那时徐州城外,他们自己绑了手,换了剑,都打斗得脱了力,受了伤,还缠在一起;中秋佳节,白玉堂竟然不回岛,硬是随他去了开封,可见那小子多半也喜欢昭儿,只是浑不自知罢了。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特别疼爱的,如果他们能真心相对,自己哪怕不抱孙子,也是值的。可是现下……
“昭儿,娘现在知道你们的事了。娘不怪你。世间多少人为情所苦,却去做那违心之事。你能正视自己内心,我倒是很欣慰。”她抚着展昭的肩,“可是昭儿,你要知道,不论那女子是谁,他们已经拜堂了。那小子向来后知后觉,就算他是被骗去的,一切苦头也要他自己吃——”
他摇摇头,凄然道:“我多想和他一起吃苦。往日凡有危险,都是共同承担的。”
“可是今天不行啦。这枕边人是他自己选的,就算是选了一条毒蛇,把命送了,你都无可奈何。昭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又终日操劳。除了这臭老鼠之外,就没什么可以进得你心的人么?”
展昭默然。
“纵然他负了你,难道就没有人对你有过恩情?你可负过别人?”
这句话却让他一震。有一人,他也许把她辜负了。
江宁看他神情,已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便道:“如果有,那么那人的心境,想必与你此时相同。白玉堂不属于你,你却可以属于她。”
展昭站起身来,道:“若非您提醒,险些做了负心人。那姑娘身在江洲,也不知……她现在是否已经嫁人。”
“那就去看看罢。昭儿,你一直很忙,我和你见面时间也短。可娘还是那句话,很多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就放一放。去吧。”
这时韩徐二人也已经买了吃的回来,见到这娘儿俩的情景,知道又是一番不寻常的对话,也不多问。反正自从干娘多认了这么个儿子,他们的地位早就一落千丈,甚至连五弟都不及这只猫了。
于是展昭别了三人,先回开封见包大人,大略说了路上情况,又知府中无事,便告了假,一个人向江州而去。
第十剑 竹园青衫
9
江州那个女子是展昭青梅竹马的伙伴,叫水寄萍。名如其人,她真是飘零如浮萍,寄在人家家里,给小相公做了冲喜的媳妇儿。
展昭本来记挂着白玉堂,见到水寄萍,才知自己这些年杳无音信,已害了这个姑娘,心下愧疚。此时偏遇到她遭人陷害,谜团重重之中,展昭又被搅了进去,周旋到后来,才知对手是西夏皇姑。
原来党项人在甘陕来明的,在江州来暗的。
在四鼠的帮助下,终于把水寄萍救了出来,案子也到了云开雾散之日。然而水寄萍却领着她的小相公悄然离去了。
她说,展昭属于天下人,她不能绊了他。
她当然还有没说的话——她从展昭的眼睛看出来,他已经不是属于她的那个略带青涩的昭哥了。
四鼠先一步带走大风堂武士。展昭带着一队人押了西夏皇姑,走在回开封的路上。
这天傍晚,走到南阳地界一个村落,已是寒风萧瑟,彤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雪了。他们人多,在这村里没有客栈可投,只好先进了村外一间破庙。军士中有个领队的邹头儿,这会儿自去买些酒菜来与展大人并众兄弟。
不多时,北风更紧,果然飘起了一片片雪花。展昭除去身上棉衣,走到囚车旁,对皇姑道:“夫人,快数九了,您衣服单薄,披上这个吧。”
皇姑接过衣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不愧是侠义风骨。唉,你和水寄萍还真是一对儿。”
展昭听她说这个,也不知接什么话好。转过身,刚要吃点东西,忽然警觉地握住巨阙,道:“戒备!有人来了。”
众人静了下来,凝神细听,果然有种极细的唿哨声从远处飘来。这时天已全黑,展昭令众人不要出声,将囚车守住。
唿哨声越来越响。他微微皱眉,听这声音,至少有好几十号人。
果然,破庙很快被团团围住。
夜色中,有人笑道:“展昭,你的时运总是那么好,竟能拿下这位重犯。可惜,可惜!”
展昭听这声音耳熟,略一思索便即恍然:是赵龙。赵幼龙。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话音刚落,火箭如雨,已将庙宇点着。
江州军士与展昭本不相熟,兵将不同心,大敌当前先自乱了阵脚。这些人一多半不愿死守囚车,啊啊叫着,自顾自地避箭逃命。
赵幼龙早就盘算清楚,展昭定不会撇下皇姑走人,也不会任火箭伤她,所以完全没有顾忌。然而展昭又怎会糊涂。他知道手下人靠不住,挥剑劈开囚车,自己押了皇姑飞身冲出。
襄阳王孙仍是他的一贯作风,把手一挥:“上!”
甫一交手,展昭心中便觉沉重。这次的敌人与徐州青楼那些人大不相同,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武士,出手全是杀招。赵幼龙显然是作了周密安排,要一举夺下皇姑,将展昭置于死地。
展熊飞自出师以来,屡逢难关,入公门后更是常将生死悬于一线。大风大浪也不知经了多少。赵幼龙这点伎俩,他完全不放在心上,仍然全神贯注,毫不松懈地且战且退。然而他毕竟拉了一人,甚是不便,半个时辰过后,虽然杀得几个敌人,身上却也有了两处刀伤。
雪大了。巨阙宝刃上映着雪光,也映着血光。
赵幼龙站得远远地观战,叫道:“展昭,你此刻弃剑投降,改做本公子的家臣,我可以饶你一条猫命。”
展昭懒得理他,将手一抖,扑扑两剑,又杀了两人。他身后有人使的是铜锤,呼地一下攻过来。展昭不欲伤皇姑,挥剑硬接,左臂却挨了一斧,敌人把皇姑抢了过去。
“哼,你这不识好歹的御猫!既然不投降,也没必要留你。给我杀!”
犯人被抢走,他反倒没了顾忌,重新凝聚内力,一剑挥去,啪啪啪啪啪连响,围攻众人十余个手指被他斩断,叫娘声连成一片。
“上火箭!”赵幼龙发令声中,外围打手已经搭上火箭,嗤嗤嗤地射了过来。展昭大喝一声,纵身而起,拨去十余箭。第二批火箭又续上来,仍是全力击打,却有两箭避不过,刺入肩头和右胸。他体力已经透支,中箭后在雪地上几要滑倒,眼前人影已开始模糊,忙用剑鞘支撑身子,削了箭羽。看样子,只怕再有一批火箭射来,就能要了他的命。
赵幼龙当然看得清楚,眯缝着眼,从牙缝中挤出号令:“射!射死他!”
就在第三批火箭射出的时候,一个黑影跃入圈内,铛铛铛,挡开了这番攻击。
来人黑衣黑剑,束发蒙面,也不说话,疾速拨开火箭,剑锋顺势朝下一划,挑起些地上积雪尘灰,趁众人眼花之际,拉了展昭,疾驰而去。
奔了一阵,来到一处山岗背后。蒙面人扶着展昭靠在一棵树上,登高观望,料想赵幼龙的人找不到这里,才返回来看他伤势。
展昭奔驰之中,已有一种异样感觉。此时见这人走近,蓦然瞥见那黑黑的剑鞘剑柄都像是被黑布包裹着,不禁心跳加速,一手扶住了这人肩膀。
蒙面人见他这样,眼睛眨了一下,充满了俏皮。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精巧的玉白瓷瓶,就要给他敷药。展昭一见那瓷瓶,惊喜之情更加难以掩饰,声音发颤:“玉堂……”
黑衣人自己把蒙面布扯下,道:“臭猫。这么快就认出来了。”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这一霎那,早忘了身上伤痛,伸臂要将白玉堂拥住。
“别动,别动!”白玉堂拦着他,微微一笑:“就算你真是九命怪猫,也没有那么多血可流。”说罢,轻轻揭开他衣衫,先在左臂那处伤口上敷了药,看到肩头胸口两根断箭入肉甚深,皱起了眉:“狗贼子,爷爷一定让你们不得好死。”
他看看展昭,道:“猫儿,我拔箭了,你忍住。”咬了咬嘴唇,双手齐上,想一次拔出,减少他痛苦。
展昭看着他,微笑。箭头拔出的一瞬,他只是多冒出几滴汗水,嘴角牵了一下,笑容不改。
白玉堂本来怕他疼,一见他这个样子,撇嘴道:“笑的那么诡异!你不痛么?”再检查箭伤,幸好没毒,赶紧把药敷上。
“玉堂,刚才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展昭笑着,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白玉堂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次重逢,展昭竟然连一句问话都没说,一点疑惑都没有,忽然觉得喉头发涩,看着他眼睛,道:“我不能陪你太久。我有事要办。你自己疗伤,十日之后,我们在清水竹园相见。”
展昭点点头,将他的手握住。
白玉堂低头看着被他握住的手,微带迟疑:“猫儿。我成亲的事……”
“不必说。我知道。”
这句一出,白玉堂眼角也湿润了。他望着那脸庞,心中满是不舍。“……你的伤不轻,不必着急赶路。我会等你。”
“我骑马沿小路而行,七日就可到清水县,不会有事。你自己保重,若有大事,千万等见面再……”
白玉堂不答,笑了笑,重新把蒙面布扎好,将那“江湖名手陷空岛卢大娘指点下锦毛鼠白五爷亲制”的金疮药瓶塞给他,刚要转身,仿佛想起来什么,歪着头道:“我这身扮装真那么容易识破么?”
展昭点点头,随即又笑着摇摇头,看了画影一眼,道:“清水竹园,不见不散。”
桃花眼一眨,仿佛应了一句。黑剑贴着黑衣,消失在夜色之中。
展昭在山岗后隐蔽处调息了一日,精神已颇有好转。他手里摩挲着那瓶金疮药,感慨万千。卢大嫂虽然去了,她的方子却留了下来。
哪里再等得伤口愈合,在附近镇上买了匹快马,直奔清水县。
清水竹园是什么所在?那是三年前太岁庄一案,被白玉堂救下的清水县云秉中之女云问秋,她相公何牧田家的一处私产。说是私产,也不全对——何牧田是小康之家,地亩也自不少,在县城远郊,背靠青山绿水。后山有一处隐秘的幽谷,谷中生满翠竹,景色甚佳,何家将它经营成竹园。何牧田入狱前,包拯已令他先办亲事,他们便将白玉堂请去了。何家将他奉为上宾,领他到幽谷中品尝新鲜青笋。白玉堂爱煞了那里的风景,顺口说出,牧田便邀他常来。他们说,白玉堂来一日,便可在那谷中歇一日,完全可以当自个儿家中一样。
快马飞驰,展昭伤口虽然疼痛,心情却无比舒畅。中秋节前,玉堂送他千里,同至东京那一路上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猫儿,我真不骗你。你一定得去那里看看。
——你笑什么?不相信我?我跟你说啊,山川美景,四时风物,白玉堂赏玩得够多了。惟有那处竹园,啧啧,绝对算得天下无二。
——远吗?你办案怎么不嫌远!五爷送你怎么不嫌远!
……
七日之后,果然进了清水境内。展昭依稀记得何牧田家的位置,径直走到门前,将手扣在门上,心想,不知白老鼠的面子够不够我使的。
开门的正是出狱后的何牧田。他见展昭穿了便装,身上带着伤,风尘仆仆而来,先自吓了一跳:“展……展大人,出什么事了么?”
展昭有些过意不去:“何相公一向可好。白玉堂与在下有约,后日在竹谷一叙,故而前来叨扰。”
“哦,哦。是这样啊……既如此,展大人先请进,请进来说话。”
何牧田将展昭请进屋,云问秋也出来相见,先叙了叙旧。展昭虽对那竹园好奇,却也不好再开口相询。直到酒菜用过,稍事休息,何牧田才迟疑道:
“展大人、白恩公能来,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可是那竹园……被人给占啦。”
“被人占了?”
云问秋在一旁道:“倒也不是什么恶人,一个古怪老头儿。”何牧田也道:“是啊,是个古怪老头儿。他只说天地灵气聚集之地,空着可惜,赖下不走了。”云问秋也点头:“他倒不去糟践那景色。甚至,还修剪竹枝,填肥补种,维护的比从前更好。”
展昭不禁诧异:“真有此古怪人物?展某倒想见见。”
何牧田忙摆手:“那老头脾气可差了,一个不高兴便把人骂得面红耳赤的,我们一直不敢惹他。”云问秋却道:“……要说,也不是骂人,就是嘴损。牧田,反正白恩公也要来的,不如先让展大人去看看。”
顺着何家田垄向南走,不多时来到后山。隆冬时节,山上积雪甚多,压断不少松枝,山路变得更加崎岖难行。何牧田绕开松林,带着展昭来到一处山坳,面前巨石嶙峋,高高耸起,挡住去路,唯有一汪雪泉,淙淙流入石下。
何牧田道:“展大人,您倒猜猜,入口在哪儿。”
展昭环顾一番,道:“也就是这泉口处还像……只是如此低矮,怕是孩童进去倒合适了。”
“展大人好眼力。不瞒您说,要不是牧田幼时顽皮,又怎能发现这幽谷竹园呢。”说罢躬下身来,小心避过突出的石块,钻进泉洞。展昭也跟了进去。
洞中忽明忽暗,岔路颇多,倒似迷宫探奇,颇有妙处。光影斑驳,石缝冰凌上折射出七色莹彩,令人顿觉恍然如梦。泉水流泻在脚下,弯弯曲曲,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豁然开朗。展昭抬眼间,心头怦然一动:
只见翠竹万竿,劲节凌云,蔚然入眼。竹馨泉洌,野芳幽香,碧草丛丛,鸟鸣阵阵——哪里是严冬,分明是茵茵绿绿一片春。
展昭道:“你说那人就在里面?”见何牧田点头,便吩咐他先回去,自己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在翠竹丛中行了一阵,来到一处空场。只见两株巨竹,皆是海碗粗,根部相连,并生于地,斜斜地插向天际。这场中再无它竹,像是十余步见方之土全供养了这一处,因而甚是显眼。此时,一个老者发须花白,身衣青衫,正靠在那里午睡。
这个细节,白玉堂还特地提过。他说,猫儿,要是天天靠在那并生双竹之上,身边放一坛女儿红,一人一箫,对着晴空暖日,只要一个月,五爷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他便笑答:还要有活鲤鱼吃。他说对啊,要是你也在,就更好了。
于是展昭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人占着白老五神往已久的风水宝地。
“老人家,在下有礼了。”
连说两遍,老者毫无动静。第三遍出口,这人也不睁眼,懒懒地道:“要打架,你身上有伤。要请客,等我睡醒再说。”声音极有磁性。展昭被他这句窘住,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只得在旁边坐了下来,暗自吃惊:看来这人武功心智都远在自己之上。
就这么坐着,直到日头偏西,那个老者才伸了个懒腰,睁了眼。见展昭仍在一旁,也不理他,哼着小调,一棵一棵地察视周边的竹子:“……木兰,今儿你可不大有精神啊……玲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