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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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咏-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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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全听了大喜道:“不信孩儿又能为文。你且做来我看。”小姐道:“孩儿不是能文,直欲代父完此公案耳。”因坐近书案,磨墨举笔,展开素纸,信笔挥洒。昌全在旁看见女儿如此举动,已是大奇。今见他一直写去,越发惊骇。小姐写出一句,他便在旁点头赞好,写两句,只是说妙。不一时小姐做完,送与父亲。昌全再细细看过,不禁大惊大喜,道:“不期孩儿有如此灵心慧性!洵是天才真才女子也。”小姐道:“孩儿岂愿乐为?只为当初凤家父亲罹祸,亦出此人。今孩儿代父亲之笔,盖鉴前车,而欲父亲明哲保身也。望父亲改正。”
  昌全听了,一发大喜道:“孩儿又能思前虑后,不独贤,而且孝矣。此文无复增减,孩儿可为录出。”小姐即磨墨端楷。适母亲走到,昌全连忙细细告知,道:“若非女孩儿具此奇才,几令我得罪总戎矣。一向竟不晓得,今日方知。”杜氏听了,也大惊大喜,道:“原来女儿又通翰墨。”因恨一声道:“只可惜我那亲儿抛弃,不知生死存亡。若使二人配合,岂非一对?”昌全道:“昌谷若无恙,此时必有妇矣。”杜氏道:“女儿既是才女,须要留心拣择一个才郎配他,娱你、我的晚景才好。”不一时,小姐将文录完。昌全复又细看,见他句句称扬,却又句句不贴在曹吉祥身上,满心欢喜。遂笼入袖中,来见周重文。周重文忙接了,展开一看,只见其文道:
  奉祝大中贵太监曹老公公五十华诞:
  古之颂寿,诗称竹苞。松茂尚矣,然不过养寻常草木之年,何足献大贵人之觞。若夫大贵人名并南山,声高北斗,自有不齿发而黄耇者。又当祝禧于甲子之外。吾兹有以知曹老公公之遐龄不朽矣。曹老公公身依日月,岂不分日月之光。日月之光不磨,则老公公之寿不磨可知矣。老公公出入九重,自应承九重之宠。九重之宠不衰,则老公公之寿不衰可知矣。况纯阳乃内养之,真丹无漏,实长生之妙诀,将见立地成仙。何必如儒家虚引德功,然后希冀永龟鹤之年于旦暮哉。即如所引,而老公公之德功奇伟。内结一人之知,外喧万民之口。又何尝非儒家之所得而称者也。由此论寿,寿岂有既乎?武夫不文,谨质言以附华封之后。至于瑶池蓬岛,桃熟筹添,荒唐之言,不敢妄陈,以涉谀媚。
  周重文看罢,不胜击节赞说道:“身依日月,出入九重,称扬得微妙。曹太监见了未有不快者。常寅翁得此佳文往祝,增荣多矣。但先生平日之文,端庄博大,不知今日为何又有一种灵秀娬媚之妙?令人览而动色,真可敬可爱也。”昌全听了,只是掩口而笑。周重文见他笑得有因,遂问道:“昌先生为何含笑?莫非笑本镇不知其文,称誉不当吗?”昌全道:“老总戎鉴识有如犀烛,悉窥底里。学生又安得不笑?”
  周重文见他说话胡涂,越发动疑。因说道:“先生诚实君子也。从无隐情。何今日吞而不吐如此?”昌全见周重文问得殷懃,只得说道:“学生蒙老大人见委,即欲应教。因一时意兴沮丧,不能着笔。小女见了,恐我违命获罪。因不自揣,竟代作此文,以图塞责。不期老大人不以为非,转蒙见赏,又蒙法眼说出灵秀娬媚四字来,纤毫不爽。故学生不觉惊喜而失笑也。”
  周重文听见这篇寿文是他女儿做的,不觉大惊。问道:“果是令爱所作吗?”昌全道:“实是小女所作。”周重文道:“令爱有此仙才,真令男儿抱愧。今又见苏家一妹矣。”因又问道:“令爱青春几何矣?”昌全道:“小女今年十六。”周重文又吃惊道:“原来令爱尚幼,可曾受聘吗?”昌全道:“一者年尚有待,二来边地无婿可择,故尚未议及。”周重文道:“才难自古叹之。今既有如此才女,亦必有如此才郎求,将来两相配偶,方不虚天地生才之妙。若悠忽而适匪才,则是虚生矣。今后先生须自重,必慎择一佳婿方妙。”昌全听了,不胜感激。正是:
  盈盈十六正芳年,况复多才更可怜。
  不是谢家真玉树,红丝休想等闲牵。
  周重文到了次日,即将此稿封固,又写书致意常总兵。常总兵即选名手写了,裱做一幅锦轴,又使先生细细开单,同了礼物,差了数十个的当家人押送至京,进与曹吉祥拜寿去了。又过了些时,只因黑山岭变乱之后,军久无粮,故各处总兵官俱以近就近,商议发粮之期。常勇与周重文两处相隔不远,故常勇遂带了几员骁将,来会周重文。周重文接着,商量定了发粮日期。公事毕,周重文即备酒留入内衙款待。须臾席完,周重文即令参谋昌全相见。昌全见了常勇,要行属礼。常勇再三谦让道:“自来参谋原无统属。况昌兄又系皇上钦依,与众不同。今况又在周寅翁军中任事,岂可越礼。”昌全只得行了宾主之礼。
  三人入席,饮到中间,常勇再三称说前日寿文之妙。道:“昌参谋即此一文,已知宿学弘才。今复识荆,大快所愿。只怕此文传入帝都,若邀曹中贵鉴拔,昌参谋还有一番奇遇,岂止参谋而已。”昌全听了,只得连连打恭道:“晚生不敢、不敢。”周重文此时酒后高兴,又见常总兵极口称赞,遂大喜笑说道:“此文实非昌参谋之笔也。”
  常勇听了吃惊,说道:“北地军中,才俱袜线。小弟军中并无一人,老寅翁幕中有一昌兄,可称冠军矣。奈何更有才人?则才人何其多耶?且请问老寅翁,此位却是何人?容弟荆识何如?”周重文又笑道:“虽有其人,相去甚近。若老寅翁欲识荆州,则其人又远矣。”常勇道:“既有其人,远则远,近则近。为何老寅翁作此若远若近之言?使小弟望而神驰,慕而垂涎。莫非老寅翁视弟为武夫,不堪与文人相对耶?”
  周重文看了昌全,笑说道:“常寅翁既如此见责,小弟何敢再隐?只得要真说了。说便说,只怕老寅翁初闻之而惊,再回思而又喜也。”常勇大笑道:“老寅翁说得这等奇奇怪怪,无非高其声价,欲使小弟敬而服之也。老寅翁幸速见教,毋使小弟寸心在胸中,如大旱之望雨。”周重文知不可瞒,只得直说道:“昌参谋不独具文武之才,而宿学甚富。只缘年大无子,止生此一令爱,遂视掌珠为箕裘。于军中闲暇,竟将胸中之学,悉心教之。不期他令爱天生聪慧,又能仰承父志。读尽父书,下笔竟要跨灶闺词。诗句长篇大赋不可胜数。小弟也一向不知,前日蒙老寅翁见教,小弟即奉来命,烦昌参谋一挥。不期昌参谋偶得小疾,不能承命,他令爱恐误台事,竟代父具草。小弟见其脱略常套,独具精神,甚为惊讶。又见其笔墨之外,更有一种秀媚之气。再三询'原书以下缺320字'虚名,而失之当面。”
  周重文听了,因说道:“常寅翁高论,自是选婿良方。昌参谋不可不深思其妙。”昌全听了,忙向常勇深深打一恭,道:“谨领台教。”三人说得投机,欢然畅饮。常勇便与昌全更觉亲热。临别尚有许多眷恋。周重文与昌全直送出辕门,常勇方才作别而去。正是:
  良贾深藏实不差,奈何轻露一枝花。
  只因不慎春风面,惹得游蜂满树哗。
  原来这常勇是北京人,只因会趋奉曹吉祥,故得做了此地的总兵。他生得一子,取名常奇,今年十七岁了。只因这常勇是个武官,文理不甚溜亮,故要儿子刻苦读书。便不惜馆金,请了有名的先生,只要教得常奇文理通透,做一文官,方才快活。不期这常奇人物倒也生得魁伟,有些福相,书倒也肯读。只无奈资性愚钝,再读不透。今年十七岁,才做破承题,尚未知一些窍脉。先生见常勇急欲教子成名,只得将他的破题逐句改过,送与常勇去看,只说令郎渐入佳境矣。将来必是大物。
  常勇见先生称赞儿子,也就信为实然。以为儿子功名可望,才子可称,又每每思想,若在此地必难成名,须到京中方能出头。故屡屡要送儿子进京。先生说道:“令郎虽是有才,尚未充足。还须揣摩,然后一战成功。古语云:『三年不鸣,鸣则惊人;三年不飞,飞则冲天。』正此之谓也。”常勇只得留下儿子,请他再教。然心下认真儿子的才高,遂打帐要求一个才貌之女配他,方才得意。虽有此意,却因眼前无人,只指望京中去求。故将儿子的亲事就因循下了。
  今日常勇恰恰在周重文衙中饮酒,闻知昌全的女儿能做寿文。如此多才,又且未聘,正中其怀。不胜大喜,遂留心要娶他为媳妇。因在马上一路暗想道:“不期昌全生此奇女,若不早求,倘被他人娶了,岂不当面错过?但我看昌全这老儿,做人有些古板,世务有些不达。他有了这个女儿,必定要在女婿面上用心拣择,必敌得他女儿的才情,方肯死心许嫁。若是有一些不妥,莫说此老,我想此女既会做如此的好文章,自家一定有些主意。就是这老儿肯了,这个女儿不肯起来,也是无法。只不知我的儿子胸中才学,果是如何?不知可能实实敌得他过?想到此处,一时无法起来。
  忽又想道:“我一个总戎显职,将来挂印腰玉,拜将封侯,俱实实可望。他虽是参谋,尚无关防印信,不过是个军中书记之人。参谋二字,无非名色为人所重。我若以威势压他,他安敢抗违不从?况且我的儿子,等我腰玉之后,使他进京恳求曹中贵一臂,只怕举人、进士可垂手而得。若论力量,纵不望鼎甲,二甲之内还要占在前边。若在二甲,选入翰林,至稳至当。他的女儿若肯许嫁,一进吾门,即凤冠霞帔,就做夫人。岂非荣幸?我若去聘他,难道这老儿就不想到这个田地?”因又道:“但只恐才子配佳人,必使男欢女爱,以作佳话,使人羡慕方妙。我今若但以势利压求,未免使人笑我武夫轻才。”
  想来想去,这又不好,那又不妥。忽又想道:“我如今除非如此,如此,方不失斯文体统,大家有光。这老儿方不敢有词。”在马上想到得意之际,遂意气扬扬,归到本衙。众军士接入,常勇且不进私衙,竟往书房中来,看先生与他儿子。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姻缘遇而不遇,佳期合而不合。
  不知常勇果聘得昌全的女儿为媳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端郎阅报惊流离相思欲死 昌女评文疑盗袭鉴拔如神


  
  词云:
  分离久,不复知他安否。说出参商兼卯酉,这病加人陡。夸诈不知颜厚,盗袭以为无咎。不道慧心偏会剖,出尽当时丑。
                     右调《谒金门》
  话说常勇自听了周重文之言,知昌小姐多才,思量谋娶为儿媳。既要与先生商议,又要看看儿子的学问,遂一径走入书房中来。原来这先生姓吴名趋,是个白丁监生。因他专会趋承,访知常总兵有子读书,遂央了一个大老,荐了他来。常总兵又不识货,遂欢欢喜喜留下了。虽也日日与常奇讲书作文,止不过虚应故事而已。
  不期这日,忽见常勇走入书房,只说他走来查看学生的功课,不觉吃了一惊。见了常勇,连连打恭说道:“近来令公郎学业大有可观,正欲将近日的佳作呈览。”常勇说道:“这且慢着。我今有一件事,要与先生相商。若得事就,愚父子佩德不忘。”
  吴趋听见常勇不看功课,心上早放下了一块石头。又见说是有事商量,一时胆壮起来。又打一恭道:“老先生有何使令,晚生虽计不如陈平,智不如子房,若有效力之处,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常勇大喜,即促膝对谈,道:“今日本镇在周寅翁处饮酒,说及前日所做的寿文,竟不是昌参谋之笔,转是他令爱之作。因打动我一片爱才之心,欲与他联姻,求他令爱作小儿之妇。倘事成了,使他郎才女貌,同咏白雪阳春,岂非闺中佳话?若以本镇之门楣,再不惜厚聘,以礼相求,中间再请良媒作合,谅无不成之理。今本镇所虑者,昌老既生此才姝,自留心访求才婿。他女儿前日这篇寿文,本镇虽不甚深解,然彩听人言,实似大有可观。但小儿素叨先生琢磨,不知才果如何?只恐纵然有才,也只好料理科甲之事。至于诗文杂学,只怕还不精妙。倘昌老相见,或有意外之求,却将何以应之?不得不予为防范。不知先生可能为本镇画策吗?”
  吴趋道:“不须画策。令公郎之才,若论文字,实不让玉堂金马。至于诗词,乃文人余事。令公郎实不屑为。况诗词与文章不同,文章有日新之妙,愈出愈奇。诗词不过花花草草,盗袭陈言,补凑堆砌,以惑炫人之耳目。倘昌小姐自负诗才高妙,必欲观令郎之作,却也不难。只消晚生将古人最警拔之句,移东作西,凑成几首。再将令公郎几篇好文字送将去请教他,不怕不使他心服。这段姻缘,包管唾手而成矣。”常勇听了大喜道:“先生有此高见,有此奇思,吾何忧矣。”方才别过,进内去了。正是:
  明以诗词真作假,暗将文字假为真。
  学生莫怪无真学,请得先生是假人。
  常勇过了几日,因写了两个请帖,差人去请周总兵、昌参军二人来赴席。差人持了名帖,遂到周总兵处投递。周重文见是请帖,因对来人说道:“前日老爷在此,不过便酌。你老爷如此多心,转来请我,又不好辞。明日我老爷与昌爷同来便了。”差人去后,周重文即着人将常勇请帖送与昌全。
  到了次日,昌全见周重文许了,不敢推辞。即同着周重文骑马而来。不一时到了。常勇早带了儿子接入私衙。一同相见,彼此致谢一番,然后入席。常勇说道:“本该优酌,但你我知己谈心,故不设此俗套。幸勿见怪。”周重文道:“前日匆匆,不尽鄙衷,反扰郇厨,诚觉颜甲。”
  三人在席中谈一回军务,又说一回朝事。大家饮得深浓。常勇因说道:“小弟前日归来,与小儿细看昌小姐之文,妙不能述。当今无两。小弟意欲小儿彷佛其意,摹写一篇,以申景仰之思。小儿必不肯下笔,以为珠玉在前,自惭形秽。”昌全连忙谦说道:“小女孤陋之学,不过涂鸦。虽幸不辱命,每一回思,不胜内愧。何敢当老大人与令公子如此郑重。”周重文道:“令公郎英英俊彦,自然学贯天人。使小弟一见而即惊其不凡也。”
  常勇道:“小儿虽然禀质愚蒙,幸而锐志苦读。文章一道,弟虽不谙。见其往往蒙相知之誉,未免妄喜。只因此地文宗不到,小儿每每称屈。小弟毕竟不知他学力何如。今日屈老寅翁与昌参谋先生小酌,故命小儿趋侍,实欲求老寅翁并昌先生赐教。”周重文道:“令郎神骏,即不问亦知其为千里驹也。”
  昌全听见二人递相称赞,也就不住的将常奇细看。常勇见昌全频频偷看他的儿子,心内甚是喜欢,因又说道:“小儿不但苦读,更有一件奇处,与人不同。今年十七,尚不肯议姻。必要成名,以完大登、小登之愿。小弟时常笑他痴儿作痴想。”周重文道:“从来有志事成。令公子正未可量也。”常勇道:“久闻昌参军曾入泮宫。今虽弃去,然文章之准绳自在。容小儿录出近艺送来请教,求指示一二,万勿吝教为幸。”
  昌全听了只得说道:“令公郎雄才天授,晚生焉敢佛头着粪。”说罢觥筹交错,曲尽其欢。然后作别,上马而去。正是:
  卖假全凭赞,夸才莫怕羞。
  赞夸如得力,明眼也回眸。
  周重文与昌全饮酒回来,且按下不题。
  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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