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不肯下药。你再三求我,下了一服。况我下的俱是好药,你怎设心骗我?”单谋大怒道:“放屁,现今人死在你家里,还要嘴强!不到官不夹你,你也不肯招认。”
左右邻居见是人命干连,又素常晓得单谋不是好人,不敢走来招架。单谋气吽吽走到县间,寻了相知,写了一状,告蛊毒杀人。知县准了,遂出飞签差了四个差人,俱是单谋的好友。单谋又托人在知县面前放风,四个差人如狼似虎的赶到唐家,就要拿唐希尧去见官。
此时唐涂已在叔子家中假做调停,见县中差人来了,各打了照会,差人立刻要唐希尧起身。唐涂再三求情,做好做歹,差人索了差钱,方许迟一二日见官。知县又差人出来打关节,唬吓唐希尧说道:“老爷见是人命重情,一见就要问成抵命。”
唐希尧是一个忠厚老人家,从来不曾见过官的。今被这些人狐假虎威,一顿恐吓,主意全无,惊慌无措。倒亏得唐涂两边调停,只说要送知县一千,唐涂早落了一半。又讲过送单谋三百,叫他自己烧埋销状。唐涂又是平分,把唐希尧一个富足的人家,为了这场假人命,登时化为乌有。房产田地,尽属他人。只得另寻间小房住下。唐涂只指望吞占叔子的家业,不期被单谋弄假成真,竟把叔子的家业转送与别人去了。正是:
无子终须叔侄亲,花开一树定分春。
奈何用毒连根拔,当做枯柴送别人。
唐希尧虽然受屈,把家事弄完,还倚着自己的医道好,终有恢复的日子。故终日倒安慰赵氏。不期自经这一番是非之后,远近传开,俱说唐希尧会药死人,那个还敢来将性命试他?唐希尧生意绝无,将器物变卖度日。
过了年余,渐渐衣食难周。方晓得是外边人怕他,不敢来请。唐希尧见医道不行,只得对赵氏说知,是名声坏了,故无人来请。赵氏道:“我闻得:『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此地名声既坏,又无甚好亲好眷。一个凤家又坏了官,贬去他方。我们不如离了此地,移到别处再做罢了。”唐希尧道:“别处去固好,只是人生路不熟,有好些不便。”赵氏道:“我兄弟赵拔,在扬州盐商家做生意。不如去投他依傍也好。”唐希尧想了一会道:“你也说得是。”
夫妻二人遂收拾起来,雇了一只船,将要紧的东西搬在船中。不日开船,从黄河直至淮安。不日就到了扬州。唐希尧找着了舅子赵拔,那赵拔见了希尧,大喜,忙接了姐姐到家住下。且喜赵拔生意颇好,唐希尧竟在扬州依旧行起医来。渐渐出名。赵拔又荐他在盐商家走动,生意兴头,夫妻甚好过日。正是:
尽悲故里居无地,不道他乡别有天。
虽是一时遭毒害,大都去往是前缘。
且按下唐希尧在扬州住下不题。
却说昌全同着杜氏并小姐,在路非止一日,进了潼关,又过了京师,一路平平安安,早入了山东境内。昌全与杜氏说知,要寻访儿子,便不敢耽延。不一日,早到了临清,昌全将家眷安放好了,自己寻到向日的饭店主人家来。昌全朝着店主人一拱道:“贤主人可还认得小弟吗?”店主将昌全上下一估,又见昌全须发尽白,行动轩昂,竟想不起。遂说道:“相公贵人,小人实是一时想不起来。”昌全笑道:“小弟向年曾在宝店中,蒙贤主人高情,亲自将小儿继与唐家。我因在边立功,职授参军。感蒙圣恩赐归。今日到此,一来谢谢贤主人向日之情,二来要看看小儿,并求贤主人指引一见,足见高情。”
店主人听了,方想起就是数年前当军的昌全。又听见说是做官钦赐回家,遂连忙走出柜来,施礼道:“原来就是昌爷!我向日就说昌爷是个有福之人,今日果然,恭喜!贺喜!”连忙作下揖去。昌全送上些人事,因而坐下,说道:“请问贤主人,小儿近日在唐家好吗?”店主人道:“昌爷再不要说起。自从昌爷别后,真是桑田变海,海变桑田,祸福无常,使人意想不到。”
昌全见他说得含糊,不明不白,因惊慌起来,说道:“莫非小儿在唐家,有甚不测之事吗?万乞明言。”店主人只得说道:“当日令郎在唐家过得甚好,令郎也甚聪明。不期这年遇着考期,令郎才高,府、县俱取第一。到了道考,令郎前去入场,一时人多遗失了,唐家各处找寻,竟无下落。后来又传说变故,也就不知真假了。”
昌全忽听了此言,不禁大哭道:“原来小儿已死了!我只指望回来尚可团圆,谁知我倒重回,你竟丧亡!往日思儿、想儿,今竟做了一场大梦!”店主人道:“事有前定,人有寿夭。昌爷也不必十分伤感。”昌全只得收泪,说道:“我今虽闻此信,少不得要去见见唐兄,谢谢他向日之情,也不枉一番相与。烦贤主人一引为感。”遂立起身来要走。
店主人连忙留住道:“昌爷且慢。如今唐家已非昔日,昌爷也不必去了。”昌全道:“这是为何?万望见教。”店主人遂将唐涂谋占家私,唐希尧为着人命,家私尽费事说知。又闻得他久已搬往他方,依傍亲戚去了。昌全听罢,不胜伤感。只得别过,来见杜氏,说知儿子失去,唐家不知去向之事。杜氏伤心流泪,因在客店中,不敢高声。
过了一夜,次日起身,一路上耽耽搁搁,方到了松江府华亭县来。此时真是江山依旧,人面全非。昌全到家,幸喜昌俭还在。昌俭忽看见老相公回家,不胜大喜。连忙跟了昌全,到船拜见主母。杜氏指说道:“你可拜见了小姐。”昌俭拜过,方知相公今已做官。因欢欢喜喜,遂叫了人夫,将行李搬到家中。昌全、杜氏且喜今已得回故土,欢喜无限。就有向日旧友、亲戚,忽听见昌全回来,又见说是昌全在边立功做官,今日钦赐回来,十分荣耀。俱来庆贺。会见朱天爵,方知端家也失了女儿,如今他也做官往任上去了。昌全见旧房低小,遂托朱天爵买了一所大房,住下不题。
却说端居在宜城县做了知县,为官清正,不肯轻易准人词状。就是准了,大半都是劝人和息,真是讼简民安。此时端昌已是十八岁了。端居见他长成,尚未议婚,也时常劝他。端昌只以有了凤家小姐之约,不肯失义。端居见不可强,也只得由他。适值这年宗师按临,端居即备了文书,禀知宗师。说有子随任读书候考。宗师准了。
过不多时,端昌竟容容易易的进了。又过了几日,同着这起新进送入学中。内中只有端昌年幼,骑了白马红缨,分外好看。他因是父亲在任,各乡绅以及同官俱送彩旗来贺。端昌谢过宗师,端居遂叫儿子去拜谢同官以及乡绅之家。端昌先去拜过府尊以及刑尊。
却说这刑尊是个进士出身,四川人,姓柳名星,有个女儿正在妙龄,因无得意之婿,尚在愆期。今日忽见门上人传进帖来,却是端知县的儿子端昌,新进秀才。又闻他年尚幼,正欲一见。遂吩咐衙役请留面会。不多时,柳刑尊出来相见,端昌要行大礼拜见,柳星再三谦让,只行了子侄之礼。
柳星看见端昌果是少年清秀,心中十分欢喜。遂说道:“贤侄高才,今秋折桂,明春定作状头。”端昌逊谢不敢。柳星又问:“贤侄今年贵庚了?”端昌道:“小侄今年十八。”两人又谈些别事,端昌告辞。这柳星退入私衙,暗暗想道:“若得此人为吾之婿,吾愿足矣。”因欲托人到端知县衙中去说,又一时无可托之人。忽想起他一个得意的门生王成美,除非央他说合,自然可成。遂着人拿一名帖去请。
王成美来见,坐下说道:“不知老师呼唤门生,有何尊谕?”柳星道:“我闻得端县令之子,年少多才。今已新进。本厅有女,素娴闺教,尚然待字。意欲与端子作两姓之欢,系赤绳之足,一时柯斧无人,欲屈贤契为我一行,不知可否?”王成美道:“以老师门楣,俯愿宋陈。端父母无不乐从之理。”
王成美别过,即来见端知县道:“生员奉柳老师之命,来见老父母大人者,因柳老师有一位小姐,贤淑多才,正在芳年。前见令公子英英俊彦,不久登瀛。又知令公子未娶,柳老师心实慕之,今欲以淑女而配君子,故托生员作一月老冰人,结二姓之盟,愿偕伉俪。乞老父母大人俯赐允从。”
端居见王成美突然说起亲事,大费踌蹰。因沉吟了半晌,方说道:“本县葑菲下属,怎敢仰比黄堂?既柳刑尊不弃,以儿女姻亲下话,诚为天幸。但恨小儿赋性顽劣,只欲以功名入手,方才受室。本县见其大言自负,每每劝戒。无奈他立志已定,不能相强。故此蹉跎。婚姻之事,乞贤契将小儿之意上达刑尊,尚容缓议,何如?”
王成美只得辞出,又来见柳刑尊,细细说知。道:“门生揣度端父母之意,大约望子成名念切。况且今岁秋闱已近,莫若俟其试过。倘能侥幸一第,门生再奉老师之命,敬执丝鞭。则端父母无辞,而端兄亦愿成婚矣。”柳星道:“望子成名,坚心博金紫,亦人之常情。但儿女婚姻之事,实人生所不免。何不一言为定,以俟秋闱得意,方使百辆于归,未为不可。再烦贤契细述我言为感。”
次日,王成美又来见端知县道:“生员昨日领老父母大人之言,即见柳老师细细说知。柳老师亦盛称令公子贤而有志。秋闱已近,不妨静俟。但想婚姻缔好,总不即行币帛,亦必有一言为定,方使不移。故托生员再求老父母大人允诺。”端知县只得含糊说道:“婚姻岂不愿结?但迟归终吉,只待小儿望过秋闱,定当报命。”王成美见端知县已有允意,便满心欢喜,忙打一恭道:“生员谨佩台命。即复柳老师矣。”于是辞出。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司李爱才嫁女,令尹为子归家。
不知果能成就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老知县性傲一朝归 小榜眼才高三及第
词曰:
心似桂,性如姜,到老未移常。
一官落落不贪赃,归去又何妨。
才水涌,学山长,下笔自成章。
万言立就献明光,安得不名扬。
右调《喜迁莺令》
却说端居别了王成美,回到私衙,遂将柳刑尊托王生员为媒,欲要孩儿为婿,我已推辞,只说等你成名之后,方可议及之话,细细说了一遍。端昌听了心下暗吃一惊,因想道:“我与凤小姐已有生死之约,只望功名成就,即觅行踪,以完乐昌破镜。怎许他成名之后议亲?”因连忙说道:“父亲何不竟说孩儿已有凤婚,绝其妄念?”端居道:“柳刑尊爱汝联姻,乃一团美意。况于我又有统属之尊,岂可便遽拂其意?推说成名之后再议,已是不辞之辞。彼若会意丢开,岂不两无形迹?倘若成名之后再来说起,那时直说已聘,便不嫌唐突了。”端昌听了,怏怏不快。遂题诗一首以明己志。其诗曰:
拆散名花恨不胜,忍牵野蔓与闲藤。
分悲月夜和谁说,独傍春风祛自憎。
信杳音沈徒有泪,魂来梦去总无凭。
非关意马牢拴定,久矣心窝系赤绳。
不一日宗师录科,端昌早有了科举。又过些时,场期已促,端居遂叫李氏与孩儿收拾行囊,差人服事,前去赴试。端昌遂辞别父母,到了湖广省城住下。不几日,已是初八头场。端昌随众入去,候得题目下来,真是才高不让,早已风雨骤至般落稿,兔起鹘落样誊真。他人尚攒眉执笔,端昌早交卷出场。甚是得意。二场、三场也是如此。场完即同家人回到宜城。
端居叫他写出场中文字看了,果是篇篇气满神足,欢喜不胜。端昌只在衙中静听消息。过不得数日,早闹哄哄报到宜城县来,见端知县道:“老爷恭喜,大相公已高中了!”端居见报,忙讨报条来看。看见儿子已中了第二名经魁,不胜大喜,遂赏了报人,命端昌仍带了家人,到省拜谒主考房师。俱见他年才十七八岁,又生得美如冠玉,又中得高,拜见时相待甚优。端昌又会了同年,在省忙了数日,方才回来。
却说柳星自从王成美议亲之后,便安心等场后消息。到了八月初,忽报他入帘阅卷,他便欢喜欲中端昌,成婚更易。不期到场分房,他却分在外帘,大失所望。今见端昌中了第二名举人,心中大喜,遂着人请了王成美来,说道:“端新贵已跃龙门。贤契前言,正此时矣。”
王成美便不敢怠慢,遂备了一副盛礼,来见端县尊作贺。端居再三谦谢,只得收了。王成美说道:“生员今日之来,一为拜贺,一为令公子亲事。向日曾蒙老父母大人金允。今令公郎先生既已成名,生员今日践约,愿为柯斧。”端居听了愕然道:“柳刑尊之命,岂敢不遵?奈小儿缘悭,前已有聘矣。辜负刑尊美意,乞贤契为我一辞。”
王成美听了大惊,因问道:“今春柳老师,深知令公子未归玉镜,私相爱慕,故托生员以结两姓之好。复蒙老父母大人定约,成名方议。今老父母忽言有聘,毋乃戏耶?”端居道:“婚姻大事,刑尊上台,一时不便直言,故借场后成名缓复之,何言戏也?”王成美又说道:“且请问令公郎之姻,还是在柳公之先,还是在柳公之后?又不知所定者何姓?作合者何人?乞老父母大人细言,以便生员转达。”端知县道:“小儿自幼已蒙凤御史不弃,将令爱许配与他。已请媒作合久矣。只因本县待罪于此,凤公又远谪边庭,故尚未受室。”王成美听见端知县说得凿凿有据,只得别过去回复柳星,且按下不题。
却说端昌自中了举人,心中甚是快活,恨不能即刻起身进京,以便寻问消息。不期终日被这些同年往还,竟无一刻之闲,只得对父母说道:“孩儿幸叨一第,少不得要进京会试。孩儿在家应接甚烦,莫若早进京去,潜居寺院,清清闲闲,也可温习书史,以图上进。若临期才去,仓卒奔走,非所宜也。”
端居、李氏见他说得有理,只得料理停当,打发家人端敬、端勤,路上服侍。端昌遂拜辞父母,带领家人起身。一路由长江进发,端昌心中想道:“我如今进京,少不得路过临清,便好访问唐家父母。但间别数年,不知二人如何光景?只怕见面时还记不起我旧时的模样哩!待我细细说明,定有一番惊喜。”想到此处,便恨不得一时飞到。遂吩咐船上道:“我有急事,要早到临清。可与我努力兼程。”船家见公子吩咐,不敢迟延。
不一日到了山东码头,家人早雇下轿马,望北京而来。又行了数日,端公子问道:“前去临清还有多远?”端敬道:“前去只有一日路了。”到了次日,端公子在轿中,眼巴巴恨不得立刻就到。遂不坐轿,倒骑了端敬的马,虽比不得轿中安稳,却喜马上还可眺望,将心事散散。怎奈愈行愈远,直到日落衔山,方才到了临清。因不便去寻问,只得歇在店中。端昌一夜无眠。
到了次早,也等不得吃饭,就叫端勤在店看守行李,自己即带了端敬,出门一路找来。怎奈临清地广人稠,街道冗杂。端昌虽离此地也只数年,且他在临清时年又小,又不甚出门,那里还记得当时的门面路径?遂疑疑惑惑,只管走来走去。端敬因问道:“相公走来走去,不知寻谁?”端昌道:“我有一个至亲在此,急要见他一面。”端敬道:“相公既要寻亲,岂无姓名住处?”端昌道:“我小时曾在此住过,论起来门巷也还该记得,不料东不是、西不是,竟忘记了。”端敬道:“相公既不认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