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儿沉思道:这会儿人人都知道,吴尔库霓是摄政王忠心耿耿的丫头,如果吴尔库霓只是要害死多尔衮,她有太多机会。我总觉得,她要的不止这些,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来,她究竟要怎么样。
苏茉尔迟疑地问:该不该……提醒王爷,对她留点儿神?
大玉儿直摇头:吴尔库霓来密告永平之事,对咱们来说,是有功之人,我不能这么做。
苏茉尔担忧地:无论如何,以王爷目前的精神心境,实在不宜出征。
大玉儿怔怔地自语道:我到底……要不要劝他……该不该劝他?
苏茉尔沉默半晌,也仿佛自语般道:王爷这人,有时觉得太可气;有时想想,又觉得他……也可怜!
大玉儿沉默着,心中挣扎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罢了,我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KH*3/4〗
夜晚,街道上行人稀少,大玉儿与苏茉尔身穿披风悄悄来到摄政王府。
小霓子行过礼后,领着两人向多尔衮的寝室走去。
她们在寝室外停住,大玉儿深深凝视着小霓子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小霓子毫不犹豫地答道:王爷此时不宜出征,谁都看得出来,除了他自己。我猜……皇太后是想来劝阻王爷?
苏茉尔严肃地叮嘱道:你可别说出去!
小霓子睁圆了眼睛,一副无辜状:说什么啊?我根本没见过皇太后!
大玉儿与苏茉尔微微一笑,心里赞叹这个机灵过人的小丫头。
大玉儿点点头道:小霓子!你放心,我不会提到你的事儿。
小霓子敛起笑容:我说过我不怕。因为我明白,在皇太后心里,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小霓子敲了敲门,推门进去,轻声道:王爷!有人来看您了!
多尔衮疑惑问:谁?
小霓子将身子让开,大玉儿、苏茉尔闪了进来,两人揭去风帽,多尔衮大吃一惊。
苏茉尔与小霓子相互对视一眼,知趣地退出门去。
烛光下,只剩大玉儿、多尔衮,两人沉默半晌,多尔衮感激地道:谢谢你去看多铎。我很安慰……
大玉儿摇头轻声道:别谢!那是我的一片心,谢了就俗了。
两人又沉默半晌,屋里静得可以听见心跳声。
大玉儿恳切地劝道:我请求你,不要再自寻烦恼,把身子静养好……
多尔衮暴躁地打断道: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我身子有什么不好了?根本没事儿!
大玉儿无奈地摇头道:你嘴硬,我没法子,就算我是白操心好了。不过,我还是要……请求你,不要去大同,不要去打姜!
多尔衮勃然大怒:不行!你没听见你儿子讽刺我?说我用高官厚禄收揽的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我决不受这种羞辱!就算要死在大同,我也得去亲手杀了姜!
大玉儿忙捂住他的嘴,忍不住泪水盈眶,哽咽道:不要说那个字!成年在刀尖上舔血的军人,也不怕犯忌讳!
多尔衮握住大玉儿的手,感动地凝视着她问道:玉儿,你真的怕我死?
大玉儿含泪凝视他,不言不语。
多尔衮试探着问:可是,你也知道,福临长大了,情势逼着我们将正面为敌,不是我吃了他,就是他吃了我。玉儿,你还是怕我死吗?
大玉儿落下泪来,依然不语。
多尔衮神色黯然,半晌方道:我知道,你还是要救他,但会跟我一块儿死。不,玉儿,我不要你死。无论如何,我都不要你死。
大玉儿低下头,用手帕拭着泪。
多尔衮苦笑道:玉儿,你心里有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也许,我死了,就什么难题都解决了。
大玉儿摇头:我不愿意任何人死。也不认为,谁死了,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
多尔衮感叹道:我已经了解我自己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认输!这一点,曾经使我成功,也或许,将会使我毁灭。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变了。你明白吗?玉儿!
大玉儿流着泪,投入多尔衮怀里。多尔衮紧紧拥着她,心痛难过地道:玉儿……玉儿……我爱了一世的玉儿,追我魂索、我命的玉儿!你告诉我,我这半生,马上鞍上、刀里枪里,所为何来?该我的,竟然一样也讨不回!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大玉儿哭得心碎成了无数块,或许很难再缝合。
多尔衮坚定地:玉儿,让我去!只要我活着一天,永远不会认输!这就是我多尔衮!
大玉儿泪眼凝视着他,不能言语。
深宫寂寂,慈宁宫里只听见大玉儿情绪寥落的语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大玉儿在窗前用瓜子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教它念诗: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大玉儿吟到这,停住凝思,她仿佛看见多尔衮率领着将士们长途跋涉,满面风尘之色。
沉吟了好一会儿,她继续教鹦鹉念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
大同城外,正白、镶白旌旗迎风飘扬,多尔衮驻马在队伍前方,几名亲兵贴身保护。
多尔衮神情严峻,望着城墙上飘扬的大明旗帜。
姜身着明朝武官服色,出现在墙头上。
正白旗一名将领越众而出,指着姜骂道:大胆姜!皇父摄政王亲领正白、镶白两旗精兵到此,还不投降!
姜在墙头上哈哈大笑: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病得如何了?还下得了床吗?哈哈哈!
城内士兵亦跟着一起大笑。
多尔衮气得脸色铁青,阳光又正炽烈,他强忍着晕眩,高声骂道:姜!你给我滚出来!要是好汉子,就跟我决一死战!用不着连累城里无辜的军民百姓!
片刻之后,城门打开,姜率众兵出城,严阵以待。
多尔衮冷笑道:好啊!把压箱底的前明服色都穿上了!姜!当年你亲自向我卑躬屈膝、奉表投诚,如今又做了叛贼,居然还想得天下?
姜恼怒道:嗦!反正谁有力量,谁就能得天下!
多尔衮大笑:你觉得你有这个力量?你挡得住我八旗雄兵?
姜冷笑:豫亲王死了,你又病了!除你二人之外,其他的八旗将领,我自问还有资格拼一拼!
多尔衮恼怒:胡说八道!谁说我病了?
姜得意地:如果你没病,一定会用围困之计,逼得我不战而降。如今你却在人疲马困的情况下急着收功,触犯兵家大忌,你要不是病糊涂了,就是……自知性命不长了?
多尔衮原本气得脸色铁青,此时却心念一转,悠然自得地道:姜,你太高估自己了!对付你,于我是易如反掌,哪儿需要动用什么兵法!至于,我为什么急着跟你决一死战,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姜讥讽道:大话随你说!不过依我看,你也只剩下说这几句大话的力气了!
多尔衮大怒,倏地抽出刀来,直指向姜,锐利地盯着他,喊道:谁都不准过来!姜,我要用我的刀,亲手割下你的头!
姜咬了咬牙,厉声喊道:谁怕你!我今天就要证明,你多尔衮早已是强弩之末!
一语深深刺伤多尔衮,他大声地拍马疾驰,眼中像是要喷出火。
姜抓稳了长枪,“驾”地一声催马疾驰,冲向多尔衮。
两骑交锋,激烈搏斗。
多尔衮已受伤多处,却毫无所觉,他用尽全力一挥刀,将姜的长枪打得飞上天空,姜下意识地抬头看时,多尔衮的刀刺入他胸中。他瞪着多尔衮,多尔衮冷笑道:嘿!强弩之末?
多尔衮用力抽刀,姜鲜血喷出,坠落马下。
两白旗欢声雷动,大同城里面却一片混乱。
烈日下,多尔衮仰天大笑,突然他的笑容凝住,低头看见鲜血从自己腹中涌出,脸色倏地刷白,缓缓抬头看天,微微苦笑。
多尔衮的刀落在地上,两白旗将士突然停止了欢呼,紧张地看着多尔衮,多尔衮扑通一声摔下马去。两白旗将士一拥而上,急唤“王爷”。
多尔衮微微睁开眼,嘴角竟然泛起一丝微笑:很好……军人就该……死在战场上……他咬着牙关,忍着疼痛,使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手,从怀中取出当年大玉儿送给他的已染了血的荷包,紧紧抓牢,放在胸上。他发现自己躺在大草原上,远远的一男一女在漫步,是快乐的他与大玉儿。
多尔衮笑意渐浓,眼神平静、温柔、满足……
尘沙不断随风掠过,两白旗将士泪雨纷纷……
第十四卷沾血的荷包
深夜,慈宁宫里夜深人静,漆黑一片。
大玉儿突然被噩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正恍惚间,听见苏茉尔持灯在蚊帐外叫道:格格,巴海送来的,六百里加急军报!
大玉儿连忙掀帐坐起,接过军报,颤抖着手拆开,一看便傻住了。苏茉尔着急地问:究竟什么事?格格!
大玉儿恍惚地愣了半晌,奏报从她手中落下,苏茉尔捡起一看,大惊失色,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忍不住腿一软,跪下痛哭起来:十四爷!十四爷!
大玉儿仍然发着愣,面无表情。
翌日,慈宁宫里一片肃静。
苏茉尔缓缓将染着多尔衮鲜血的荷包递向大玉儿,大玉儿颤着手接过来,非常仔细地抚摸着荷包,心里空荡荡的,神情恍恍惚惚。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将荷包递向苏茉尔,缓缓地、轻声地道:把它放回多尔衮手里,随他一块儿去吧!这辈子,我能给他的,也只有这个了……
苏茉尔接过荷包,转过身去,用帕子捂着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大玉儿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好半晌,方睁开眼,眼神空洞无物。
故宫养心殿里,洪承畴与范文程给顺治行礼,顺治连忙扶起他们,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洪承畴沉声道:皇上,须防隔墙有耳。
顺治点点头:放心!外头小唐带人守着,不会让任何人接近!师傅,我……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洪承畴微微一笑:臣明白皇上的心境。皇上就要摆脱摄政王的阴影,可以亲裁大政了,难免兴奋快意。不过,请皇上尽量克制,出以镇静,情绪不要显现于外,这就是学做皇上的第一课。
顺治忙问:为什么呢?
洪承畴分析道:一来,摄政王势力犹在;二来,也要顾虑圣母皇太后的感受。
顺治闻言,颇为不悦,他冷笑一声道:圣母皇太后的感受?哼,自然是哀痛逾恒了!
范文程严肃地禀告道:皇上,有句逆耳忠言,臣不得不说。
顺治一愣,忙道:范先生,您是三朝元老,如果我有什么不对,请先生直言教诲。
范文程劝谏道:臣不敢。只是,皇太后的苦衷,请皇上多体谅。
顺治不满地:我倒不明白,皇额娘到底有什么苦衷!
范文程感叹道:听说皇太后与摄政王是自小的情分,种种阴错阳差,才使得有情人不得成为眷属。皇上年轻,可能还不太明白这种心境。从前的摄政王,你没看见。那真是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这件事不少人知道,也都谅解。皇上……
顺治不悦地打断道:从前的事我不管!可是她要嫁给他!她要我被天下人耻笑!我永远忘不了!
洪承畴真诚地劝道:请皇上相信,皇太后的决定,都是为了大清、为了皇上。
顺治嘲讽地问:就不会是为了私情?
范文程正色答道:如果皇太后把私情搁第一,摄政王不会至死都做不成皇帝。
洪承畴神色沉重地:朝中风波险恶,要稳渡政潮,得费尽多少心思,考虑多少顾忌,恕臣说一句大胆的话,皇上年轻,不一定能理解。
范文程眼睛微微湿润地:所以说,皇太后……她真不是平凡女子啊!她要面对的难题,她要忍受的煎熬,她要克制的情绪,都不是常人所能想象,而她总是能够做出最有益于大局的决定。皇上有这样的母亲,应该觉得骄傲;大清有这样的国母,更是万幸!真的,确是万幸!顺治沉吟不语,神情渐渐平和下来。
大玉儿一步步向佛堂走去,神情冷静得异乎寻常,顺治不安地在旁边窥视着她,苏茉尔及宫女跟在几步之外。
顺治低声劝道:皇额娘保重,千万宽心……
大玉儿冷冷地打断道:我明白。
顺治又道:朝中应理之事,多如乱麻,皇额娘……
大玉儿冷漠地:多听长辈和大臣们的意见,稳着些就行了。
顺治想了想,轻声说道:那么,我陪皇额娘……
大玉儿又一次神色冷淡地打断道:不用了,你去吧!
大玉儿正好来到佛堂外,径自走进佛堂,苏茉尔想随后进去,大玉儿却关上门。她缓缓转过身来,背靠着门,看着佛堂,阳光一束一束从窗框中照进来,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大玉儿眼眶中涌上泪水,泪眼迷蒙中,仿佛看见多尔衮在前方凝视着她,像从前一样沉着潇洒,且多了一抹平静的神情。
他手里拿着那荷包,微笑道:玉儿!这荷包……藏着你的心,沾着我的血。这世上对我来说惟一珍贵的东西!
多尔衮将荷包揣进怀里,双臂张开,热切地凝视着她:玉儿!我们的意志力,要和我们的爱,一样坚强!
大玉儿热泪汹涌,跌跌撞撞地奔向多尔衮哭喊道:多尔衮……
昏乱的大玉儿,正将要投进他那温暖的怀抱,却惊觉扑了个空,竟跌倒在冰冷的砖地上。
大玉儿哭得掏心挖肺,她瘫软在地上,看着无人的佛堂,喃喃地道:多尔衮,这一生,我负你……太多太多……
大玉儿泣不成声,偌大的佛堂,只有她孤独寂寞的身影。
养心殿里,小唐打起帘子,何洛会率数名大学士鱼贯而入,顺治中间端坐,洪承畴伫立一旁。何洛会打起精神,率大学士们行礼。
顺治脸色阴沉地问:你们约齐了一块儿来见朕。有事吗?
何洛会禀报道:臣等商议,都认为应该追尊皇父摄政王为皇帝。
顺治脸色微变,惊讶地问:追尊为皇帝?
何洛会冷冷地:回皇上的话,这是大家的意思。
顺治微微冷笑:“大家”是谁?
何洛会瞥众大学士一眼,大声道:内三院大学士,都在这里。
顺治忍住怒火问道:想来……你们连庙号跟尊谥都拟好了?
何洛会毫无惧色地大声道:是的。“成宗义皇帝”!定天下为“成”,让天下为“义”;“成宗义皇帝”,皇父摄政王当之无愧。
顺治正要发怒,忽见洪承畴朝他使眼色,便按捺性子,勉强道:拟得很妥当。不过,我得先回明圣母皇太后再说。你们跪安吧!
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