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夸如得力,明眼也回眸。
周重文与昌全饮酒回来,且按下不题。
却说端昌在端居衙内,已长成十六岁了。忽一日,因学中无聊,遂同了衙役走出学中来闲步。只见一人手拿着一本书走来,端昌不知是何书,因走近前来借看。那人见是一位少年相公,连忙送过来看。端昌一看,却是一本缙绅。触着他的心事,因想道:“凤小姐的父亲凤仪,在京做官,毕竟也在上面了。”遂将京中各衙门细细翻看,并不见有凤仪名字。心上吃惊道:“莫非他升转外任了?”又细细查去,也不见有。
他还打帐从新再看起。那人说道:“小相公是要查那位老爷?”端昌也不应他,遂又看完,也竟不见。因说道:“他在京做官,为何不载名字,这又奇了。”那人道:“小相公有所不知。官府升降不一,或是闲职,或是论死,或是军配流徒,一年几换,那里是一定的。我是专走报的。小相公要查那位老爷,只问我便晓得了。”端昌无奈,只得说道:“我是寻亲戚凤仪的。”那人道:“这凤仪久不在京了。”端昌忙问道:“莫非致仕归家吗?”那人道:“那里是致仕。因他得罪朝廷,久已连家小流徙边外去了。”
端昌忽然听见说家眷都流徙去了,吓得冷汗直淋。只得又问道:“老兄这信是真吗?”那人道:“我们专管朝报,岂有不真之理。”讨还缙绅就去了。端昌见说是真,想到小姐身上,忍不住伤心起来。浑身竟软了,不能行走。因对衙役说道:“我一时身子不快,不去闲走了。”
遂转回衙里,走入书房,呆思静想道:“怎我二人如此缘悭,多遭魔障!天既不使我团圆,何不当初不相识?既使我二人相见情深,为何又令我二人如此颠颠倒倒?生死未决,欲见无由。我南尔北,九死一生。此何意也?莫非这段姻缘,终难指望?”又想道:“凤小姐娇花弱柳,柔嫩丰姿。即藏之深闺金屋,犹恐不禁。今一旦风霜远涉,边塞凄凉,举目无亲,伤心谁说?自应柔肠寸断,幽恨千端,怎免得瘦损腰围,摧残玉貌。凤小姐既一身如此,我端昌还要此性命何为?况凤小姐情义甚重,我既念他,他亦未必不念我。”
端昌想到此际,不禁涕泪横溢。家人送进夜饭来,他竟不吃,和衣睡倒。睡到更余,只见一天月色照入窗来,端昌因想道:“我何不起去,向此月光拜祷一番也好。”遂起身走到庭中,轻轻移出书桌,又见炉中尚暖,即忙添上些香,深深对着月光拜道:“嫦娥,嫦娥,你是广寒仙子。纵不念我端昌东西颠沛,也须怜凤小姐边塞流离之苦。早赐还乡,以为我二人团圆之地。”
拜祝毕,端昌见月色甚佳,只在月下徘徊。又想起当初与小姐定盟,亦同此月。昔日照我两人成对,今日照我一人孤单。你在此照我,亦未必不去照他。既有照我之劳,何不怜我两人,各将心事传来,令我一人感你的深恩。”说罢,想罢,又对月再拜了一番。早见月影西斜,将及五鼓。端昌无聊之极,只得上牀,孤孤恓恓的睡去。忽见凤小姐走入书房,对着端昌笑说道:“哥哥我来也。”端昌见了大喜,连忙起身说道:“今日方遂我良缘矣。”正欲述别后之苦情,忽被鸡鸣惊觉,端昌依旧在牀。忽叹一口气,道:“恨杀金鸡,今叫我何处去寻访?”正要追想梦中小姐的娇容,思欲摹拟一番,怎奈头如斧劈,浑身发热,昏昏沉沈,似睡非睡。正是:
人生最苦是相思,暗痛私疼只自知。
慢道灵心都识破,关情到此也成痴。
到了次日,端昌直睡到饭后。馆童见他睡久,只得来催。只见端昌面红耳赤,含糊不答。馆童忙了,如飞报知老爷、奶奶。端居、李氏连忙走入书房来看视,见端昌睡着,问他只不答应。连忙请医调治,幸得端昌元神充足,不曾损伤,调理了月余,方才平复。端昌见端居夫妻恩养情深,因想道:“我今一身三姓,皆受深恩。所望者只我一人而已。我若一旦委形,则岂非天地间之一大罪人也。就是凤小姐一段良缘,目下虽然离散,料他必能坚守。天下事离而合,合而离,亦理之所必有。莫若还是依凤小姐临别之言,倘博得功名入手,那时三姓之恩可报,即凤小姐飘零踪迹,我亦可以追寻。此时徒死,一毫无用。”自此主意一定,遂坚心读书,以候考期。正是:
思前自分拚情死,想后方知贵事成。
若要事成心得遂,此中妙境是功名。
却说端居那几个门生,进京联捷之后,俱各入词林。因感念端老师鉴赏不差之力,互相商量,大家用情,因与掌选说明。到了选期,遂轻轻巧巧将端居选了湖广襄阳府宜城县知县。不日报到新喻县学中,端居因暗想道:“我一个贡生,得在此学中足矣。今又无相识在京,我又无力夤缘,忽得此美升,真是感皇上之恩,祖宗之佑不尽矣。”于是打发了报人,又过不得半月,早有宜城县的衙役来接。这一番迎接,是知县的气象,与前大不相同。端居遂同了家眷起身上任。端居到任之后,料理政事,体察民情,一清如水。百姓无不悦服。且按下不题。
却说常勇自请过了周重文、昌全之后,见周重文满口赞他儿子,又见昌全殷殷注目,便不胜欢喜。想这亲事十分可成。遂叫吴趋将常奇往日做的文字,只拣好的抄写几篇,要送去与昌全看,使他心服其才。吴趋满口应承,不敢怠惰,遂将刻文中有名的好文章拣了几篇,又恐常奇写得不工,遂觅佳手替他写得端端正正,共有十五六篇,真是篇篇锦绣,得意之极。俱填上常奇名字,送与常总镇说道:“这几篇文章实系令公子佳作,真锦心绣口,满纸琳琅。以抢元之手,而博一佳人,吾立见其成也。”
常总镇大喜,即叫封好,差人送去。差人传入周总镇衙里来。周重文拆开,见是常总镇的儿子几篇文章,是送与昌参军看的。周重文遂自家寻见昌全,说道:“常寅翁见先生文士,今将他公子的文章送来求教。先生可细细添批,方见先生知文。”
昌全接了,不敢推辞,遂将文章带入书房,细细看去。果然篇篇老到。因暗想道:“我前日见他儿子少年笃实,倒也罢了。但见常总镇自夸太过,我只道是他为父的溺爱,不道他胸中果具如此文才,则异日前程,正未可料也。”因又想道:“我女孩儿今在笄年,若异日招得如此才人,我亦无忧也。”遂又细细看去,甚是得意,不忍释手。又想道:“才人难遇,不可当面错过。况我飘零异域,何处择人?这些武弁的子侄,不过强弓大马,是他本领。若要此文才之子,实不易得。只不知他二人缘分若何?”又想道:“我如今且将此文拿与女孩儿去看。叫他评阅。看他如何?他若中意,我自有处。”就叫秋素来说道:“你可去请小姐来说话。”
不一时,小姐走到,问:“父亲何事呼唤孩儿?”昌全道:“我因常总兵,送他儿子几篇文字来,要我批阅。我因久不丹黄,未免荆棘,一时难于详确。孩儿你可为我一看。若果然可观,孩儿可加些好评,使他服我知文。”小姐果然将常奇文字一一看去,看完,小姐说道:“此数篇文字虽皆具科甲之才,可以奋起功名,但各有各妙,笔墨参差。性情差别。似乎不出一手,莫非有抄袭之弊?”
昌全听了,暗暗吃惊。因说道:“孩儿看得不差。论的也是。但才人学问到了高深之处,手笔到了活泼之时,往往逞才,如生龙活虎。有时而春风花柳,有时而枯木寒鸦。焉肯与人一手捉定?亦或有之。孩儿亦不可多疑。”小姐见父亲如此立论,便不好再辩。只得说道:“父亲之见,又高出孩儿矣。”昌全遂举笔添批,着实赞赏。次日即差人送还常勇去了。正是:
看文各自有明眼,评文各自有深心。
以假乱真蒙鉴赏,知音还是不知音。
常勇见昌全送还文章,又见文后批点十分称扬,不胜快活。遂走来见吴趋,说道:“小儿之文,昌老甚是心服。”遂将原文递与吴趋。吴趋一看,果然篇后着实批奖。喜得他手舞足蹈起来,道:“何如?我原说令公子之才大进,今他见了,果然折服。方知晚生之言不谬。”常勇道:“小儿之学,实由先生造就。其功不小,容图厚报。但我今尚有一事,要烦先生为我一行,万勿推却。”吴趋连忙拱揖道:“不识大人何事相托?”常勇方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蕉分鹿梦,李代桃僵。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题词写恨忽遗失露出幽情 行聘求婚乍闻知惊成死病
词云:
情难说,须防透出诗喉舌。诗喉舌,见影闻声,轻轻漏泄。婚姻只道丝萝结,谁知别有花枝节。花枝节,不是友欢,便成永诀。
右调《忆秦娥》
话说常总镇,见昌参军批赞他儿子的文章精采,不胜大喜。遂来见吴趋道:“有事奉烦。”吴趋慌忙问道:“不知何事?望即赐教。”常勇道:“小弟心中,实欲要求昌小姐为儿媳。一向只愁昌老眼睛高大,又恐小儿文字粗浅,不能打动他。今见昌老批阅,甚是称扬。则昌老之心,必有几分打动。今乘其心动之时,请良媒说合,则婚姻有可成之机。今想良媒,非先生不可。故特相求。”吴趋连忙打恭道:“以老大人泰山北斗之尊,令公郎冰清玉润之誉,晚生再掉三寸不烂之舌,自然十有九成。但据愚意想来,还得老大人再致一字与贵同寅,托其从中撮合,则两处着力,无不妥矣。”常勇道:“先生此论极妙。我即写书。”便别了出来,着人写书不题。
却说昌小姐,自从父亲叫他看文之后,心中甚是不乐。此时小姐已是十七岁了,因想道:“我那唐生,此时正在弱冠之年,多应入泮久矣。青青子衿,桂枝易折。但思他既具掷果之容,他父母自应择配成婚,以娱现在。岂肯为我飘萍生死未定之人,而使他守盟失偶?断断必无此理。但我看那唐生,为人年纪虽小,却十分至诚,言如金石。既与我定盟终身,焉肯相负?即使父母逼之,恐他亦不肯负心,作薄幸之人。”
小姐几番自解,又几番自叹,早不觉眉黛低颦,香消玉减。春辉看见小姐无情无绪,早窥八九。只说是小姐怀春,愆期伤感,不知其别有心事。因百般解慰,以博小姐之欢。一日,小姐想到无聊之际,制一桃源忆故人的小词,以消烦闷。小姐做完看了,甚是得意。想道:“我二人日后果得相逢,也不枉我一番忍死偷生。”正打点录出,不期秋素走来说道:“奶奶忽然病发,小姐作急去看要紧。”小姐听见吃惊,慌忙将词藏入袖中,到母亲房中问候。杜氏在牀呻吟,小姐在旁服侍了半晌,方得渐渐苏醒,有些清头。
不一会,昌全也急急走来,问了一番。见杜氏平复,方放心去了。杜氏见小姐在房中忙了一日,因说道:“我疼已定。你回房去歇息,歇息吧。”小姐只得回到自己房中,吃过夜饭,因劳碌了一日,正打帐收拾安寝。忽想起日间所做的词儿,连忙在袖中一摸,却不见了。心下着惊道:“词中吐露幽情,一旦被人拾去,传到父亲眼里,只说我女孩儿家涉邪。却怎么处!”连忙唤春辉、秋素道:“我日间曾做了一首诗词在袖中,如今不见了。必定失落在太太房中。你二人可速去为我寻来要紧。”
二人转身就走,走至中门,不期中门早已锁了。二人无奈,只得走回对小姐说知。小姐听见,急得没法。道:“待我自去叫开。”遂同了春辉、秋素走出房门,忽又想道:“父母已睡,夜间无故去惊他,非女孩儿之为也。”遂又回房,叫二人点灯于房中,一路各处找寻,直寻到半夜,并不见片纸只字。小姐无奈,只得上牀而睡,一夜无眠。正是:
心事关心心不支,不禁默默见于词。
词儿失去为人见,道是无私也有私。
却说昌全次早起来,忽见使女扫地,拾起一条字纸来。昌全看见,忙讨来看。看来,却是女儿写的一首词儿。只见上写道:
朝朝暮暮皆挨过,音信杳无一个。胡涂坐久胡涂卧,泪也胡涂堕。帘都卷起巢都破,燕雀还来称贺。新词只当旧词做,料想无人和。
右调《桃源忆故人》
昌全看完,暗暗惊讶道:“这妮子如何有此艳词?”因想道:“常言:『女大不中留。』我若执此词询问起来,那时牵枝带叶,一旦声扬,未免参商骨肉。抑且败名。”又想道:“他年已及笄,又多才多识。感怀借喻,有所不免也。未必便有他意。但他不见此词,必然惊惶,虑我看见。我若收藏了,相见时未免有些形迹芥蒂,使他局蹐不安。莫若竟做不知,仍将此词置于原处。待他寻觅而去,方无疑虑。且他一个慧心女子经此一番,必然改悔,何必尽情托出?”遂将此词放在原处。
隔不得一会,小姐果然使了春辉先来问安,就留心将眼四下偷看。忽见牀旁果有一团字纸,他便遮遮掩掩,乘着奶奶不看,他就连忙踅去拾了。藏入袖中,如飞走回,来见小姐。小姐正在穿衣,春辉走到面前,笑说道:“小姐,一天疑虑皆消矣!”遂于袖中取出原词。小姐接看,不胜欢喜道:“毕竟还是你伶俐,作事妥当。”又问奶奶如何光景了?春辉道:“奶奶已好了。”
不一时,小姐梳洗打扮完了,欢欢喜喜,同了春辉,到母亲处问安。就在母亲房中伴了一日,到晚方才归房。正是:
亡羊只道善追寻,寻着亡羊已放心。
儿女慢夸遮饰巧,谁知父母实恩深。
却说吴趋受了常勇之托,遂携了书札,带了仆从,竟轩轩昂昂,骑马来见周重文。到了辕门外,先使人拿了常总镇的名帖,又拿了自己的禀谒见的名帖,入去投递。去不多时,早有门上人出来,说道:“那位是吴相公老爷?在后衙请见。”吴趋连忙下马,家人即在毡包中取出一幅儒巾儒服,粉底皂靴,与吴趋穿戴得齐齐整整,随着门役走入衙中。
周重文已知书中之意,连忙走出迎住道:“先生下临,不及迎接,获罪多矣。”吴趋即使左右铺下红毡,欲行大礼拜见。周重文连忙扶住道:“先生与敝寅翁有师范之尊,即与本镇相同。安有拜见之理。况先生素推名望,又居太学,只宜行宾主之礼,岂可过分。”吴趋道:“老大人名镇寰宇,晚生末学,上下相悬,进谒岂有不行拜见之礼,少申颙望之诚。”
二人再三谦让,先行师生,后行宾客。坐定茶罢,吴趋即一恭道:“晚学生受敝主翁之命,进谒台台。盖缘敝主翁公郎,英英弱冠。老台台前已寓目。今敝主翁闻知昌公有令爱,笄年淑媛,久擅才华,尚然待字。敝主翁景仰之极,欲求聘为关雎之偶。诚恐晚学生体貌卑陋,言不惊人,不足取重于昌参军。故致书老大人,求老大人鼎力,曲谕参谋,以偕秦晋之好。使才不孤生,两贤并蒂,则不独敝主翁感德台台,即晚学生借此成荣,亦与有荣光矣。”
周重文道:“常寅翁令公郎,前一望而即知其为翩翩佳公子。昌参谋令爱,窈窕久闻,词华素着,实一代之佳人。若结丝萝,才子佳人,诚千秋盛事。乞先生归致寅翁,本镇愿执柯斧,准偕秦晋。红丝一系,即奉闻矣。”吴趋道:“蒙老大人慨诺,归报敝主翁,自感铭无已。谨斋沐以俟好音矣。”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