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群玉微笑道:「酒能乱性,所以佛家戒之。酒能养性,所以仙家饮之。无酒则学佛,有酒则学仙,只是不可贪杯。」
「受教受教!」程宗扬笑道:「小子无知,刚知道廖先生的悦生堂是有名的书坊,不知道平常的书籍是怎么印的?」
「无非石印、木印两种。」廖群玉道:「技法都是一般,先制成原稿,翻转过来铺在木石上,由工匠依稿逐页雕刻出阴文,然後上墨印制。」
「雕刻一页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若是木版,通常一个熟练工匠每日能雕刻两到三页,石版须减半。」
「廖先生觉得石版和木版哪个好些?」
「各有千秋。石版版材耐久,但费时费工。木版易雕,却不易保存,往往变形开裂,或是易腐易朽。」
程宗扬微笑道:「廖先生考虑过活字印刷吗?」
「活字?」廖群玉摇头道:「不及雕版多矣。」
当初一听说廖群玉的悦生堂是印书的,程宗扬就想到了活字印刷术,有心靠这个先进技术改变时代进程。这会儿听到廖群术的话,程宗扬几乎跳起来,活字竟然不如雕版?你们这脑筋也太老了吧!
「活字印刷先作好字模,然後排版,难道不比雕版更快?木版一天雕两到三页,活字一天至少能排四五十页的版,效率高出几十倍啊!」
廖群玉仍然摇头,「多年前曾有人开过活字印书坊,不过惨淡经营,没上几年便倒闭了。」
「怎么可能?活字印刷效率高几十倍还能被雕版印刷挤垮?」
廖群玉笑道:「不意程员外对印书也颇有兴致。廖某正好对此留心一二,便与公子聊聊。」
「若用活字印刷,排版的工匠须是识字之人。雕版工匠不须识字,依著文稿雕成便是,这一条便所费工钱便比工匠高上许多。」
「即便有排版的工匠,活字印刷也非易事。活字字模小而易损,大小一致也非易一,排版时往往凸凹不平,行列不均,所印书籍至为粗劣。当初那家活字印书坊,便只能印些一般商家用的薄册和单张文字。」
程宗扬道:「这是字模的问题。泥的木的不行,用铜字、铅字就没这个麻烦了。」
「倒也有人试过。铜铅以外,尚有瓷模,且不说这些字模制作起来的难易,便是制好也难以用墨。更麻烦的还在印制书籍。」廖群玉道:「书非纯字而已,若有绘图、表格,活字印制便无用武之地,仍得雕版。」
程宗扬琢磨著说道:「这也不是太麻烦……」
「廖某还未说完——雕版一次雕刻,只要雕版不坏,尽可随意印制。便以这册《悦生堂诗抄》为例,仍廖某十余年前雇工雕成,至今尚用。若是活字,今日印一百册,明年印一百册,这排成的版面是留是毁?若留,则字模成本远高於雕版,若毁,则重印时仍需重排。因此活字印制,似简实繁,终不及雕版易用。」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然後呼了口气,「好险好险……」他本来想著搞活字印刷,幸好一直太忙,还没有来得及投钱下去。
秦会之笑道:「活字也非毫无用处,较之雕版胜在制版快捷,若是为商家印制字张,旋印旋收,则比雕版事半功倍。」
程宗扬反覆想了一遍,活字印刷恐怕只能用在时效性强的出版物上,如果印大部头的正规书,长年出版的经典书籍,真比不上雕版。难怪历史上唐代发明印刷术,宋代就出现有记载的活字印刷术,直到清末还是传统的雕版印刷占主流。
不是古人想不到,而且真实的使用情况决定了印刷术的发展。
程宗扬感叹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我太想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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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半闲堂的多宝阁前停下,廖群玉领著两人入内,在厅中等候。
隔著几道珠廉,隐约能看到贾师宪正在一群美貌侍妾的簇拥下翻看札子。
程宗扬往珠廉看了一眼,低声问道:「相爷一大早就叫我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过是钱庄的事,相爷有些放心不下。」
程宗扬与秦会之悄悄对视一眼,知道贾师宪虽然一著定乾坤,稳住位子,终究在江州吃了败仗,还想在纸币推行上扳回局面。
终於贾师宪看完札子,传两人入内。贾师宪平常起居的精阁内陈设华丽,一张孔雀翎毛织成的锦榻光彩夺目,旁边镶嵌著八宝的仙鹤铜薰炉异香轻散,周围的美姬一个个花枝招展,令人禁不住心生羡意。不过程宗扬记得贾似道倒台後身边的姬妾都被遣散,自己更是被人绞毙,死於非命,无边富贵都成了过眼云烟。
贾师宪道:「听说蔡元长用一百万纸币质押了三十万金铢?」
程宗扬道:「正是。」
贾师宪冷哼一声,「杀鸡取卵。」
这话不好接口,程宗扬只老老实实低下头。
贾师宪起身踱著步,过了会儿道:「如今战事已了,正该休养生息。蔡元长为人好大喜功,这三十万金铢多半是用来粉饰太平,讨好陛下。殊不知筠州等地今春误了农时,春耕尚不足两成。滕甫之流误国误民,虽主上英明,把这些庸人逐出朝堂,终究是误了国事。到了今秋,免不了朝廷赈济。到时这三十万金铢周转不出,岂不因小利误了大事?」
程宗扬苦笑道:「这一百万金铢的纸币若是能发行出去,虽然辛苦了些,倒也能周转。可时至今日,也没有兑出一贯半贯。」
贾师宪知道这一百万金铢的纸币其实是程宗扬用来购地的款项,如果照常发行,他拿出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周转下来,也许还薄有利润。可蔡元长急於求成,直接将纸币质押成三十万金铢取走,虽然是分成十个月逐月支付,但没有官方提供的发行渠道,程氏钱庄拿著这一百万的纸币用不出去,就等於白砸在手里。
问题是这批纸币已经质押给程氏钱庄,贾师宪即使不愿钱庄因本金枯竭陷入困境,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通过官府的压力推行下去——如果以官府的力量帮助钱庄推行钱币,自己就算不怕朝中那些瞪著眼睛四处找茬的御史,宋主那一关也无法通过。
可纸币已经成为贾师宪眼下唯一的政绩,他现在好不容易保住位子,一旦承担兑换的程氏钱庄再出事,用不著朝野群起攻之,他自己就该上书辞位了。
贾师宪沉吟良久,「可否推给晴州的商家?」
程宗扬实话实说,「恐怕晴州没有哪家商号肯接。」
「这些纸币可以用来缴纳税款,晴州商家在我宋国一年的商税便不止此数,哪里便穷了他们?」
贾师宪暗含杀机的口气让程宗扬心底发凉,从头到尾老贾都没把纸币当成正经事做,话里话外都打著替朝廷捞一笔就算完的主意。
秦会之在旁道:「只怕不妥。」
贾师宪对秦会之的话十分重视,「有何不妥?」
秦会之道:「晴州商贾可用而不可信,若强发纸币,只怕生变。」
贾师宪正容道:「秦伴当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秦会之徐徐道:「在下倒有些小伎俩,或可试用一二。只是要借太师的威势。」
程宗扬心里嘀咕,不知道死奸臣是玩什么花样。
贾师宪一口应诺,「秦伴当既然有计策,且尽管做来!」
贾师宪、程宗扬、廖群玉的目光都落在秦会之身上,连周围的美姬也好奇地看著这个中年文士,想知道他有什么妙计。
秦会之不慌不忙地摸了摸鬓脚,「连日忙碌,倒有些日子未曾理发了。」
贾师宪虎视眈眈地盯著他,一边吩咐道:「来人!唤府中理发匠来!」
「不敢用府上的匠师。便是瓦子中的匠人即可。」秦会之道:「修面、剔甲、净耳的也寻几个来,最好是行内成名的匠人。」
贾师宪的府邸平常便蓄养有各行匠人,但秦会之这样说,仆役不敢怠慢,立即快马赶赴城中,找了几个有名的剃头匠。
不到一个时辰,那些匠人便被带进半闲堂。这些匠人虽然是行内成名的老师傅,终究做的下九流的营生,到了太师府,一个个都战战兢兢。
秦会之也没挑地方,直接在多宝阁前的院子里摆了张交椅,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那些理发的、修面的、剔甲的、净耳的匠人一看这位老爷的派头,丝毫不敢怠慢,这边理发的匠人小心翼翼地帮他洗著头,另一边剔甲的匠人道:「请老爷高抬贵手。」
净耳的匠人戴了一只镏银的凹镜照亮,一边取了棉签、银夹,轻手轻脚给这位大老爷掏著耳朵。
程宗扬心头佩服,死奸臣往那儿一坐便是派头十足,官架子摆得比贾师宪都地道,谁要敢说眼前这位不是相爷,那些匠人非啐他一脸不可。
贾师宪一言不发,坐在廉後打量著秦会之的举动。廖群玉一手捋著胡须,似乎在思索他到底有什么计策。
秦会之半闭著眼,悠哉悠哉地享受著匠人们娴熟细致的技艺,似乎这计策非要等他修饰一新才能施展。
好不容易理完发净完面,净耳的匠人拿出一根铜丝,放进老爷耳内,轻轻一弹,那嗡嗡声舒坦得彷佛让人骨头都酥了。
拿出平生的功夫做完手艺,几名匠人赔著笑道:「老爷,你看还合适吗?」
一名美婢拿著银镜左右照过,秦会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来人啊,看赏。」
接下来的一幕,让几名匠人都瞪大眼睛。
两名彪形大汉合力提著一只箩筐过来,里面装的全是钱铢!
成千上万的铜铢盛满箩筐,里面还夹杂著白亮亮的银铢,甚至还有几枚黄澄澄的金铢,明晃晃照得人眼睛直花。
几名匠人像被人踢了一脚般齐齐跪下,叫道:「回老爷!这赏赐太厚了!小的们万万不敢!」
「无妨无妨。」秦会之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你们尽管拿去使用。朝廷准备修改钞法,现有的金银铜铢一律停止使用,全部兑换为纸钞。这些钱铢若不用出去,过几日便无用处了。」
几名匠人张大嘴巴,做梦一样看著那些钱铢被人当成垃圾一样随意往车上一丢,然後打发他们离开。
仅仅半个时辰之後,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便从瓦子中疯狂地散播开来。随著众口相传,秦会之说的「准备修改钞法」变成朝廷「已经更改钞法」;「兑换纸钞」也改成以二兑一,甚至以三兑一;金银铜铢停止使用甚至变成私藏者论罪的邪门传言。
几乎是眨眼之间,程氏钱庄的大门就被蜂拥而至的市民挤破。无数市民争抢著把手中的银铢、铜铢兑换成纸币。
三天之後,不仅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全部兑换一空,连钱庄以前回收的大额纸币也兑换了一大批出去。
「奸臣兄,你这回可把老贾给吓住了。」
一边翻看著李师师清点的账目,程宗扬一边笑道:「贾师宪原本千方百计想把你撬走,好让你给他效力。结果你在他府上理了次发,他就不再提这茬了,知道为什么吗?」
秦会之叹道:「贾太师了无容人之量,秦某偶露锋芒,贾太师心生忌惮也在情理之中。」
「没错。贾师宪要把你举荐上去,恐怕要不了几年,朝中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饱读诗书,眼光精明,为人干练,又不迂腐,连邪招都敢出,这样的人物他怎么能不怕呢?」
秦会之道:「若非公子,也无会之用武之地。」
程宗扬大笑道:「六朝这么大还怕没有你的用武之地?王茂弘那只老狐狸咱们别去招惹,宋国已经是我囊中之物,奸臣兄,有机会去洛阳和长安,咱们不妨会会汉唐两国的名臣!」
秦会之笑道:「公子既有此志,秦某愿附骥尾。」
後记
正如晋国篇采用了一些《世说新语》的典故,临安篇也采用了一些宋代的典故。
主角游玩时看到的鱼戴傀儡面具、老驴跳的拓枝舞、乌鸦下棋,以及喝的饮料,吃的点心,出自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是当时临安市面的真实场景。金明池争标则是北宋的场景,出自《东京梦华录》。临安更有名的水上娱乐是钱塘江弄潮,但是时间在八月,这里只好借用了三月十八的金明池争标。
宋代饮食的丰盛,在当时许多笔记中都有反映。这一集中主角饮宴的内容,除了《梦梁录》以外,还选用了《西湖老人繁胜录》、《武林旧事》中的记载。
第三集中,主角去见贾师宪时,看到的建筑分别出自《齐东野语》、《山房随笔》和《西湖游览志余》的记录。贾师宪的豪奢相当有名,以至於有人说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其实就是贾似道的贾府。
贾师宪救火出自《遂昌杂录》,作者郑元佑是元代的临安人,文中对贾师宪灭火的描写,大都沿用了原文。但「甜水巷苦水巷」一节,原本是包拯的故事,出自宋代笔记《独醒杂志》,因为同是救火,放到此处。而且我觉得这个故事放在贾师宪身上比放在包公身上更合适。
秦会之理发的故事出自宋代张端义的《贵耳集》,内容当然不是发行纸币,而是宋代频频出现钱荒,市面缺少流通的铜钱,秦会之借理发把五千钱当两个钱用,结果「不三日间,京见钱顿出。」成功解决了这次货币危机。作者在故事的末尾说:此宰制天下之小术也。
写了这么多书名,并不是说我全都看过,只是想说这样写是有依据的。
在这一集中出现了宋代五大奸相:蔡京、秦会之、韩侂胄、史弥远和贾似道。
有人说,六朝中的奸臣都写得很有能力,是不是在为奸臣正名?
我想,无论奸臣还是名臣,能当上宰相的,都不是废物。因为他们是奸臣,就认为他们不干正事,也是一种误解。这五大奸相之所以被视为奸臣,首先是误国误民,这是基础。其次是对待政敌手段恶劣,这是重点。
宋朝前期名臣辈出,虽然有政见之分,最多是把政敌赶出朝廷,到边远州郡当个小官。从蔡京开始,发展到把政敌立碑刻名,不仅列名的政敌永不录用,还禁毁文字,禁止其子孙参加科考。秦会之除了杀岳飞,更把不同意议和的近百名官员或贬或逐。韩侂胄为岳飞正名,追赠为鄂王,削秦会之王爵,改谥号为缪丑,但他严禁道学,把包括朱熹和四名宰相在内的五十多人定为伪学逆党。
後来韩侂胄北伐失败,史弥远暗杀韩侂胄,力主议和,恢复秦会之的申王爵位和忠献谥号,反对议和的或是处死或是杖毙,矫诏立帝,擅权二十余年——虽然他因为支持道学,而没有名列宋史的奸臣传,但种种作为比秦会之更恶劣,後人无不视之为奸臣。
另一方面,没有徽宗、宁宗、理宗这些昏君,也没有这些奸臣大肆用奸的空间。从这方面说。秦会之遇到程宗扬,也许是他的幸运。
附带提一笔王氏:程宗扬不知道,秦会之的妻子王氏确实是李清照的表妹。
各种笔记和演义中,秦会之与王氏密谋於东窗之下,秦会之尚在沉吟,王氏已经说:缚虎容易纵虎难。秦会之私计遂决。因此王氏与秦会之一起,在岳王庙前跪了五百年。
然而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却记载:秦会之病中兴大狱,列五十三人名单,已经拟定刑名,家吏送来画押时,王氏再三拒绝。秦会之死後,这些人都保全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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