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外戚排场()
卢景叫了一声,“石蛮子。”
那汉子抬起头,只见他眼窝凹陷,瞳孔是淡淡的黄色,虬曲的鬍鬚从两腮一直连到鬓下,却是一名胡人。
石蛮子看了两人一眼,然後默不作声走到院角,放下扁担,把两桶水倒进一口大瓮内,拿起一隻水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着。
卢景与程宗扬交换了一个眼色。洛都多有胡人聚居,只是不知道这个石蛮子是被大军掳获的胡人奴隶,还是赔了本钱无法回乡的胡商,又或者是定居的胡人後裔。
卢景冷哼一声,板着脸道:“石蛮子,你可认得我吗?”
石蛮子喝着水,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卢景厉声道:“初九那天,你是在上汤的长兴脚店吧?”
石蛮子拿瓢的手晃了一下。
程宗扬暗暗鬆了口气,他还担心石蛮子语言不通,连卢五哥说的什么都听不懂那就麻烦了。
卢景摆出恶狠狠的样子道:“我们是南城武馆的!那天我们武馆的杜拳师跟你都住的通铺,难道装作不认识吗?”
石蛮子放下水瓢,垂着手一言不发。
“杜兄弟原本回乡成亲,带了一对玉环作聘礼。谁知回去才发觉被人打碎了一隻!是不是你幹的?”
石蛮子低着头,沾在鬍髭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来,也没有抹拭。
卢景放缓口气,“杜兄弟说,那天通铺有八个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弄坏的。只不过他也记不清当日在通铺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来问问你。杜兄弟记得那天有个书生,对不对?”
石蛮子一动不动,没有应是,也没有说不是。
“脚夫一共三名,你、牛老四、牛老七,对不对?”
石蛮子默不作声。
“剩下三个人,有一个拉琴的老头……”
石蛮子抬起脸,用生涩而怪异的语调道:“胡……琴。是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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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程宗扬悻悻道:“那蛮子竟然不会说汉话,难怪只能当脚夫呢。”
卢景一拳擂在掌心,“原来是拉胡琴的老头,我竟然没想到!”
“拉琴的老头——这个不是咱们早就知道了吗?”
“是胡琴。你还记得杜怀说的吗?那老头连琴都摔坏了——”卢景沉声道:“洛都会拉胡琴的不多,能修的更少。整个洛都,只有一家店铺是做胡琴的。”
“在什么地方?”
“金市!”
两人随即赶到金市,却扑了个空,那家乐行的人都被公卿之家召去演奏,今天没有开张。
卢景道:“去找牛家兄弟。”
“又不急在一天。”程宗扬道:“跟着你跑了两天,别说观赏洛都的景色,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乾脆你也别回寓处,咱们都到鹏翼社,今晚一起聚聚。”
此时出发,到伊阙也是半夜,想找两名脚夫,还要等到天明。对此卢景也不反对,两人信步往鹏翼社所在的通商里走去。
此时正值酉初,各处官署开始退衙,街上冠盖雲集,热闹无比。洛都的热闹与临安也大不相同,临安的热闹更贴近市井民众,处处透着平民百姓的喧闹、热情和混乱,走在街上,两旁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以前程宗扬看古装片,官员出行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觉得这些官员太讲威风排场,在临安街头才知道那不是摆架子,而是现实需求,如果不举牌子,就是贾师宪都走不动。
洛都的热闹则是另外一种。街上的人流丝毫不比临安少,但秩序井然。街上行驶的都是有品秩的车乘,拉车的马匹最少也有两匹,多的有四匹,奔驶时四匹马并驾齐驱,连步伐也被驭手操控得整齐划一。车厢大都是敞开式的,後部装着曲柄盖伞,黑漆的车身绘着朱红的雲纹,车上的官员头戴高冠,极具威仪。
出行的贵族声势更为惊人,程宗扬就看到一队车骑,前面是近百名持戈带甲的骑手,然後是两列携弓的骑射手,接着是簇拥在马车旁的数十名亲卫、门客,後面是两排长长的仆役、侍女队伍,捧着形形色色的漆盒器皿步行跟随。数个队伍绵延一里多长,沿途的官员、行人纷纷避让。
这等声势排场,比皇帝出巡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旗上大大的“孙”字,程宗扬还以为天子从宫里出来了。
“这家排场够大的,姓孙……”程宗扬原本准备先去太泉古阵,然後到建康找雲如瑶,来汉国纯属意外,根本没有来得及对汉国朝野做一番了解,这会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汉国有哪位姓孙的贵族,问道:“什么人?”
“湖阳君。”
虽然没有做功课,程宗扬也知道汉国的封君与秦国、昭南不同,汉国贵族男为列侯,女为封君。这样的车仗簇拥的竟然是个女子,让程宗扬更意外了。
“是宗室的公主?可为什么姓孙呢?”
“听说过吕家吗?”
“当然听过,后族啊。”
“湖阳君是吕冀的妻姊。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吕家是刘家的外戚,孙家是吕家的外戚。”
程宗扬一脸的不可思议,汉国的外戚飞扬跋扈自己很早就听说过,可隔着几千年的历史,只当故事看了。直到亲眼看见吕家姻亲的一个女子都有如此排场,他才知道吕家的地位该是如何显赫——吕家不仅仅是外戚,而且是世代外戚。汉国一向有太后听政的制度,论起实际执政的时间,吕家只怕不比帝室差多少。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迎着湖阳君的车仗驰来,车上立着一个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他一扯缰绳,马车打横拦在道路正中,然後跃下马车,昂然朝湖阳君的车仗走去。
车仗前方的甲士赶来想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浑人,但看清的他的模样,立刻都收敛了气焰。
那男子扬声道:“洛都城门令董宣,求见湖阳君。”
第二十二章 天子鹰犬()
车仗一阵骚动,接着骑手朝两边退开,湖阳君的车驾缓缓上前。湖阳君的马车是一辆双辕四轮的大车,装饰着白玉、象牙、孔雀翎毛,车帘用数以千计的珍珠串成,连车前的驭手也穿着华丽的锦衣。
一隻纤纤玉手挑开车帘,用金钩挂住,然後跪在一旁,却是车内的婢女,里面一个盛装的妖艳女子才是湖阳君。
湖阳君露出浅浅的笑意,柔声道:“原来是洛都的卧虎董令。不知董令当街拦住本君的车驾,是为何事?”
董宣朗声道:“三日前,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伊阙关前行凶杀人,死者是轵县杨氏族人。”
湖阳君叹息道:“此事本君也听说过。双方互有仇怨,在关前斗殴,致死人命。”
董宣打断她,“非是斗殴,而是行刺。”
湖阳君笑容不改,“本君听说乃是互相殴击。”
“当时关前目击者不下百人,本令逐一问过,众口一辞,都称是凶徒突然行刺,杀死杨某。”
湖阳君收起笑容,淡淡道:“董令既然如此说,那就是行刺好了。”
“行刺的凶手当场被逮,眼下已在狱中。”
湖阳君冷着脸道:“做得好。董令又立一番功劳,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加官进爵。董令拦住本君车驾,难道是想听本君的恭喜吗?”
“不敢。”董宣面不改色,“凶手虽然被逮,但董某审理此案时查明,此案主谋另有其人。”
湖阳君冷笑道:“凶手已经抓住,居然又攀出主谋。洛都卧虎,名不虚传,董令果然是酷吏手段。”
“董某既然受天子之命,巡治一方,自当为天子效力,死而後已。”
湖阳君怫然道:“董令自许为天子鹰犬,就不把本君放在眼内吗?难道太后刚刚还政,就有人欺负到我们孙家头上?”
“本令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太后。”
“好个卧虎!”湖阳君沉下脸,“你一个小小的城门令,也敢拦本君车驾?本君正要入宫拜见太后,无暇听董令的高论。走!”
“湖阳君尽管入宫,驭手却要留下。”
湖阳君勃然变色,“董宣!何出此言!”
董宣喝道:“赵调!你身为主谋,此时还不认罪吗?”
车前的驭手抬起头,却是一个相貌英俊,气度豪勇的年轻人。
湖阳君厉声道:“赵调!你听他瞎说什么!快走!”说着她夺过皮鞭,朝马匹抽去。
董宣一把抓住马辔,手臂犹如铁柱,硬生生勒住迈步的马匹,然後“锵”然一声,拔出佩刀,斩在脚边的地上。
赵调推开拉住他的湖阳君,大声道:“杨氏乃世之小人!区区一介小吏,却以刀笔杀人,陷害当世大侠!天下豪士无不视之如仇!杀之大快人心!”
董宣冷冷道:“郭解是否冤屈,朝廷自有律令,尔等私自寻仇,当街行凶,便是死罪!本令且来问你,尔等杀死杨家族人,郭解可曾知晓?是否还有他人指使尔等?”
赵调咬牙一笑,“志士行侠,不计生死,深藏功名,我等诛灭几个小人,却弄得天下皆知,真是羞煞赵调!”
“既然如此,便下车来,由本令解送入狱。”
“士可杀不可辱!”
赵调扯开锦服往车上一扔,露出腰间的佩刀。
湖阳君扯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不能去!”
赵调笑道:“秀儿,且放手,看我当街诛杀卧虎!”他轻轻拨开湖阳君的手指,然後跃下马车,一边叫道:“等我幹掉这狗官,记得给我讨个大赦!”
赵调人在空中,长刀已然出鞘,接着刀光暴起,狂涛般朝董宣卷去。他年轻不大,刀法却甚是精强,比起吴战威还高出一筹。
董宣面对刀光毫无惧色,他一手拉着马辔,然後拨刀,只一刀就劈碎了赵调的刀光,接着刺眼的血光猛然溅起。
赵调重重跌落在地,喉间鲜血狂涌,已经被斩断喉咙。
“赵调!”
湖阳君尖叫着从车上扑下来,抱住赵调的头颈,鲜血一瞬间就染红了她的华服。
“赵调主谋行凶,并当街拒捕,如今已被本令当场格杀!”
说完董宣用一块丝绢抹去刀锋上的血迹,然後收入鞘中,旁若无人地转身登上马车,驾车离开。
湖阳君手指哆嗦着抚摸着赵调英俊的面孔,片刻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接着放声大哭。她一边痛哭一边扯下华丽的外衣,盖在赵调身上,扯下裙裾,揉成一团垫在赵调脑後,轻轻放下他的头颅,不顾自己身处长街之上,衣衫不整,就那样伏在他的尸身上嚎啕痛哭。
来洛都才几天,程宗扬已经记不清自己见过几次杀人的场面,这一次更猛,负责缉盗的城门令拦住湖阳君的车驾,当街杀掉了她的驭手——看湖阳君凄惨的哭状,恐怕还不是驭手这么简单。
赵调也不是凡人,当街就敢和官员对决,换成宋国那帮文官,当场尿裤子也不稀奇。也就是汉国文武区分不明显,才有这种比武将也不逊色的文官。前有宁成,後有董宣,都不是只知读书的文弱书生。
卢景拿着把黄豆津津有味的吃着,就差没来点酒助兴,“这小子竟然躲到湖阳君门下,难怪没逮住他。”
“赵调?你认识?”
“谁认识他啊。我认识他老大。”卢景狠狠咬了颗黄豆,“剧孟。”
程宗扬想了起来,“你不是来洛都找他的吗?”
“那孙子躲了。妈的,”卢景骂了句粗口,“当年跟他混得太熟,我们兄弟的手段他都知道,一听说我们来洛都,就钻得没影了。”
卢景口气中有几分无奈,他本来找剧孟想说清楚,结果剧孟避而不见。有以往的交情在,也谈不上痛下杀手,只好就这么拖着,看是剧孟把自己熬走,还是他撑不住自己跳出来。
“哈哈,”卢景幸灾乐祸地笑道:“湖阳君要入宫了。”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湖阳君的盛装华服都已经除下,只剩下里面染血的雪白纱衣,她合上赵调的眼睛,然後撑起身,不顾自己身上的血迹,一路痛哭着往宫城奔去,後面的仪仗、婢仆慌忙跟上。
第二十三章 羽林天军()
沉寂片刻之後,街头猛然爆发出一片议论声。湖阳君藏匿元凶,城门令当街杀人,汉国的外戚与酷吏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番较量,豪侠血染当场,中间又牵扯到大侠郭解和豪门**,这场面实在是太劲爆了。
程宗扬与卢景趁乱挤出人群,比起刚才一幕,程宗扬更关心另一件事,“我刚才听说,汉国的太后还政了?”
“没错。上个月的事。如今天子居南宫,太后居北宫。政事都送入南宫由天子处置。”
洛都的宫城有两座,相距七里,分居南北,中间有复道相通,太后和天子各居一宫,省了不少麻烦。但程宗扬更在意的是天子秉政,年轻气盛的君主,在太后的阴影下压抑这么多年,以至于连同样有过太后听政经历的宋国官员都敢当着使节的面嘲笑,如今大权在握,汉国朝廷的格局肯定会有一番变化。
“汉国的权臣霍子孟呢?还是大司马大将军吗?”
“霍子孟是辅命大臣,深得太后信任。天子刚刚秉政,轻易不会动他。”
“金蜜谪呢?”
“天子一掌权,就把他放出来了,但没有复职,如今赋闲在家。”
“吕家既然是后族,为什么会让霍子孟操持大权?”
“太后亲爹死得早,她男人死的时候,两个弟弟还小。当时又有真辽入侵,如果不是几位辅命大臣控制朝局,汉国早就大乱了。如今太后的两个弟弟,吕冀和吕不疑都已成年,按照汉国惯例,大司马大将军的头衔少不得落在吕冀头上。眼下最大的麻烦只有一个。”
“什么麻烦?”
“军功啊。”
汉国朝廷分中朝与外朝,丞相是外朝之首,辅佐君主,总领百官。大将军则是中朝之首,是天子最倚重的重臣。汉国设立中朝的目的,正是为了控制丞相过于庞大的权力,使天子能够掌握权柄,因此中朝的权力强于外朝,大将军的位次和权力更是在丞相之上。
但汉国的制度也很严格,无军功不得封侯,晋位大将军更是休想。吕冀想当大将军,起码要有一番说得过去的军功。
两人边聊边行,走到半路,就遇到鹏翼社的人。大庭广众下,那人也没有举手施礼,只碰了下脚跟,然後道:“商会的人已经到了。”
高智商一行比自己预计的晚到了一天,但正好赶上八月十五的中秋节。程宗扬大喜过望,连忙赶回鹏翼社。
“师傅!”高智商兴奋地拍着腰间道:“你瞧!怎么样?”
他腰间挂着一柄圆柄的直剑,剑鞘没有任何装饰,就是一截打通的竹筒,程宗扬在洛都的市面上见过,这种剑只卖八百铜铢,连半个金铢都不到。但高智商一脸得意,似乎这剑挂在身上,比他爹的屠龙刀还体面。
卢景道:“这娃是谁?”
程宗扬笑道:“连五哥也看走眼了?高太尉的宝贝儿子,在临安见过的。”
卢景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是什么易容术?活活变了个人!”
“谁说不是呢。”
卢景一点都不避忌,当面就道:“跟高俅长得可不怎么像。”
“废话。是乾儿子。”程宗扬问道:“这剑哪儿来的?”
“我自己挣的!”
“行啊。都能挣钱了。”
“钱我有。但哈大叔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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