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自己人生的旁注。不过是一种肉馅
的经历,被塞向铁皮筒。“皮薄馅大啊!”
有人开玩笑说:“妈的,还不是早晚的事情!
现在,将来,有一天,砰——”
葡萄在黑暗的工艺中向着出口奔逃
现在是手里的杯子。现在是
赫图阿拉那抽象的时间
村民们喜爱的机器,压榨着我们的天性
我们担忧的眼神,终结着葡萄之美
葡萄进入生活,然后才是哲学
我愿用这首诗作为原告
愿用每一个字作为证据
我的诗来到这里,却改变着自己
它本来的初衷是赞美。劳动啊
但没有一种蓝,像语言在河面上飞驰而过
语言依附着抚顺山地的苍穹气息
当河岸上的石块儿掉到
你我的内心,那些让人惦记的事情
总是在牵挂之后,已在灵魂里深深扎根
风中的少年,伸出那被葡萄汁
染紫的双手。他们面无表情
那些还没有到来的契约、保险、劳保用品
什么时候才能来临?这首诗离开了最初的
灵感,她不去写粗犷、力量、山川美景
而是不小心写出了灾难:在苦劳,性
生育,争斗,孤独和命运之后
她看见了死亡,和诗歌一起迈开大步
一天天向我们的苦难逼近
在小鸟不停的叫声里金子出现
我把“这是一间茅草飞动的屋顶”
改成“一间草屋。屋顶茅草飞动”
村庄在树林里闪现
那时我看见了你
并爱上了你们
这是一次事故啊!天空精致薄脆
那些满族男子坐在地头
就有了悬念。后面要写的
田垄和庄稼,才能在
诗句里成长,才能变得可读
我和他们的女人,将与周围群山的呼吸
一起战栗迷离。那天空的高
那河流的长,都曾经一次次停顿
马达在不远处的工地
像一只重低音箱子。在四周
火焰和雾霭中
梦一样升高了楼顶
我有了诗和生活这两种文本
我是个贪心女人:诗和生活
两个都要。我越写,离我在这首诗中的
愿望越近。我跟着诗走
跟着文字里的磁,辅音中的气流
跟着手。语言。沉默的舌头
跟着山顶的灵芝,和
鞑靼人的玫瑰。赫图阿拉城堡
周围那散失的细节里
有我们青春年少时的信物
无论我留下还是丢掉它们
它们都曾存在。进入一首诗
离弃的时间越久,灵魂越自由
最后我写下标题:在小鸟不停的
叫声里渐渐显现出金
我去掉引号,让它们
相互混淆。像你面前
席地而坐的我
混淆了爱情和仇恨
像我们身后的村庄,
在小鸟不停的叫声里
渐渐显现出金
在大地上风不为人知地吹着
这首诗写了三次。赫图阿拉
一次我坐在柜石哈达峰的
阴影中写下它。一次在木奇古道上
我跌下马。第三次我弄丢了它们
从石文镇来的女孩子说
文字要是成了精。就不再属于你
文字有自己的未来和过去
赫图阿拉!那些丢掉的诗篇
是我为你有意留下的部分
我的眼睛在天空和牲畜的复眼中
看着大地的欢乐悲苦。赫图阿拉!
我的一部分血管盘旋在你的矿脉里
我的手,一部分的头发和指甲
沉积成钙,混在你的尘埃里
我留下一部分脚。好一直走在路上
我一边走,一边和广大的你相遇
我留下我的口语,用坡地上的叶子
做成纸和本。我留下我甘愿
解散的部分。我留下我的眼神
手势、声音。我留下
一部分命,一部分的生死
我留下我的一部分精神。她在你
周边游历着,向中心浸润
我留下我的一部分气息
在广大的地方风不为人知地吹着
而小米,房屋和孩子都睡了
这是我在东州区碾盘乡听到的故事
一个女人,爱过三次。赫图阿拉啊!
第一次她青春年少
如此惊世骇俗。第二次她丰润美好
以为最纯洁的爱已经找到
第三次她美貌尽失,青春不再
诀别时,只有沉默。只有
在广大的地方风不为人知地吹着
土豆田
如果我是一个单身女人,我会
只需要一个土豆。削下它的皮
带走它的花,把洗好的土豆
放到我的篮子里。我的需求
从来就不多。我只能向
那命运中属于我的事物靠近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会
需要两个土豆。两个土豆
使我们沉在生活中。土豆
胀满了手掌,正好可以用来暖手
我们对着吃土豆的季节,天气
都是暖的。那些外面的冷
或自己内心的冷,都像可以忍受了
如果你,我,再加上我们的孩子
我们将需要一块土豆田
你和我这两块大土豆,将会使
土豆多如繁星
站在逐渐阴沉下去的田垄边
等待那从乡间来的,运送土豆的
马车。我的诗句就在这悄无声息的
等待中找到我。孩子的手
放在我们的手中。我们是不是
还要像以前那样分开?
风从开有蓝花的土豆田吹过
土豆在我们的想象中生出嫩芽
那些嫩芽越过了自己的不幸
用旷世的温暖拉拢这我们
我用第三个灵魂歌唱
今天,你崖头的杏花飘了一整天
赫图阿拉,我在你崖下的土路
走得踉跄。除我之外,还有
两个我。看见我用第三个灵魂歌唱
我把她们,连同自己的历史都带给你
三个灵魂:土著的,汉族的
中国的。我把我们带回了自己
身边的一切如此之美,与
这条土路上的每一寸都铺满悲伤
我用第三个灵魂歌唱:那令人
安静的力量,那朴素的幸福
和从心底升起的诗
这些值得用一生去寻找的
伟大想象力的证词
苏子河边的女人
当河水反光。当银币先跳动在她们脸上
再散落到矮树,和草丛里
那种无处不在的气息
多么空洞。被什么东西突兀地填充了一下
是女人故事中的灵感:她的一生
已准备停当。过了河,到山脚
还是赫图阿拉,还是在天上漫步的人群
其中一个女人走在渐渐升高的路上
她渴望的身体就要倒在水流中
那时爱情还没有折磨到她
那打开又闭合的空间已经沦陷
她走着,深知方向和内幕
她走着,穿过这首诗里的时间
穿过她所能了解和未知的一切
河水曾漫过水源地以西
河水曾漫过水源地以西
又退了下去。水走过的地方
土地灰白,淹死的庄稼都倒了
地面还留着沙砾、水草
小动物的尸体。然后是有意遗忘
人们结婚、过节、出行、买东西
水源地以西的地方,有伤口的河床
含住整河的水,含住眼泪
我到旧防波堤上,把一个男孩子
写给我的情书退给他。然后去市里照相
我16岁,离家最近的搭车站有两公里
挤上有轨电车,到北龙凤,榆林街
和青年路相会。小电车两旁
是幸福的工厂区景
现在,它们都已成了废墟
有人回到这里,有人被景物包围
在空洞的回忆里窒息。赫图阿拉的风
从南口前吹到东州,还是从前的样子
第一代简易轻轨还在,还在穿过
那噩梦一样的街区
当年那男孩儿拉长了声,在中午的楼群里
叫喊:新——大米喽——
另一个声音:——破烂——换钱——
看。水源地以西的地方,平原,田野
时间在这里留下了空白,和平静
我曾在这里消失,在记忆和忘却之间
一首诗有没有前世?
一首诗有没有自己的时间?
纪元意义的,或地质意义的时间?
一首诗有没有自己的原子?
有没有花?纤维?细胞或灰尘?
一首诗有没有在河水两次
漫上坡地的空当里容身?
一首诗内部的石灰岩
有没有结构了历史?时间正在流逝
一首诗风化后,它的碎片
有没有沐浴过雨水。有没有
重生出一朵花?一朵花
有没有结成榛果?一枚榛果
有没有被一只獾吃掉?
一只獾,有没有被猎人射中?
一首诗有没有像钙质沉淀到
猎人的骨头里。一首诗,有没有
经历了狩猎和农耕?有没有
记录饥馑或盛宴的年代?
有没有革命?有没有和流浪
或安居的人们一起祝祷? 直到猎人死去。一首诗有没有
重新回到土地里?一首诗也会静静腐烂
她析出的养分,有没有
被一棵苜蓿草吸吮?
现在,我看见一首诗附在
赫图阿拉草场一片最小的叶子上
叶子下有一枚鸟蛋。一首诗覆盖了
完美的事物。这事物也许是蛋
也许是一处最为朴素的阴影
一首诗有没有尽情地生活过?
有没有经常的死去?一首诗
有没有经常的遗忘?然后
重回到我们手上,再一次出生
在一切高于诗歌的地方
赫图阿拉,离死亡越近,我
越迷恋你那倾向于消失的品质
在遗忘比纪念更伟大的气息里
词语不会带着我们驶向未来
而是向着过去滑动。我到达
或寻找,只是为了与你
一起忘记:生而为人的命运
写坏的诗,失败的生活
和另一些秘密的错误
但总有一些事物使我们回忆
总有一些事物使我们哭泣
赫图阿拉!当我驱车
直达山顶,看见
群山之下的灯火,那么密集繁杂
今天的浮华,明日的旧址
那些阳光下的玉米。转过山坡
就一片片睡去。它们的睡
使黑夜降临两次,是我们一次次
想要开始的幻觉。当玉米叶
蒸发着语言,重新开始的时间
将在肉体断裂之处
再一次跌落
我们从少女时代,一直写到身体衰颓
这迟暮的动乱之夜的火把
愤怒烧向了青春。赫图阿拉!
你的村庄响起了婴儿的啼哭
那些忧郁情景,人生低处的苜蓿
使我多么悲伤。虫鸣,茅屋下的基石
人群,都在我的诗歌中经过
她的仪式越盛大,灰烬越惊心
像绿绒一样迷惘。那些玉米之上的
苍穹,玉米之下的面孔
在回忆中一一醒来
赫图阿拉,她那些遗忘的气质
不是通过文学修改,或重复了我们
而群山之上有她的芬芳
在消失了的爱情之后
在一切高于诗歌的地方
林雪创作年表
1983年《绿色的藤萝》首发于本溪《溪水》杂志。同年,《清晨,自行车队在前进》发表于《春风》杂志。
1984年组诗《我还是喜欢榛树树林》发表于《青年诗人》杂志。
1985年诗集《淡蓝色的星》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1986年组诗《双人肖像》发表于《诗潮》杂志。
1988年组诗《微火》发表于《诗刊》11月号。
1992年诗集《蓝色钟情》由沈阳人民出版社出版。
1993年 因患病中止写诗。
1996年诗作整理为诗集《在诗歌那边》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同年,随笔集《微暗的火》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2000年重新写作。 2001年 分别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扬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