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儿看见了,心知不妙,却只能说些场面话。她嘱咐道:皇后正位中宫,要谨厚淑慎,事上御下,以为六宫表率。
娜木钟忍不住红了眼眶道:可是皇额娘,您不知道,皇上他……
大玉儿柔声打断道:好了,这两天繁文缛节的,你也累了,回宫歇着去吧!
娜木钟一怔,眼睛里闪过诧异而惶惑的神情,她紧抿着嘴,强忍着泪硬声道:奴才告退。
娜木钟委屈中含着怒容,缓缓退出。
大玉儿对太监宫女们道:都下去吧!
太监宫女走后,大玉儿叹了口气道:唉!“三朝”已过,头三天我还能用礼节规矩,逼着皇帝住在坤宁宫,这是给她体面,也好向蒙古交待。往后……就要看她自己了。
苏茉尔低声道:听说,这三天,皇上根本没有解衣纽啊!
大玉儿道:你瞧,方才要不是我拦住,她当着这么多人,差点儿就要诉起苦来!真要传出去,不是闹笑话吗?她揉着额角,十分苦恼,忽然道:苏茉尔,我也没了主意。皇嗣是越多越好啊!要不,你再去多挑几个满蒙八旗和汉军旗的秀女入宫,说不定会有皇上中意的。
苏茉尔低声道:奴才担心,就算挑再多女孩儿,皇上心里还是只有一个!
大玉儿沉默了一会儿道:希望娜木钟回去好好儿想想,我能命令皇帝完婚,可是,总不能去干涉他们夫妻的闺阁床笫之私?夫妻感情的事,只能靠她自己了。
坤宁宫内,娜木钟气愤难平地砸了一个杯子,哭着怒吼道:皇太后连诉苦的机会都不给我,教训了几句就赶我走,难道是我错了?阿玛还说,皇太后是亲姑姑,有什么不痛快,只管告诉她,她一定会给我做主!骗人!都是骗人!
阿岱瞥了瞥门外,紧张地道:格格,不要这样,给人听见……
娜木钟愤怒地打断道:我怕谁啊!出生到今天,我几时受过这个气?在科尔沁,谁不知道我是卓礼克图亲王的掌上明珠,哪个都得让我三分!皇上他却胆敢……胆敢这样正眼都不瞧我!
阿岱道:格格,人家是皇上,您就顺着他些……
娜木钟怒打断道:皇上又怎么样?我的身份也尊贵得很哪!难道我也得像那些下贱的妃嫔宫女,小心翼翼地奉承他、巴望着他的临幸?我才不在乎呢!可是,我不能原谅,他伤了我的自尊,从来没人敢冒犯的自尊!
阿岱正不知怎么办,门外有太监现身。
太监李升道:奴才李升,跟皇后回话,景仁宫、储秀宫两位主子来给皇后请安。
阿岱忙拉娜木钟上座,低语道:格格,皇后的威仪!
娜木钟忙拭了泪,正襟危坐,神色冷然道:请两位主子进来吧!
门打开,李升引佟妃、淑妃进来后,站在一旁。
佟妃、淑妃行礼道:奴才叩请皇后万福金安。
娜木钟冷冷地瞧着她们道:一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里胡哨,给谁看哪?
佟妃、淑妃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李升见机赔笑道:皇后,是不是这就传膳了?
阿岱也赔笑道:两位主子请回吧!明儿个皇后再请两位来好好儿叙叙!
佟妃、淑妃松了口气,跪安而去。
一会儿工夫,膳桌上罗列着黄釉龙瓷碗盘所盛的肴馔。娜木钟瞥一眼,冷冷地道:你们没打听过我在家时的规矩?我是从来不用瓷盘瓷碗的。撤下!换金器!
一旁侍膳的太监宫女们面面相觑。
李升叫道:快呀!没听见皇后的吩咐啊?麻利儿些,都撤下去!
太监宫女们只好默默上前端盘端碗。一宫女端盘往外走时,被地毯角绊了一跤,娜木钟骂道:死奴才!胆敢无礼!
宫女吓得发抖道:皇后息怒,奴才是……
娜木钟怒道:还敢强嘴!李升,给我打!
李升上前一巴掌将宫女打得嘴角流血、摔倒在地。
养心殿内,顺治在批奏折。
小唐轻声问道:万岁爷,天快黑了。是上坤宁宫呢,还是……
顺治摇头道:都不要!
小唐道:喳。
顺治忽然道:等等!
小唐忙问道:万岁爷还有吩咐?
顺治道:听说,今儿个坤宁宫,有宫女挨了打,是不是?
小唐道:喔,那是柔儿。
顺治道:好,我就要她!
小唐意外地:万岁爷……
顺治道:听见了没有?我就要她!
坤宁宫里,娜木钟听完阿岱的报告,气得发抖。
娜木钟道:昨夜皇上……召她侍寝?
阿岱点点头,又怯怯地道:听说今早就封了“常在”。
娜木钟咬牙切齿道:好,好!明摆着,做给我看,怄我!他想告诉我,在他眼睛里,至尊至贵的皇后,远不如一个下贱的宫女!
阿岱道:格格,您何苦钻牛角尖,别这么想……
娜木钟怒打断道:不这么想那该怎么想?阿岱!传话出去,说我在这儿孤零零地受人欺侮!我要阿爹进京,给我做主!
慈宁宫里,大玉儿听到顺治与皇后之间如此不愉快,也闷闷不乐。
面对着一桌东西,她食不下咽,干脆放下筷子,叹息道:唉!早知道搞不好,可没想到这么糟。苏茉尔,我做错了吗?
苏茉尔道:格格没有错,您是照“理”行事,可惜……就顾不得“情”了!
大玉儿叹道:是啊!讲“情”字,我何尝不希望皇帝称心如意,可是,我也有责任维护个“理”字!否则,像皇帝那么任性,祖宗家法、国之大计,不都乱了套儿了?
苏茉尔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要说任性的,也不只是皇上。
大玉儿道:唉!这些日子,皇后是受了不少难堪。真不知该怎么说她!一脸聪明相,做出的事儿却全不上路!我这儿传膳用的倒是旧瓷,坤宁宫可是非金器不上台面呢!三天两头打人骂狗,跟妃嫔们找茬儿,真不知她怎么想的!
苏茉尔道:只怕皇后去跟她阿爹一哭一诉,王爷要跟格格来絮叨呢!
大玉儿仰起头,冷冷道:还是那话,凡事总得讲个“理”字!那时候,皇帝拖着不肯大婚,是咱们理亏;可是如今,理亏的是他女儿,我还能由着他来絮叨!
第十五卷私奔
养心殿里,顺治正在专心读书,小唐禀道:万岁爷,十一阿哥来了!
顺治一怔,心中一阵抽痛。
博果尔这时已走了进来,神采奕奕地道:皇上哥哥!我来看你了!
顺治放下书,勉强道:你来了!
博果尔道:皇上哥哥老这么用功苦读做什么?想考状元啊?走走走!咱们打猎去!
顺治勉强笑道:你自个儿去,我不行。
博果尔笑道:又跟皇后嫂子怄气啦?我说你们大婚也两个多月了,怎么就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散散心嘛!走吧走吧!
小唐赔笑道:十一阿哥,待会儿大学士就要来进讲了,万岁爷真走不开。
博果尔轻松地笑道:!好在我不是皇上哥哥!成天读书批折子,从早烦到晚。皇上哥哥!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多逍遥自在啊!
顺治道:博果尔,你还是逍遥自在啊!瞧你心情好得很!
博果尔道:是啊,皇上哥哥赐给我的府第,修得可好了。只是……还不能成亲,叫人气闷!
顺治心中一紧忙问道:怎么了?
博果尔道:宛如她从选完秀女,就一直病到如今。说是风寒,可怎么就好不了呢?我天天遣人去问安,又请医又送药。大夫她都不见,药也不知道吃了没!我好多回亲自上门,不是说睡了就是病着,连一面也没见着。皇上哥哥,莫非我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是……
顺治早已变了颜色,急问道:等等!你说,宛如她……一病到今天?
博果尔道:可不是!
顺治心中翻腾,神色慌乱不定,小唐忙转身并提醒他:万岁爷,用不着帮十一阿哥干着急。谁没有个头疼脑热、小灾小病的,咱们十一阿哥未来的福晋,自然是福大命大!
博果尔笑道:是啊!皇上哥哥不用为我操心,等着吃我的喜酒吧!哈哈哈……
顺治闻言,犹如万箭攒心,强自按捺着情绪。
小唐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慈宁宫里,大玉儿看完药方,交给苏茉尔。
大玉儿道:这方子拟得不错,很平和。你嘱咐小唐,每天都得盯着皇帝服了药才行。皇帝近来瘦多了!
苏茉尔道:我这就去嘱咐他。
苏茉尔退出前,瞥了一眼神色气恼的吴克善。
吴克善冷笑道:哼,你倒也知道疼儿子!那我的女儿呢?才大婚,就受了这么多委屈,你叫我怎么跟科尔沁交待,跟蒙古交待?
大玉儿道:哥哥,小儿女闺房的事,别抬出咱们蒙古科尔沁来!我晓得皇帝不去坤宁宫,可我能怎么办?这种事也能下懿旨?
吴克善道:皇帝就算不临幸她,也不该羞辱她!
大玉儿道:羞辱?那是为了什么?她告诉你没有?
吴克善道:皇后打宫女,不算大事。
大玉儿道:皇帝临幸宫女,更算不得什么大事。怎么就说是羞辱皇后呢?
吴克善语塞,哼了一声。
大玉儿道:谁家孩子不疼?只看怎么个疼法!哥哥,你开口科尔沁如何,闭口蒙古如何,让那孩子以为有科尔沁和蒙古撑腰,就可以自高自大,什么也瞧不在眼里。你还记得姑姑吧?她那份仁慈、宽厚、雍容的气度,多让先帝敬重!而皇后呢?才进宫就失尽了人心。恐怕啊,她不好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哪!
吴克善沮丧道:玉儿,那怎么办?咱们总得想法子挽回呀!
大玉儿道:天底下,什么事都能由别人代做,惟独“做人”,谁替得了?除非她自己觉悟,咱们又能怎么样呢?
吴克善默然不语,似有失悔之意。
青格格骑马驰过一个胡同口,小唐突然冒出来,马受了惊,长嘶一声,青格格忙勒住马,诧异地望着小唐,责问道:你做什么?!
小唐将青格格领进死胡同深处,胡同尽头阴影下站着一个人。
青格格走近那人,见是顺治,惊讶道:皇上?你……怎么瘦成这样?
顺治神情沉郁,盯着青格格看,不言不语。
董鄂面色憔悴,恹恹地卧在床上,春雨递过药来,她轻轻推开,闷闷不乐地转身朝墙。这时青格格进来,在床沿坐下,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宛如,皇上要我传句话,你听不听?
董鄂一怔,转头凝视着青格格。
青格格说完,董鄂神情怔忡,犹疑着,欲言又止。
鄂硕府花园后门外,顺治纹丝不动地站着,痴痴地望着大门。
这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小唐担心地抬头望望阴霾的天空,哀求道:万岁爷,回去吧。顺治充耳不闻,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一阵雷声之后,雨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
顺治的衣衫逐渐被雨水淋湿,可他丝毫也不在意,小唐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春雨撑着伞,来到花园后门旁,透过门缝望去,见顺治已全身湿透。
雨越下越大,小唐见劝不动顺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春雨湿淋淋地回到屋来,青格格抬头急切地望着她,仿佛询问:“还在?”
春雨神情不忍,点点头。青格格转头急切地望着董鄂,董鄂别过头去,呆呆看着窗外的倾盆大雨。
青格格急道:你不跟他见面,亲口说一句,他不会走的!
董鄂喃喃道:见了面,我们会管不住自己……
青格格叫道:管不住就管不住,又怎么样嘛!枉费老天爷生你这么聪明,你就是太聪明,想得太多了!如今可好,一个瘦在那里,一个病在这里,你非要把两个人都折磨死了才算完?
董鄂激动地打断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不想啊!可是命运偏偏这么安排,要我怎么办呢?
青格格大吼道:怎么办?要不好好儿活,要不一起埋!要听命运的安排当初你就不要爱!既然爱了,还管什么命运的安排?
雷声阵阵传来。董鄂怔怔望着青格格,缓缓流下了泪水。
花园后门外,顺治被大雨打得昏天黑地,摇摇欲倒。
小唐勉强站起,揉揉膝盖,气急败坏地就要去敲门,没想到门开了,青格格走了出来,小唐一脸惊讶。
青格格闪开身,她身后不远处站着董鄂,董鄂撑着伞,用泪眼凝视顺治。
顺治揩去眼中的雨水,不敢相信,半晌,缓缓迈步向前。靠近门槛时,小唐细心地道:万岁爷留神!
顺治盯着董鄂,恍若未闻,还是稍绊了一下。
迈进门槛,顺治站住,与董鄂隔雨凝视。半晌,他冲向董鄂。
两人拥抱得那么紧,伞落在地上,两人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
顺治道:宛如,这样不行的!我们逃!逃不掉,就死在一块儿!
董鄂流着泪,紧紧偎在顺治怀里。
养心殿里,灯火荧荧。顺治将龙袍扔在桌上,又将朝珠扔在龙袍上。
天刚蒙蒙亮时,一辆马车疾驰在郊野上,平民装束的小唐驾车,青格格骑马在旁护送。
与往常一样,博果尔兴冲冲地闯入养心殿寝室,喊道:皇上哥哥!今儿怎么连书房也不上?
他笑嘻嘻走过去一掀被,见被窝里躺着个被绑住手脚,嘴里塞着布的小太监,不禁大惊失色,叫喊起来。
慈宁宫里的大玉儿很快就知道了顺治出走的消息,她让苏茉尔悄悄把那个小太监叫来问话。
大玉儿神情凝重地看着小太监问:你知道皇上去哪儿了?
小太监伏地身子发抖,颤声道: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只隐约听见……万岁爷说……清什么寺……
大玉儿一惊道:清凉寺,西山!
博果尔自告奋勇道:这事不好惊动外面,我亲自带人去追!博果尔转身跑去,苏茉尔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
大玉儿镇定地道:苏茉尔,想法子!一个字也不许漏出去!
郊外道路上,小唐紧张地驾车,青格格骑马警惕地在旁护送。
车中,顺治紧紧拥着董鄂,安慰她道:不怕,到清凉寺打个尖儿,咱们就继续往西走……
突然,马车猛然一震,停了下来。春雨掀帘紧张地问:怎么回事儿?
小唐苦着脸道:车坏了。
小唐下车弯着腰,撅着屁股,试图修理好马车轮轴,他对此并不在行,急得频频拭汗。青格格、春雨在一旁干着急没办法。
青格格骂道:你上哪儿找来的车,这么不中用!
小唐不服气地:就给我这么点儿工夫,能弄到车已经不错了!
春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