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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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咏-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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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彩文小姐自拜认昌全、杜氏做了父母之后,处身得地,身子安闲,又年渐长,怎叫他不思前想后?故有时想一回自己本身的父母,抛别数年,被劫之后不知如何苦楚?如何思念?只疑我摧残死矣。今生无相见之期,岂知我尚在天涯,未曾丧命。可怜他如今年老,又无兄弟代我奉养,况离别数年,死生未卜,怎教人不徘徊痛切?又想起凤仪父母二人,养育之恩,实有过于生长。他只指望螟蛉有女,以娱老怀,不期遣谪同行,又被乱兵冲散。幸喜我年幼不致丧亡,他二人在路行藏,明明官长,不知实是囊空。若遇乱兵,又无黄白可献,不伤于兵,亦饥殍于沟渠。即使脱生,又不知今存何地?竟不知我倒安然别认父母。
  想到此处,泪滴涓涓矣。又每每欲将生身父母告诉今日的父母,又因前日初见时,已认定凤家父母,皆以小姐称呼。若今说明,未免转说我巧言掩饰。及想起凤家父母之恩,每欲启齿要在昌家父母面前求使人缉访下落,又恐疑我做孩儿的在此思彼,不但无成,抑且恩义有乖。徒使心念。又想道:“天既生我如是才能,又令我东圆西缺,何我命之不辰乃尔!”
  每想到此,真觉伤心。又想起当日初见表兄唐昌,蒙他殷殷眷爱,一段温存,又于诗中默默相关,隐隐寓意,以致两相爱慕,彼此定盟,许以终身。临别绸缪缱绻,叮咛告戒,只以为终身姻契,故心各相安。奈何分手未几,忽遭此飞灾横祸,流离颠沛,处身异域。彼安居读书,定然不知。设若闻知此变,必疑我珠沉玉碎,月缺花残。况他情深义重,自应清宵不寐,对着短檠孤灯,有无限伤心。自应白昼无聊,看诗书题咏而不胜悲痛者。岂知我转在此粗安。世事无常,我既遭殃,不知那表兄此时此际,更作何状?今欲寻消问息,又无奈天南地北,目断衡阳,将何以慰知己之望?诚可悲也。由此终朝想念,累月怀思,又不敢尽情吐露,惟有停针不语,独步低回。若到那苦雨凄风,花开花落之际,更觉增人惆怅。故每每借景舒怀,寓于吟咏。
  忽一日,春晖说道:“园中百花舒放,小姐何不暂止绣工,去散一散步?也免得春光笑人。”小姐听了,正无处消遣,遂同了春晖到园中闲步。春晖引着小姐东西赏玩,虽也花径逶迤,亭台曲折,及细细看来,只觉春光惨淡,花香寂寥。纵红满枝头,却绝无娬媚鲜妍景象。小姐见了,殊觉不乐。因问春晖道:“我闻草木遇时,必有一番娇艳夺目,芳香袭人,使人流连花底,不忍即去。今园中之花,虽娇不娇,虽艳不艳,虽芳香而只觉不芳香,不知何故?”春晖笑道:“小姐原来不知。大凡地分南北,非虚名也。水土即以南北而异。南方水土润,地气和柔,故草木之生亦和柔;北方水土燥,地气干枯,故草木之生亦干枯。所以古称河畔冰开,长安花落,非时不同,实地不同也。此地原不曾种花,这些花皆因周老爷是南方人,不惜重价移来,故为桃为杏,虽具花名,而花色终只寻常。”
  小姐听了,暗暗点头称是,转觉不乐起来。忽触着他当日与唐昌花下之言,不禁堕下几点泪来。又恐春晖看见,只得勉强低头暗拭。早被春晖看见,连忙说道:“小姐正好开怀,为何转觉添愁?小姐莫非别有心事,就对春晖说说,却也无妨。”小姐被问,只得支吾道:“偶然触景,连我亦不自知,实非有以。”春晖见小姐兴致索然,遂同归绣室。正是:
  桃贪结子始飞花,柳欲成阴方吐絮。
  莫认无端空泪垂,伤心自有伤心处。
  昌小姐自同春晖园中看花回房,愈觉无情无绪,恹恹不乐,不能自适。遂做成一套闺思,按了宫商,谱入丝弦,以消积闷:
  十二红
  '山坡羊'依银屏低回深想,蓦忽地两相依傍,我何曾知他是谁,他早惊惊喜喜谦还让。
  '五更转'暗端详,细识认,无来往。如何一旦从天降。竟自假托亲亲,将笑面如花相向。
  '园林好'年轻轻,垂肩发长。态翩翩,涂容粉香。
  '江儿水'略不避嫌疑怨旷。妹妹哥哥,只认做孩提无状。
  '玉交枝'瞒爷哄娘,俏心儿中藏不良。弄情直贴心窝上,那里管眼损眉伤。
  '五供养'笑我一时心荡,早认定他们做鸳鸯,两两。已将琴与瑟,细细辨宫商。便弹出离鸾,也不愿分张。
  '好姐姐'痴望已许偕随唱,奈一霎花奔柳忙。
  '玉山颓'东家谪散,又早西家乘障。飘零无定处,絮颠狂。知他踪迹在谁行。
  '鲍者催'记他姓唐,几番望他名字香。谅诗书不负行与藏。
  '川拨桌'虽则音信爽。这恩情怎忍忘、我只须拿定心肠,我只须拿定心肠。
  '嘉庆子'便辜负今生也不妨,将飞花吟认作檀郎。将飞花咏认作檀郎。任一世孤单相看,只认双。
  '侥侥令'簪花徒有泪,对镜不成妆。风月虽佳谁去赏,拚冷冷清清做一场。
  '尾声'一身既已珠擎掌,为甚又将人送葬,到底天心问不详。
  昌小姐一时做完,又将笺纸写出,自己看了数遍。因想道:“偶然为此,只觉情词太露,非儿女子之事。倘遗泄于人,岂非无瑕之一玷?”欲要毁去,又想道:“今虽无用,倘日后相逢,也可验相思之有在。”遂将笺纸折做方胜儿,收入箧中藏好,且按下不题。
  却说凤仪与王夫人,被兵马赶来,各逃性命,不觉失散了小姐。王夫人大哭数番,使人寻访,并无消息。打听得周总兵提兵剿平乱兵,四境安然,凤仪方得又同了王夫人望榆林驿而来。一路上孤孤凄凄,甚是不快。
  不一日到了榆林驿,只有两间草房,又是墙穿壁破。凤仪夫妻到了半日,也不见有人来迎接。又过了半晌,方才走了三四个像是花子般的人出来,看见凤仪,磕头说道:“小人不知老爷远来,不曾传知众人,有失迎接。但不知老爷为何到此荒凉寒苦之地?况且这驿中不曾修葺,老爷如何受得此苦?”凤仪说道:“我凤仪身居御史,只因忤触权奸,自分必死。今蒙皇上洪恩,降此驿丞,已为万幸。虽驿地不堪驻足,却是我臣子职分当该,怎说受苦二字,以辜圣上之恩?只借重列位与我去觅些蒿草,遮蔽得风雨,足感盛情了。”
  言罢,即取出些银子,付与那几个人。这些人见凤仪说话,又达道理,又近人情,又不装腔使势,故此都敬他怜他,遂报知众人,俱来料理这驿中。不数日间,早收拾得光光鲜鲜,与凤仪住下。只因凤仪以德化了这些顽民,故在这驿中竟相安无事。正是:
  逆鳞只道锄奸死,得赐投荒圣主恩。
  但恨孤忠徒抑郁,不能重叩到天阍。
  凤仪与王夫人夫妻暂时守困驿中,且按下不题。
  却说端昌同了父母上任之后,终日只在学中读书作文为事。父亲端居又时常送进些秀才的月课文字来,叫端昌批阅。端昌遂将得意之文,批了五卷。道:“此五人今科断然要中。”父亲也就依了他,发付五人。这五人听见,也还说是学师的褒奖之常,不在心上。及到乡场揭晓,恰恰五人俱中了。因此这五个举人感文字相知,俱认真端居为老师。说道:“门生北上,倘能联捷,决不令老师久屈。门生辈当竭力为老师之□,以报鉴定之恩。”后来果得其报,这是后话。
  却说此时端昌已是十六岁了,渐渐长成。今在衙中,虽蒙端居教养,不异亲生。然思前想后,每暗暗不乐,常想生身父母,今在边关,不能见面。又想到唐家父母待我何等深恩,不曾图报。自此胸中忧忧,书都看不下去,便终日昏昏闷闷的起来。欲要出去遣兴,又恐碍父亲官箴,故只在书房中闷坐。
  忽一日,衙役送进一封书来,端居拆开一看,却是王尚书的公子做的几篇文字,要求学师批阅。端居看了一遍,即走入书房递与儿子,道:“这几篇文章是王公子送来的,你可细细批奖几句,我好着人送去。”端昌接了,慢慢细看,及看到后面,却有一个经题。端昌看了题目,却是两句诗经上:“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端昌忽然见了,正触着当年凤家小姐之言,不禁失声长叹道:“这段良缘,只指望天长地久,蒙小姐深情订约,又蒙伯母许谐伉俪,长成得附乘龙。谁知我命不济,忽遭凶恶,竟不知有何怨何仇,将我致死?若在唐家父母名下,小姐虽在京中,我也还可寻些事故,少图一面。不期飘流至此,欲见无由,今又改头换面,远隔关山,竟侯门如海矣。”又想道:“我遭难之事,自然要传至京师。倘传得小姐知道,我那小姐的俏心儿,定有许多展转。若以为我必死,而小姐一种侠烈之性,未免要为我朝悲暮泣,憔悴而死。倘有此情,岂非我尚偷生,转先致小姐之死乎?”又想道:“就是我那伯母,爱他心切,百般劝勉,不至于死。我想小姐心事难言,柔情默默,亦必为我瘦减腰围矣。”
  端昌想到此处,涕泪交流。忽一交跌在牀上捶着,哭不出声。早被书童看见,连忙入内报知老爷,道:“相公在书房中看了几篇文字,忽然大哭起来。小人不知是甚缘故,特来禀知。”李氏连忙同了端居走入书房,只见端昌果然在牀上掩面悲啼。李氏走近牀前,抚摩他道:“孩儿为何伤心至此?有事可说与我知道。”端昌忽见父母俱在面前,遂立下牀来,吓得不敢做声。端居、李氏再三问他,他只是支吾不说。
  端居大怒,说道:“你日读圣贤诗书,怎敢在父母面前如此掩饰,可谓孝乎?即念生身,亦不妨明言,好作区处。似这般背前面后,哭哭啼啼,成个甚么模样!”端昌听见,连忙跪下说道:“孩儿焉敢在父母面前不言。但其中实有隐情,难于启口耳。”李氏扶他起来,又与他拭泪,道:“吾儿有话直说,为父母的自当为你处分。何苦哭坏了身子。”
  端昌无可奈何,只得将凤小姐许订终身,又将凤小姐所引喻之诗,今日忽然看见,触感伤怀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并无他意。”端居道:“原来如此。但我想这段良缘,王夫人与小姐既有此爱才爱亲,则此姻缘自在。但凤公门第甚高,恐不肯招赘□面。今孩儿若念凤小姐这段盟言,只消努力诗书,以求上达。倘侥幸一第,那时面恳凤公,且内中有约,无不允矣。此时徒想何益?”端昌听了父亲之言甚是有理,方生欢喜,说道:“父亲所见甚确。孩儿敢不信从!”遂又欢然读书,且按下不题。正是:
  默默无言事在心,自从别后到尔今。
  芦花明月知何处?只合愁中梦里寻。
  却说边庭守将,有一人姓常名勇,是个总兵,镇守天雄关,与周重文同僚。两处兵马互相呼吸,有事接应,各守汛地。这个常勇,他是朝中内官曹吉祥所喜之人,故叫他协守边疆,有功即报,皆冒为己有。这常勇有了这个靠山,遂觉威势炎炎,各边境武官俱要加意奉承。若是奉承不到,便要时常呵责。呵责不受,即通知曹吉祥,非降即调。往往武官们受其钳制。惟这周重文,屡屡在边上立功,有些声名,难以威摄。故常勇倒来结交周重文。周重文亦谦谨待之。
  这年常勇打听得他主人曹吉祥五十岁,要借此进奉。早在半年前,即差人到各处去彩买礼物,并珍奇玩好,无般不有。实指望这番孝顺,要取个腰玉之荣。料理多时,诸礼俱备,只单少一篇祝赞的寿文称其功德。军中虽有书记,俱是些刀吏之笔,恐不能赞扬尽妙。若要去求别人,又一时无可求之才。因忽想起周重文军中参谋昌全,文才博学,何不差人拿我名帖,要周重文叫昌全代笔。岂不是一件妙事?遂差人致书周重文。周重文见了,即将来意告知昌全。昌全那里敢推辞,遂连书拿了,入书房而来。只因这一做,有分教:
  才中显色,色里呈才。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香奁才女代傲父做真寿文 绛帐庸师为愚徒集假家课


  
  词云:
  笔墨风骚,颂德称功何等妙。别有讥嘲,不许人知道。要博名高,借粉搽花貌。君休笑,无才有窍。深谢先生教。
                     右调《点绛唇》
  话说周重文,因常勇要参谋昌全代做寿文,去拜贺中贵。只得对昌全说了。昌全领命,不敢迟延,走入书房,就打帐起草。展过一幅长笺,铺在案上,磨浓了墨,坐想良久,方欲成文。及至下笔,却一句也写不出。因想道:“凡为寿文,必其人有贤可诵,有德可称。或有功名可赞扬,方好下笔,引作寿征。今曹吉祥不过一阉宦之流,若稽其出身,原系一市井无赖。即今窃位专权,无非仗夺门之功。想其当日是一乱臣耳。据今屡屡屈陷忠良,是又一奸臣耳。何贤何德?又是何等功名?叫我何处着笔?”因写得十句,早抹去九句,写得一篇,又扯去两个半篇。写来写去,总不成文。只在书房中走来走去的思量。
  想了半晌,复又坐下想道:“常勇虽是总兵,却镇守的是天雄关。我又不在他名下,须管我不着。我只使人回他,叫别人做罢了。”遂立起身来,要去回复周重文。不期昌小姐在书房后边,早有春晖走来说道:“老爷今日在书房中做文。”小姐即着秋素去伺候茶水。
  秋素去了半晌,即回来说道:“老爷在书房中做了半日,竟做不出来。恐我在旁碍事,命我回来了。”小姐听了想道:“父亲做甚诗文,如此费力?我且去看来。”径自走至壁后张看,见父亲做了又涂,写了又改。见此光景,大有可疑。忽见父亲将这纸笼入袖中,往外就走。小姐看见,慌忙走出,叫道:“父亲那里去?这等要紧。”
  昌全见女儿问他,只得转回身来说道:“我要做一篇文字,关乎名节,碍于道理,难于下笔。做了半日,再做不出。故要去回他。”小姐问道:“是篇甚么文字?”昌全说道:“是篇寿文。”小姐道:“若是寿文,不过寻常酬应,有甚难处?爹爹这等费力。”昌全道:“寿文虽不难做,要做了与奸人曹吉祥上寿,故难耳。”遂将常勇央周重文之事,细细告知小姐。
  小姐听见说出曹吉祥,吃了一惊。因暗想道:“当初凤家父亲只因忤触曹石,以致父子拆散,几乎有性命之虞。今父亲又不肯与常镇代笔。倘日后传入权奸之耳,不几复蹈前辙?”因对父亲说道:“凡事贵乎经权并用。经者守常不变,权者反经合道。曹吉祥权奸小人,虽可轻而不足重。若自为文献媚而趋承,以图宠荣,则不可。今父亲所做的寿文,不过是邻镇景仰父亲之才,相求为重耳。又自知非属,不敢轻请,而转托本镇婉求。可谓尽礼矣。今父亲即屈笔为之,亦是奉周镇之命,而非奉常镇之命矣。即奉周命,则非趋势之心。既不奉常命,则又非希宠之意明矣。为此者不过上行下效,职分所该,又何患焉?若必守经固执,推辞不为,邻镇虽无统属,而本镇相委相托之人,何以复其来意?父亲还须三思。”昌全道:“孩儿所论固是。只觉奸人无所称扬,难于下笔。”小姐道:“从来寿文,皆是虚誉。若必求实功实德而祝赞之,天下无寿文矣。只借贤影喻可也。若父亲必不乐为,容孩儿草成,父亲润色,何如?”
  昌全听了大喜道:“不信孩儿又能为文。你且做来我看。”小姐道:“孩儿不是能文,直欲代父完此公案耳。”因坐近书案,磨墨举笔,展开素纸,信笔挥洒。昌全在旁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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