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将晚,程宗扬起身告辞。蔡元长亲自送到檐下,又谈笑几句,这才分手。
程宗扬挥挥身上的酒气,正要登车,却见冯源脸色发青,神情紧张地盯着旁边一辆马车。
程宗扬不动声色地上了车,然後把冯源叫上来,“怎么了?撞鬼了?”
冯源咽了口吐沫,“程头儿,我刚见着一个人……”他凑过来,在程宗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程宗扬霍然起身,“你没看错吧!”
“错不了!”冯源道:“老豹也看到了。”
“老豹!”
豹子头把头伸进来,“何事?”
“你们刚才见到一个拿折扇的公子哥儿进去?”
“然也。”豹子头道:“吾认得,乃西门大官人。”
程宗扬一点酒意顿时清醒过来,西门庆竟然堂而皇之地出入蔡元长府上,难道蔡元长也和黑魔海有牵连?
“不对!”
如果蔡元长是黑魔海的人,他们避人耳目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公然出现?还让自己见到?莫非这是剑玉姬故意在对自己示威?
程宗扬沉住气,皱眉思索半晌,开口道:“走——”刚说了一个字,他忽然闭上嘴,双眼紧盯着蔡府大门。
一个遍体风流的公子哥儿潇潇洒洒从大门出来,他穿着白色的锦袍,戴了一顶瓦楞帽,手中一柄大红洒金的折扇,一双桃花眼顾盼间勾魂夺魄,正是西门庆那狗贼!
程宗扬隔着车窗淡绿色的玻璃冷眼旁观,只见蔡府的家仆奔前走後,对西门庆执礼殷勤,态度比见着自己这个官儿还亲热几分。西门庆也似乎在府上常来常往,与众人熟不拘礼。
蔡家那几名仆人一直把西门庆送到马车边,各自得了一份厚厚的赏钱,才欢天喜地地离开。
西门庆掀开车帘似乎要登车,忽然放下帘子,晃悠悠走了过来。他远远就把折扇插在领後,双手抱拳,躬身深施一揖,然後笑嘻嘻道:“果然是程兄!久违久违!”
既然已经露了行藏,程宗扬也不再躲藏,他抬手推开车窗,冷笑道:“大官人,咱们离上次见面也没几天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咱们兄弟可有几日没见了呢?”
对于当日在野猪林的交手,西门庆似乎没有半点芥蒂,一边说一边还挑了挑眉毛,一副谈笑风生的派头。
这狗贼的修为不在自己之下,他既然敢在这里等着自己,多半还有後手。只凭冯源、豹子头和自己,想幹掉他并不容易。
“大官人还真是悠闲,天天跟在我马车後面吃灰吗?”
“贤弟可是想岔了。”西门庆毫不介怀地笑道:“愚兄只比贤弟晚来一步,听说贤弟正与乾爹宴饮,没敢打扰,没想到出门又遇上,果真有缘。”
程宗扬有心骂他个狗血喷头,听到“乾爹”二字不禁一愣,半晌才道:“蔡侍郎是你乾爹?”
西门庆笑嘻嘻道:“让程兄见笑了。”
程宗扬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似乎看到剑玉姬正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在棋盘上轻轻落子。
自己在临安的粮战,正是因为纸币才大获全胜,转手间就拿到一般粮行几十年都赚不到的钱。而同样是因为纸币,自己所有的利润全在钱庄。如果蔡元长是黑魔海的人,他一手把持户部,自己这一番辛苦,就等于全都白白给黑魔海作了嫁衣。
西门庆神情淡定,摇扇笑道:“不知程兄何时有空,大家一起喝杯茶呢?”
程宗扬冷静下来,“是剑玉姬让你来的吧?”
西门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笑道:“程兄既然是生意人,总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程宗扬忽然一笑,“这几日忙东忙西,也没顾得上向仙姬道谢。这样吧,今天是初三,初八、初九、十一、十二……四月十二,程某在西湖宴请两位如何?不知大官人府上何处?到时我定下地点,好通知大官人。”
“好说。”西门庆痛快地拿出一封竹制的名刺,笑道:“如此,愚兄便静候佳音了。”
程宗扬放下车帘,马车随即起步。他拿起西门庆递来的名刺看了一眼,随即交给冯源,“这狗贼居然还有公开的身份!让皇城司去查!”
“是。”
“通知林清浦,立即联络彪子,让他们加快速度,四月初十之前务须赶到临安!”
冯源应了一声,然後忍不住道:“程头儿,你真要给他们设宴?”
“没错。”程宗扬冷笑道:“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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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翠微园,远远便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的皮球滚出来。高衙内连蹦带跳,一脸欢喜地叫道:“师傅!你可回来了!”
程宗扬跳下车,“怎么?衙内今天得闲了,来我这儿转转?”
高衙内叫屈道:“我整天忙得要死要活,哪儿有闲空啊?”他扳着指头道:“就拿今天说吧,上午忙着去江上钓鱼,蔡老二把丰乐楼的大厨叫了来,在江上现钓现杀现煮尝鲜!钓完鱼去北场看的鞠赛,百锦社那帮废物,害得我输了好几百金铢。小梁子输得比我还惨,在厢房拿着南苑一枝花撒气,倒让我们瞧了个乐子。晚上兄弟们原本要去北瓦子,徒儿念着好几天没见师傅,特意来给师傅你请安的。”
“行啊徒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那是!”高衙内涎着脸道:“师傅,要不要徒儿给你捶捶腿?”
“免了吧。”程宗扬道:“你旁的还有什么主意,赶紧说,我这儿正忙呢。别说你没有啊。”
高衙内嘿嘿笑道:“师傅,那天那个粉头是哪个行院里的?我们兄弟找遍都没找到。”
“怎么?上瘾了?”
“不瞒师傅说,徒儿也算阅女无数,那么骚的还是头一次见。那大白屁股扭的,啧啧……”
程宗扬笑道:“那是个私娼,你们去哪儿找啊?我这几天不得闲,改天有时间,让她去找你。”
高衙内喜笑颜开,“多谢师傅!”
打发了高衙内,程宗扬先来到静室。
林清浦道:“刚得到消息,秦大貂珰伤势沉重,已经上札子请求解除军职,回临安休养。”
“有多重?”
“具体伤势不清楚。”
“哪里的消息?”
“明庆寺那位线人的。”林清浦道:“可以确定,秦大貂珰是与萧侯交手时受的伤,但此事关乎晋宋两国机密,只有军方高层和宋主等数人知晓。”
消息既然出自高俅手中,真实度可以确定。萧道凌是晋国大将军,秦翰是宋国重将,他们两人战场相逢的消息传出,就等于是晋宋两国交锋,眼下两国朝廷各有难处,只好都装糊涂,谁也不敢揭破。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萧侯过江来打落水狗我都觉得蹊跷,难道是专门来为儿子出气的?”
林清浦一笑,“想必如此。”
小狐狸在江州城外险些被秦翰一掌打死,萧侯就这一根独苗,要能忍住气才是怪事。他这一记落水狗正打到节骨眼儿上,牵制了宋军最精锐的选锋营,让江州顺顺利利劫走宋军的辎重,自己也赚得盆满钵满。这些老家伙的手段一个比一个精明凶狠,让自己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秦翰回临安,倒是一樁麻烦。江州时自己虽然露过面,但都是几千几万人的群殴,一般宋军士卒倒也罢了,在临安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即便撞见也未必能认出自己来。秦翰却是与自己实打实的交过手,像他这种高手,只要看过一眼,自己就算天天戴着面具,只怕也会让他认出来。
幸好传来的消息说秦翰的伤势沉重,难以疾行,即使宋主允准,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到临安。到时自己随便找个由头出去避上几个月,先给小狐狸找到赤阳圣果,再让高俅想办法把这个碍眼的秦太监远远踢到边远州郡,想来也没有多少碰面的机会。
程宗扬顺手倒了两杯茶,递给林清浦一杯,自己一饮而尽,然後道:“会之呢?”
“仍在王家奔走。”林清浦道:“王禹玉虽然被贬,但宋主是念旧之人,顾及老臣体面,听说还赏赐了不少物品,应无大事,这两日也该回来了。”
林清浦主管各处情报,有童贯这个耳目,关于宋主的消息也极为灵通。王禹玉完全是被贾师宪赶出去的,宋主虽然不好违抗太皇太后的懿旨,心下的不情愿可以想像,料想王家不至于和其他失势的人家一样倒霉。
“等会之回来,让他来见我。”程宗扬道:“我去见见师师姑娘。”
“师师姑娘尚在钱庄,仍未回来。”林清浦停顿了一下,“却有两位客人来找师师姑娘。”
程宗扬放下茶杯,“谁?”
“先是师师姑娘的尊亲,方才是梁家的夫人。”
第二章 借刀屠龙()
第二章
阮香琳已经在翠微园内院等了一个时辰。自从贾师宪的地位转危为安,她的态度也生出微妙的变化,没有再强拉女儿回家,但她也没有放弃把女儿嫁入太尉府的大计,隔三差五便来园中劝说。说到底,一个刚在临安立足的外地客商,怎么及得上太尉府的赫赫权势?
女儿的婚姻关系到夫妻俩後半生是坐享荣华富贵,还是继续在江湖中担惊受怕,由不得阮香琳不上心。虽然明知道女儿是在躲自己,她也耐着性子,在旁边一间装满药材的房间慢慢喝着茶。
帘外环佩轻响,一个盛妆妇人掀帘进来,见到阮香琳在坐,双方都是一愕。接着阮香琳站起身,守礼恭谨地向来人福了一福,“民妇见过梁夫人。”
黄氏露出一丝不屑的眼神,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是李家镖局的娘子。”
威远镖局常年在城中权贵门下奔走,两人早已是见过面的,却没想到会在此地相逢。梁师成未倒台时,梁家也是临安城中有名的大户,现在虽然不如往日,但梁师都暗中走了程宗扬的门路,保住官位,黄氏身为官眷,又有诰命在身,自然看不起阮香琳这等民妇。
阮香琳虽然是成名的侠女,但双方的身份地位上差了一大截,一边连忙让出座椅,一边赔笑道:“梁夫人请坐。”
黄氏毫不推让地坐下来,四处张望一番,然後回过头,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阮香琳。
阮香琳笑道:“多日不见,梁夫人气色比以前更好了呢。”
黄氏笑吟吟道:“妾身这点容貌,怎比得了李家镖局的娘子呢?我家孩儿前些日子还在夸你呢。”
阮香琳脚下微微一晃,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黄氏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鄙薄,嘲笑道:“李娘子这等标致的人材,又是习武的,难怪人见人爱呢。”
阮香琳勉强笑道:“梁夫人说笑了。”
“我家孩儿对你赞不绝口,哪里是笑话你呢?”黄氏随意地吩咐道:“走得口渴,斟杯茶来吧。”
阮香琳被她揭破**,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听到她的吩咐,只好低着头斟了杯茶,双手奉上。
黄氏接过茶杯,笑道:“吃了你的茶,便是一家人了。李家娘子,往後多往家里走动。”
宋国的风俗,儿媳过门要给婆婆奉茶,黄氏这番话讥讽意味十足,可阮香琳一句也不敢回,只低着头,勉强道:“不敢。”
梁家失势,当日巴结黄氏的官眷这些天连个影子都没有,世态炎凉,让黄氏心里也有气。这时见阮香琳在园里出现,以为她也是来投程主子的门路。黄氏半是鄙夷,半是嫉妒,有意在她面前逞威风,把茶杯一放,呵斥道:“你一个走江湖的妇人,我让你来家里,是多大的脸面?你还给我摆什么脸色?”
阮香琳脸上时红时白,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抖。
黄氏冷笑道:“你莫非是见我们梁家败落了,便看不起我们梁家?想当日多少人来巴结我,哪里轮得到你?”
黄氏抓住她的把柄,当下一通奚落,说得阮香琳屈辱难言,却丝毫不敢撕破脸面。万一黄氏将当日的醜事宣扬出去,自己也不用做人了。
黄氏呵斥半晌,拿起茶水喝了,将杯子往桌上一扔。阮香琳忍下羞恼,拿起瓷壶,重新添满。
黄氏扬起脸,对她不理不睬,冷冷道:“莫非是个哑巴?”
阮香琳忍气吞声地说道:“请夫人用茶。”
黄氏翻了她一个白眼,“你什么身份?也配站着敬茶?”
阮香琳羞愤之余,心下升起一股怒气,她在江湖中原本也是不让鬚眉的女中豪杰,哪里受过这般屈辱?当即就想摔了茶杯,但转念想到梁家的权势,不由得一阵气短,甚至还生出几分讨好的心思。暗道:便是受得一时委屈,能巴结上梁家,给自家相公求得一官半职也好。
阮香琳想着,双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她跪在黄氏身前,双手奉上茶杯,低声道:“夫人,请用茶。”
黄氏得意地接过茶杯,忽然外面一声咳嗽,一个人掀帘进来。
黄氏抬眼一看,顾不得阮香琳就在旁边,连忙起身,赔笑道:“程爷,请安坐。”
阮香琳修为原本不俗,但羞惧之下,竟没听到丝毫声息,自己向黄氏跪地奉茶的一幕被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下又是羞怯又是惶恐,急忙起身躲到一旁。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坐在椅中,黄氏连忙拉起衣袖,亲手斟了茶,赔着笑脸奉上,“程爷,请用茶。”
阮香琳惊疑不定地看着程宗扬,完全不知道他一个外地商人,怎么会让黄氏如此曲意奉承。想起方才的尴尬,阮香琳脸上一热,顿时面红过耳,哪里还敢再停留,连忙转身离开。
程宗扬只当没看见,问道:“案子结了吗?”
黄氏笑道:“托程爷的福,拙夫那点事已经在刑部结案了。”
“好事嘛,你们家这顶乌纱帽算是保住了。”
黄氏抛了个媚眼,“都是程爷捎了话,刑部主事的史侍郎才肯高抬贵手。”
“难怪有心情打扮得这么俊俏,原来是喜鹊登枝,有好事了。”
黄氏媚眼如丝地说道:“奴婢这一趟,是特意来谢程爷的。”
程宗扬拿着茶杯晃了晃,然後举了起来。黄氏早已是调教过的,不等他开口吩咐,便嫣然一笑,扬首张开红唇。
程宗扬手掌微微一倾,茶水银线般淌入黄氏口中,在她唇舌间流动着,星星点点溅在她鼻尖和粉颊上。不多时,黄氏的小嘴便被灌满,茶水从她唇间溢出,顺着她的下巴流入颈中,然後沿着胸前的曲线流入衣襟。
忽然“哗啦”一声,旁边的窗户猛然打开。
黄氏扬起脸,只见阮香琳正站在窗外,虽然满面通红,眼睛却闪亮如星。
程宗扬一手推着窗子,笑道:“阮女侠原来还没走啊。”
程宗扬虽然在房里狎戏这妇人,心神却全放在门外。他现在是五级坐照境的修为,比阮香琳还高出一筹,只凭耳力就听出阮香琳离开後并没有走远,自己甚至能从她呼吸的节奏,听出她的惊疑和那种舒了口气般的放鬆。
阮香琳此时已经完全镇静下来,她含笑看了黄氏一眼,“梁夫人放心,今日之事,民妇只当没有看到。”
黄氏先是花容失色,接着又露出媚意,她身子一扭,抱住程宗扬的小腿,娇声道:“便是看到又如何?若有人敢乱嚼舌头,程爷动动手指,就让你们那家小镖局一块瓦片都剩不下来。”
阮香琳玉容微变,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黄氏啐了一口,“下三滥的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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