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正要发作,范文程暗中一拉阻止了他,清清嗓子,缓缓地道:钱大人,父子为五伦之一,这个父字……似乎不可假借。
钱谦益不以为然地:自古便有帝王称臣下为父的先例!如周武王称吕望为“尚父”,齐桓公也尊管仲为“仲父”,连楚霸王那样的汉子,还称范增为“亚父”!这类的先例不胜枚举,何足为怪!
多铎、何洛会看着钱谦益,暗暗微笑点头。
洪承畴怒斥道:你明知这个封号传于后世,将陷皇上与皇太后于千古不白之冤,竟然昧着良心曲意逢迎!亏你还是“江南文坛领袖”,风骨何存哪?
钱谦益平静地:洪大人,你我早已剃发易冠,一殿为臣,还需要拿“风骨”二字来质问于我吗?
多铎、何洛会及众满官忍俊不禁,而众汉官面露惭色。
洪承畴语塞,涨红了脸,一拂袖,转头不理钱谦益。
钱谦益对众人道:王爷功勋盖世,然而爵位早已在诸王之上,无可再加。老朽以为,“皇父摄政王”之号,“摄政”示尊于国,“皇父”示尊于家;国与家之最尊,集于一身,此乃最佳之尊号也!
众人闻言沉默不语,但神情各异。有些人赞同,有些人冷淡,有些人则敢怒而不敢言。
旁观已久的多铎站起,赞赏地看了钱谦益一眼,得意笑着大声道:好!既然大家都赞同,那就用这个尊号了!反正,以摄政王的功劳威望,就算真当了“皇上的爹”,也不为过啊!你们说是不是?
多铎大笑着走了出去,何洛会紧随其后。
众臣面面相觑,范文程脸色微变,沉思不语。
摄政王府书房里,多尔衮听完多铎、何洛会的禀报,与两人商量对策。
多尔衮得意地微笑着:这钱老头儿,倒挺识趣的嘛!
何洛会笑道:钱谦益自从归我大清,一直未受重用,这次可逮到表现的机会了!
多铎也不禁哈哈笑道:他说起道理来是一车一车的,煞有其事,说得那些汉臣哑口无言,真好笑啊!
多尔衮也笑了,想一想,说道:范先生跟洪承畴,地位崇高,又有主见,都不能为我所用。这钱谦益官不大,名声可不小,既然他肯识时务,那倒能派上点儿用场!
京城一酒楼雅间里,钱谦益与范文程相对而坐。
钱谦益向范文程敬酒道:范大人,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下官自罚一杯。
范文程淡淡地:不敢。大家就事论事,说不上得罪。
钱谦益点头道:没错,就事论事。我赞成“皇父摄政王”之号,不是为了谄媚当道,而是看见了当前政局危机一触即发。
范文程不露声色地:钱大人看到了什么,愿闻其详。
钱谦益严肃地:摄政王跟皇上之间的矛盾是越来越强烈了。此时若不让摄政王暂居上风,恐怕皇上会有眼前之祸。
范文程点头道:钱大人所虑极是。不过,您有没有听见豫亲王所言,“以摄政王的功劳威望,就算真当了皇上的爹,也不为过”。钱大人,如果摄政王那面得寸进尺的话,那该怎么办?
钱谦益坦诚地:说实话,我认为这也未必不好。至少,摄政王跟皇上之间的矛盾能够解决,政局能够安定。
范文程十分惊讶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钱谦益意味深长地:我的意见,听起来匪夷所思。不过范大人,对于安定政局来说,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范文程一怔,沉思不语。
慈宁宫里,苏茉尔为多尔衮奉上茶,便站在大玉儿座旁,默默不语。
多尔衮勉强一笑:怎么啦?都不说话,仿佛谁得罪了你们似的?
苏茉尔正色道:回“皇父摄政王”的话,没人得罪咱们。
多尔衮面色微变,只好又勉强一笑道:那,就是有心事喽?
大玉儿淡淡地:是啊,我正在想,几时搬出慈宁宫。
多尔衮诧异地:好端端的,怎么要搬呢?
大玉儿淡淡一笑:王爷被尊为“皇父”,我怎么还有颜面自居为“国母”呢?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儿,勉强开口道:玉儿,这个封号,是有道理、有典故的,内阁的大学士都说……
大玉儿冷冷地打断道:他们有学问,说出来的道理典故,我也不懂。等皇帝回宫,让他们跟皇帝说去吧!
多尔衮忍着气,沉默了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吴克善他们父女就快到京了,你……还是坚持要他们大婚?
大玉儿平静地:用不着您操心,和蒙古结亲是皇帝的责任。我会劝皇帝,娜木钟小时候就算高傲些,可如今都大了,何须还抱着过去的成见,耿耿于怀。
苏茉尔小心翼翼地瞥了多尔衮一眼:是啊,小时候的事儿,哪儿能做数。就像王爷,当年还小的时候,凡事都为人着想,如今啊,就不再顾虑别人了!
多尔衮闻言,不甘示弱,横了大玉儿一眼:是啊,小时候的事儿,哪儿能做数。就算小时候山盟海誓,如今也早就抛在脑后,撂开手了!
大玉儿知是在说她,心中委屈气愤,转过身去,忍不住道:你说这话没良心!难道这会儿的处境,是我愿意的吗?
大玉儿哽咽着说不下去,多尔衮心软道:玉儿,算我说错了。
大玉儿不依不饶地道:什么“算”你说错,你本来就错!
多尔衮一脸尴尬,苏茉尔识趣地收了杯子道:茶凉了,奴才给换一换。
第十三卷天子的烦恼
等苏茉尔出去,大玉儿想了想,低声埋怨道:你就不能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硬要弄个什么“皇父摄政王”,明摆着跟皇上过不去,教我夹在中间,多为难!
多尔衮赌气地:我心里头不痛快,谁也别想过得舒服!
大玉儿不满地:瞧你说的!你如今权倾天下,还有什么不痛快!
多尔衮报怨道:我无妻,无子,你知道每夜独对孤灯的滋味吗?有回我听见人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真是说到我的心境里去了。
大玉儿低声道:谁也没拦着你,找个知心合意的人。你过得舒心,我也为你欢喜。算我求你了!
多尔衮低声答道:我试过。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你明白吗?说到这,他烦躁地问: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大玉儿:我是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了!我没有选择,可是你有!你有选择!你可以过一个你想过的下半辈子!你何苦自寻烦恼啊!
多尔衮神情坚定地:我想过的下半辈子,就是跟你一起过!
大玉儿怔住,心如潮涌,忍不住哭了:无奈……也办不到啊!多尔衮……
多尔衮将她搂进怀里,两人相拥着哭了一会儿。
多尔衮深情地望着大玉儿问:玉儿,难道你不想?
大玉儿拭泪道:怎么不想?从十几岁我就想嫁给你了!
多尔衮自信地:命运该补偿我们了!玉儿,让我想办法!
大玉儿绝望地摇头:没有办法。福临那关就先过不了!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叔父,皇太后和摄政王,你要他这个当儿子、当皇帝的,如何面对世人的眼光,如何自处于天地之间?
多尔衮激动地:你尽顾着别人,从来不顾咱们自己!别想那么多了!想想咱们自己!想想咱们自己!
多尔衮转身而去,大玉儿哭着想拦他却拦不住,嘴里叫道:多尔衮!多尔衮!
大玉儿望着多尔衮的背影哭得更伤心了。
晨曦鸟语中,顺治在西山园林院墙外徘徊,不时踮起脚尖朝里痴望。
小唐忍不住,上前劝道:万岁爷,咱们该启程回宫了吧?
顺治低头,神情怅惘,好半晌,摇摇头,轻声但坚定地道:不!
他们又来到溪边树林里,躲在山石后,窥探张望,只见到其他格格与侍女们三三两两在林间嬉戏、闲聊,惟独不见董鄂。顺治大失所望,懊恼不已。
夜晚,顺治与方丈漫步在清凉寺的小径上。方丈神情淡然,顺治却显得很苦恼。
顺治叹道:方丈,朕……尝到执著的苦恼了!
方丈淡淡一笑:情到深处,便为情所困。先是痴迷,而后贪爱,最后是嗔恨以终。“情困”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了!
顺治无奈地:可是,被情爱所迷惑束缚,只要是人,几乎都无法避免啊!
方丈点头道:的确,爱欲似大河,容易使人沉溺,而且难以渡越。
顺治苦恼地:我想她!
方丈劝道:想得苦,就莫想!
顺治摇头:我又不愿不想!我盼望她在身边,盼望永远跟她在一起。
方丈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天上白云,忽然道:圣上,请看!
顺治不解地抬头看天,天上一轮满月,几缕薄云。
方丈沉吟着念道:古人说,“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顺治困惑地问:第一流人物?
方丈意味深长地答道:第一流人物,看白云虽是至美,却不想拥有,只想心领神会,这是多么高的境界!
顺治抬头看天上白云,摇摇头,苦笑道:这境界太难了!凡人能够做得到吗?
京城繁华大街的一个饭庄小花厅里,众官员围桌饮宴,一眉清目秀的小旦正唱着昆曲。
席中,何洛会、钱谦益隔着桌面敬酒,这时,小旦正唱到高潮,众官员掌声如雷。何洛会向钱谦益使了个眼色,钱谦益一怔会意,两人趁着热闹时没人注意,一前一后地离了席。
来到雕花格扇后,何洛会与钱谦益低语。
何洛会拱手道:有件事儿,我想请教您老。
钱谦益忙摇头:不敢,请直说。若有下官能够效劳之处,义不容辞。
何洛会叹道:唉,我有点儿担心哪!摄政王多年来抑郁寡欢,忧能伤身,精神大不如前。咱们这些人,不能不虑及日后。更何况,皇上就快亲政。总而言之,摄政王在位一日,咱们风光一日,倘若大权一旦旁落,咱们……就祸福难料了!
钱谦益迟疑地:那么……为了让王爷积极振作,是否该劝摄政王再娶?
何洛会苦笑:说得容易!这一时半刻上哪儿找位福晋去?还得王爷中意!不过,我心里倒有个人。若娶到这一位,非但能让王爷心满意畅,而且能令王爷的权位,比今日更高几分!
钱谦益惊疑地:你说的是……
何洛会毫不隐瞒地:请圣母皇太后下嫁摄政王!
钱谦益一怔,点点头:果然被他料中了!
何洛会疑惑地问:您说什么?
钱谦益忙摇头:喔,没有没有。
何洛会低声道:您瞧我说得对不对。皇太后与摄政王,论身份论地位,无不匹敌,而且……宫廷内外本来也就传言纷纷,与其这样,何不“实至名归”?
钱谦益沉思着,微微点头:为了政局的安定,我赞成。
何洛会谢道:请钱大人多多帮忙!
摄政王府书房里,多铎、何洛会、钱谦益商议着朝中之事。钱谦益不知不觉将话扯到摄政王身上,他提出皇太后下嫁是稳定天下最好的法子。
多尔衮原本闭目倾听,突然睁眼,转头望着钱谦益,惊喜道:你说……皇太后下嫁?这样做,行吗?臣民会怎么想?……
钱谦益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向多尔衮规劝道:王爷,怎么想都无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时候,晋文公曾纳侄媳,唐太宗曾纳弟妇,当时虽然不免受非议,可是他二人的千秋盛名,并没有因此而减损啊!以王爷之功业,又何必在意人言?
多铎与何洛会互望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多尔衮迟疑地:还有就是……皇帝的态度,他若是不乐意……
何洛会随声附和道:是啊,这等喜事,如果少了皇上当殿宣示道贺,毕竟美中不足。
多铎不满地:哼,那孩子性情拗得很,要他“就范”,恐怕得费上一番周折。
钱谦益微微一笑道:那倒也不难,只要在诏书之中,把孝亲之故写得透彻,皇上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多尔衮沉吟道:你的意思是……用一个“孝”字扣住皇上?
钱谦益点头道:皇太后哺育之恩,该报;摄政王让位之功,该酬!以此报恩酬功,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这才是朝廷之福!
多尔衮忧虑地:说是这么说,只怕,皇帝不肯甘心下诏,那该如何?
何洛会微笑道:又何须皇上“甘心”?
多铎哈哈大笑,拍了拍何洛会说道:何洛会,这句话说得好!深得我心!
多尔衮为难地:不过……这诏书不好写,下笔分寸,轻重拿捏,都得字斟句酌啊!
何洛会笑道:一事不烦二主,就有劳钱先生大笔,拟了诏旨来看吧!
钱谦益迟疑地:这……
多尔衮郑重地:老钱,你只要帮我把这件差事漂漂亮亮办成了,本王不会亏负你!
钱谦益冠冕堂皇地:微臣不求腾达,只盼政局安定,这才是百姓之福!
清凉寺大殿外,钟声悠扬,众侍卫、众僧人列队在殿外守候。顺治、方丈走出大殿,小唐、行森紧随在后。
顺治游目四望,感慨道:清凉寺很好,比别的地方格外清静。这里,给了朕很特殊、很美好的回忆……
方丈微笑道:恐怕不是因为我这老和尚吧!
顺治苦笑:将来,朕心境不佳、困惑难解的时候,难保不会常来打扰老和尚的清修。
方丈微微一笑:老僧欢迎之至。
两人会心一笑,顺治率小唐往山门走,众侍卫跟随在后,众僧人跪送。
方丈、行森遥望着顺治的背影,沉思良久。
行森感叹道:师父,想不到这位夷狄天子,举止谈吐反而像个汉人文士!
方丈看了他一眼说道:行森,你会说出夷狄二字,便代表你还没有去除“分别心”。什么夷狄汉人,什么天子小民,其实都没有分别。记住,众生平等啊!
行森羞愧地:师父教诲的是。
方丈对着顺治消失的方向感叹:天子也是凡人,也有凡人的苦恼。甚至,还要更多!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范文程宅外,苏茉尔微掀车帘,看看四下无人,迅速下车,敲开大门。
第十三卷将计就计?
范文程请苏茉尔在小厅落座,神色沉重地将“太后下嫁”之议告知。
苏茉尔大吃一惊:啊?要……要圣母皇太后下嫁摄政王?
范文程苦笑:听说连诏书都拟好了,就等皇上回宫。
苏茉尔愤怒地:“皇父摄政王”的封号,已经太过分;竟然还要皇太后下嫁,这不是荒唐吗?
范文程摇头道:看似荒唐,实则别有深意,真正的目标,恐怕还是皇位。
苏茉尔狐疑地:老说摄政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