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想了想,黯然道:我得居丧一阵子,玉儿,政务你就多费心,有什么要紧事,千万叫苏茉尔来找我商量。还有,当心豪格!千万当心豪格!
多尔衮走后,大玉儿神情恍惚,如在梦中。她抱膝独坐窗前,望着漆黑的夜,听着冰凉的雨,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燃尽,窗外天蒙蒙发亮,雨停了,只有檐前滴答的残雨声,敲打着心碎的人。大玉儿抱膝独坐了一夜,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清晨,苏茉尔进屋收拾床铺,见了大玉儿的神态吃一惊,叫道:天哪,格格,您一宿没睡?
大玉儿呆呆地一动不动,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叫他们预备,我要出宫!
第十一卷父亲?儿子?
摄政王府里,气氛沉痛悲凉,吊丧的官员们跪在甬道两旁。
大玉儿领着苏茉尔缓缓走过甬道,来到正厅前,与憔悴不堪的多尔衮对视一眼,悲伤地走进 正厅,苏茉尔轻轻关上了门。
大玉儿缓慢地走向灵前,面容凄楚哀痛,脚步重似千斤。
多尔衮眼圈微红地问:你……又何必来呢?
大玉儿声音微弱,但很果断地答道:我不能不来。
大玉儿来到灵前,难抑悲痛,勉强开口道:小玉儿,姐姐来看你了。其实,我几乎不敢 自称你的姐姐,你这一生,因为我而受的苦,太多太多了。姐姐心中对你的歉疚,难以言表 。姐姐……对你不住,请受我一拜。
大玉儿跪下叩首,多尔衮大吃一惊,欲上前搀扶,被苏茉尔轻轻拦住,苏茉尔朝他摇摇 头。
大玉儿慢慢起身,转向多尔衮,含泪道:多尔衮,我对你的歉疚,更是难以言表。你为 了我,牺牲得太多,付出得也太多,我……
大玉儿哽咽着说不下去,突然跪下叩首。
这回苏茉尔再也拦不住多尔衮了,多尔衮跪下扶住大玉儿,声音颤抖着道:玉儿……不要这 样!
大玉儿痛哭道:你就让我跪吧!我一想起你这半生所受的折磨,所受的辛苦,我就……反正 ,你受我一拜吧!不这样做,我心难安……
多尔衮心如刀绞,终于撑不住了,痛哭失声。
苏茉尔默默拭泪,想了想,突然跪下哀求道:十四爷,苏茉尔求您一件事,您就把皇上 当作您自己的孩子吧! 多尔衮闻言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大玉儿哽咽着道:苏茉尔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多尔衮,你没有儿女,请你疼爱福临,做他的 严师,当他的慈父。可怜他从小没爹,你就把福临……当作自己的孩子吧!
大玉儿流着泪,渴盼地看着多尔衮。
多尔衮情绪复杂地凝视大玉儿,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郊野树林里,小唐往树上拴马,顺治坐在树下,皱着眉沉思。
突然,顺治狐疑地问道:摄政王妃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急病死了?小唐!你知道不?
小唐摇摇头:这奴才怎么会知道!
顺治又问:也没去打听?
小唐忙摆手:没有,没有。奴才没去打听!
顺治不相信地说道:少骗我!你们这些人平常没事干,还不是就爱东家长西家短,连哪位太 妃宫里死了一只猫,都能说上半天。你就算不去打听,闲话也自然会吹进你耳朵里。我说得 对不对?
小唐一脸尴尬地:万岁爷圣明…… 顺治命令道:听见了什么?快说! 小唐低声道:奴才……听见一种说法,摄政王妃她是自己吊死的。
顺治大为震惊:什么?
小唐亲眼目睹似的说道:听说那天夜里,摄政王跟王妃大吵了一架,不久王妃就没了!
顺治沉吟道:是她自己吊死的?还是……摄政王把她杀了?
小唐哆嗦了一下道:这……不会吧!
顺治气哼哼地:哼!他,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小唐忙劝道:万岁爷别瞎猜了,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
顺治赌气道:太窝囊了!好像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那我还当个什么皇上!真是窝囊透了! 我连问都不敢问出口,皇额娘跟他到底……
顺治硬生生将话吞下去,小唐装作没听见,不敢搭腔。
突然间,一缕清歌传来,音色柔嫩,唱的是江南风格的歌谣:
雪花飘飘荡,梅花阵阵香,雪花儿一心要落在梅花上。
梅花爱雪白,雪花爱梅香,他二人那情意全是一般样。 顺治一怔,听得入神,忍不住站起循声去找寻唱歌之人。 顺治领着小唐循声找去,竟看见青格格、董鄂坐在树林尽头崖边的背影,顺治惊喜万分。 董鄂唱完,顺治忘情地鼓起掌,青格格、董鄂大吃一惊,忙回过头来。
青格格一见顺治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怎么又是你这个臭小子!
董鄂拉着青格格道:姐姐,我们快走!
青格格与董鄂正要走开,顺治慌忙上前拦住,满脸歉意道:对不住,对不住。格格唱得 太好听了,我一时听得忘情,这才无意中打扰了格格。我走,我走,两位格格请留步!
董鄂看顺治一眼,轻声问青格格:这人叫什么名字?
青格格皱着眉道:富什么……
顺治忙接话:富宁,我叫富宁。两位格格留步,我这就走了。
顺治转身要走,董鄂叫住他:喂!慢着!
顺治惊喜地回过头,董鄂温柔地看着他说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顺治拱手道:不敢,格格请吩咐。
董鄂柔声道:上回那头小鹿,生下来还没满月呢!差一点就没有机会长大了。如今正是春 天,草木滋育,百兽繁衍,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暂时不要行猎,以免有伤天和。不晓得 你愿不愿意?
顺治感动地: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多。格格,你放心,我不行猎。
董鄂温柔地微笑:谢谢你。
顺治看着她的羞花闭月般的笑容呆住了,董鄂羞涩地微微转过头去。
青格格怒道:喂!你不是要走了吗?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小唐不满地喃喃低语:没见过这么凶的格格! 青格格气恼地问:你说什么?
顺治忙拉了一把小唐,一面走,一面赔笑道:我们走,我们走!
他对董鄂叫道:格格,你放心,我听你的话,不会行猎,你那头小鹿一定能长成好大的鹿, 而且还会长命百岁! 顺治、小唐逐渐走远。董鄂忍俊不禁,掩口一笑。
青格格撇着嘴道:疯疯癫癫的,真奇怪!
董鄂望着顺治的背影,想了想,问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 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啊! 永和宫里,大玉儿、孝端后与贵太妃相对垂泪,苏茉尔在一旁递帕子递茶。顺治沉默地 低头坐着,博果尔心不在焉地站在旁边,手里把玩着一个陀螺。
孝端后难过地:唉!这孩子,怎么就不知珍重自己呢!
顺治劝道:皇额娘请节哀。
孝端后擦了擦眼泪,接着说道:小玉儿是我看着她长大、为她主婚的。叫我怎么不难过! 大玉儿也劝慰道:十四爷哀毁逾恒,丧事办得十分周到。姑姑保重,别让十四爷担忧。
贵太妃叹息道:唉!是我这外甥女儿没福,实在想不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突然”就这 么去了……
她有意把话顿住,瞥了大玉儿一眼,继续道:终究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顺治听出弦外之音,又将贵太妃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脸上阴霾密布。他不满地瞥了大玉 儿一眼,细心的苏茉尔看出了顺治对大玉儿的不满,很是担心。
博果尔不经意地问:便宜了谁啊?
贵太妃故意紧张地斥责道:孩子家多什么嘴!这种事儿也是你问的?
博果尔一怔,不悦地嘟囔道:哪种事儿啊?问问也不行?
顺治也帮腔道:是啊,十四婶是什么病呢?怎么突然就死啦?
大玉儿与孝端后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贵太妃故意打了博果尔一下,训斥道:都是你!一 张嘴就爱胡问! 博果尔不满地反驳道:皇上哥哥不也问了吗?怎么偏偏就是我挨打?
贵太妃话里有话地说道:还不是你给引的!这些事儿,皇上还是不知道的好!
大玉儿、孝端后脸色微变。顺治则明显地流露出不悦之色,苏茉尔都看在眼里。 摄政王府书房里,多尔衮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多铎与何洛会苦口婆心地一个劲儿地劝慰他 。
何洛会耐心地:居丧期间早已过了,王爷却仍无心政事,想必是伤心太过。请王爷保重,多 多节哀呀。
多铎附和道:是啊,哥,打起精神来!
多尔衮认真地:这些日子以来,我除了伤心之外,也同时在思索一件事。
何洛会忙道:请王爷示下。
多尔衮沉吟道:那就是……身为一个父亲,该怎么对待儿子。
多铎困惑地:父亲?儿子?
多尔衮答道:我已经答应玉儿,要把皇帝当作自己的儿子!
多铎大吃一惊:什么? 多铎、何洛会惊愕万分,面面相觑。
第十一卷与十四叔打猎
多铎喃喃地问:那,那……我们的计划……
多尔衮没搭茬儿,自顾自地真诚问道:你们都是有儿子的人,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个父亲?怎么跟儿子亲近?怎么才能有那种……深深的父子恩情?
多铎气哼哼地道:哼,首要条件必须是亲父子!亲父子都可能反目成仇了,何况不是
亲父子!
多尔衮狐疑地:是吗?
何洛会分析道:奴才万分佩服王爷,王爷的胸襟,只怕世上无双。至于王爷方才问道,如何才能“父慈子孝”,奴才倒认为,关键不在于是不是亲父子,而是在于……是否两厢情愿。
多尔衮沉思道:两厢情愿……
多铎摇摇头,扑哧一声笑道:哥,您就别瞎琢磨了。老实说,我根本不相信福临那个拗小子,会真的敬您是他爹!
多尔衮深吸了一口气,自信地一笑道:我能令大清朝四海归心,只要我真的尽力,怎么会得不到一个小孩子的心?
主意打定后,多尔衮信心十足地来到承乾宫东暖阁。大玉儿见多尔衮气色好了许多,甚感欣慰。
闲聊了片刻,多尔衮道:玉儿,我想带福临去打猎。
大玉儿有些意外地:哦?
多尔衮轻松地说道:记不记得那年,我帮他打着他生平第一只野兔、第一只大雁。他开心得不得了,拼命嚷着“十四叔,等我长大了,也要跟您一样,做个大英雄!”
他说着陷入到回忆中,神往地微笑道:那天的快乐,我永远不会忘记……
大玉儿深情凝视着多尔衮道:所以,你想带福临去重温那天的快乐?
多尔衮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说下去:我想……离开了宫廷,也许我跟他,能以咱们满洲男儿的豪爽本色,彼此坦诚相见。虽然,我没有当过父亲,但我愿意尽力试一试。
大玉儿微微一笑,低头不语。
多尔衮诧异地问:怎么,你不赞成?
大玉儿欲言又止:也不是。
多尔衮面色微变:那是怎么样?莫非……你不信任我?
大玉儿轻轻一笑道:怎么会呢?只是……姑姑身子不好,我不想她担心。
多尔衮释然一笑:有我在,用得着担心吗?
大玉儿忧虑道:就是有你在,她才会担心呢!我也担心你们俩都是倔强一路的脾气,要是一言不合闹僵了,身边连个回旋的人都没有。
多尔衮真诚地:玉儿,你是在提醒我吧?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会做到。我不会跟福临较真儿使性子。玉儿,我索性再答应你,只要福临敬我如父,我一定会爱他如子。这样总可以了吧?
大玉儿欣喜地笑了,不知不觉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时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忙将手缩回。多尔衮一把抓住她的手,揉搓着笑道:玉儿,你可怜可怜我,如了我的愿吧!
大玉儿嘴唇嚅动着,艰难地道:我们不可以的。尤其是这会儿,小玉儿……
多尔衮突然放开她的手,神情黯然,半晌,强颜一笑道:反正,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多尔衮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去,大玉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既感激又歉疚。
皇宫花园里,顺治闷闷不乐地坐在一块山石上,把玩着那褪色的美人风筝。
他不经意地抬头瞥见一群太监围在跟前,突然不耐烦起来,呵斥道:都给我滚开!看到你们就心烦!
小唐忙将众太监赶开,赔笑道:万岁爷,今儿个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顺治气哼哼道:哼!谁想去打猎!尤其是跟他!
小唐看见苏茉尔从不远处走来,忙提醒道:万岁爷,苏嬷嬷来了!
顺治懒洋洋站起身,苏茉尔走近行礼,含笑道:原来皇上在这儿,叫奴才好找!不过,有时候还真奇了,把整个宫里翻过来,也找不着皇上!
说着她盯住小唐,故意问:小唐,你可知道为什么?
小唐低头,瞥了顺治一眼,不敢回答。
苏茉尔嗔怪道:你啊!别撺掇着皇上瞎闯胡闹,要不然,仔细你的皮!
小唐诚惶诚恐地道:奴才不敢。
苏茉尔吩咐道:去一边守着吧!让我跟皇上说说话!
小唐应了一声,忙退了下去。
苏茉尔看着顺治,想了想,搭讪道:我瞧瞧,这风筝挺旧了,皇上还留着啊?
顺治闷声道:你不明白!
苏茉尔感叹:唉!皇上大了,不像小时候,有什么心事,都跟苏嬷嬷讲。
顺治沉默不语,但神情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嬷嬷,天晓得,我也希望能有个人说一说啊!
苏茉尔进一步试探道:那皇上,你告诉我,为什么好一阵子了,你一见到你皇额娘,就仿佛浑身不自在。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想说的,却开不了口?
顺治沉默了一下,闷闷不乐地问道:方才贵太妃说“这些事儿,皇上还是不知道的好!”苏嬷嬷,究竟是什么事儿,不让我知道?
苏茉尔解释道:贵太妃说话常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也不是有什么要瞒着皇上的意思。
顺治迟疑地:可是,我……我听见人说……
苏茉尔忙问:说什么?
顺治欲言又止:说皇额娘……他说不出口,神情颓然地放弃道:算了!
苏茉尔观察着他,想了想,小心地问:是关于圣母皇太后的闲言闲语?
顺治皱着眉肯定地答道:不是道听途说的流言,是我亲耳听见……听见有人大声说出来的!
苏茉尔想了想,冷静地道:咱们打开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