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峰说得没错,晴州粮价比宋国低出近一半,如果运到宋国发卖,单是运费就能将利润吃净,因此虽然一百万石,但价值与四十六万石差不多,当下程宗扬也不推辞,「那就多谢六爷了。」
至此,云氏与盘江程氏在宋国的粮食交易全部釐清。云氏收回所有成本,同时获得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六万金铢的现款和四十六万石的存粮,总价值超过一百万金铢,可以说大赚一笔。
而盘江程氏将所有的钱铢收入支付给云氏以外,另外还付出二十六万金铢,加上筠州收入的六万金铢,如果单从账面的现金计算,还亏了二十万金铢。
不过程氏钱庄的设立,使程宗扬不至於一下无钱可用。贾师宪从晴州提供的借款中提出四十万作为钱庄的本金,这样扣除付给云氏的二十万之外,程宗扬手中尚有二十万金铢的钱铢,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和一百万石在晴州的存粮。如今宋国发行的纸币已达二百万金铢,其中一百二十万在自己和云氏手中,不用担心兑换的问题。另外一百八十金铢中,有一百万仍在户部账上,程宗扬要应付的只是八十万纸币。
如果这八十万金铢的纸币完全被一家拿到,程宗扬还要担心挤兑,但目前这些纸币散布在宋国上百个州县几百家粮商手中,二十万金铢的准备金,完全可以周转。
程宗扬算罢收入也感慨万千,自己不明一文地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将一百万石晴州存粮折价二十万金铢,计入贾师宪提供的四十万金铢本金之中,自己手中仍然不明一文,只是多了自己印制的总面额六十万金铢的纸——可以向宋国支付赋税的纸。
程宗扬依依不舍地放下账目,抬首笑道:「该和云六爷商量商量另外一桩生意了。」
云秀峰坐收百万金铢,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色,淡淡道:「讲。」
「关於盘江程氏向云氏借贷的三十万金铢。按照条款,粮食交易的一半利润作为利息,现在已经付清。」
云秀峰点了点头。
「当初在建康,我向云三爷借了两万金铢买地,这几个月云氏向江州运送的各种物资零零散散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万金铢。另外小侯爷向云三爷借了五万金铢,加起来就是十万。本来我应该向云六爷支付二十万的粮款,这二十万便算作此次借贷如何?」
云秀峰没有半点迟疑,「可。」
「既然如此,半年之後,九月初四,我盘江程氏向云氏付清三十万金铢的款项。如果到时现金不足,以纸币支付,则以九折计价,如何?」
「八折。」
「好!」程宗扬一口应诺,笑道:「江州的物资,还要多请云氏帮忙了。」
云秀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要你肯将江州的水泥优先供应我云氏,一切好说。」
终於与云秀峰谈完生意,程宗扬不禁感慨。这场粮战虽然没有江州战场那样刀光剑影,轰轰烈烈,但平淡的账目下,各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调动了多少资金,摆平了多少关系。如今终於风平浪静,水落石出,粗略的一算,斩获之丰便绝不逊於战场,不仅双方各自获利丰厚,而且给宋国的财政捅了一个难以弥合的大窟窿。
算完双方各自的收入,接下来的交谈,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云秀峰慢慢饮著茶,说道:「我们云氏人丁不旺,这一代的兄弟活下来的只有三人。而我们兄弟只有栖峰生了一个儿子,年纪尚幼。」
程宗扬道:「云三哥好像没有成亲?」
云秀峰目光黯然,「我们云氏对三哥亏欠甚多。」他抬起头,「你知道,三哥是庶出的。」
「听说过一些。」
「三哥性子温和,我却冷硬了一些。」
程宗扬笑道:「六爷惜字如金我是见识了。」
「倒非惜字如金,只是事务繁忙,无暇长篇大论。」
云秀峰顿了顿,「商贾之家,若没有朝堂中人的支持,终究是不成的。先父在时,靠著与羊氏结亲,才好不容易将栖峰送入仕途。」
程宗扬恍然而悟,难怪云栖峰出身商贾,还能在晋国当官,原来靠的是老婆家的门第。
「三哥性喜游历,待人接物犹如春风,由他来作云氏的当家人,原本是最佳之选。但因为三哥是庶出,无法接掌云氏,先父便有意给三哥定下亲事,所选的是王氏家族的旁枝。」
云秀峰眼中流露出一丝愤怒,但随即被良好的克制力掩盖下去,「对於这门亲事,三哥原本无可无不可。但消息传开之後,建康士族群情汹涌,称士族与商贾之家的庶子结亲,骇人听闻,玷辱士族,莫此为甚!甚至讥讽王家卖女,要将其剔出士族。」
想必云栖峰是嫡出,有云家的财势撑腰,与士族结亲也罢了。可到了云苍峰这个庶子,连云家的财势也不顶用了。
程宗扬道:「原来如此,云三哥亲事不成,才心灰意冷。」
「你错了。」云秀峰冷冷道:「三哥的性子外和内刚,听闻士族非议,竟然直入王家,找到王家的小姐,一番交谈之後,带了王家的女儿私奔。」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後拍案叫道:「云三哥竟然还有这等手段!真看不出来啊!」
「三哥年轻时风流倜傥,可比我强了许多。」
程宗扬笑道:「云三哥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後来呢?」
云秀峰握住已经变冷的茶盏,半晌才道:「王氏那位嫂嫂虽然与三哥琴瑟和睦,终受不了士林非议,不上三年便郁郁而终,未留下一子半女。三哥在她坟前立誓,今生不再婚娶。」
程宗扬这时才知晓云苍峰背後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他会寄情山水。
云秀峰道:「人之一世,贤愚岂与嫡庶相关?」
程宗扬连声道:「正是!正是!」
云秀峰话锋一转,「丹琉也是庶出。」
程宗扬正纳闷间,只听云秀峰道:「先兄早亡,丹琉是他留下的遗腹女,过完年,便是二九年华,一十八岁年纪。虽是庶出,我云氏却视之与嫡女无异。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丹琉的生母是一位鲛女。」
程宗扬打著哈哈乾笑道:「怪不得大小姐水性这么好……」
「你在建康出入我们云家的事,三哥都和我说了。我们商贾之家,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不过丹琉在海上多年,性子刚硬处,近於男儿——你知道了?」
程宗扬心惊肉跳,云秀峰果然是挑女婿来了,一向惜字如金的他能说出这么多话,还真看好自己这个便宜女婿。只是——我要的可不是她啊!
云如瑶身份隐秘,无论云苍峰还是云秀峰都对她讳莫如深,如果自己坦言相告,云秀峰的反应难以预料。但现在误会已成,这会儿不分说明白,侄女代替小姑上了花轿,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幸亏我程某人有先见之明,与云三哥平辈论交,娶了云丹琉,岂不是低了你们一辈?如果是云如瑶,这些都好说了。
程宗扬心一横,硬著头皮道:「听说府上还有一位……」
话未说完,房门轻轻一响,一名云氏的随从在外道:「六爷,有讯息。」
程宗扬与云秀峰商谈的都是绝密生意,云家的下人都自觉地不来打扰,这会儿突然敲门,必然出了极大的变故。云秀峰告了声罪,离席前去处置。
程宗扬自己坐在室内,一会儿想著怎么解释大小姐这桩误会,一会儿想著怎么开口说云如瑶的事,一会儿又担心云家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会不会是剑玉姬出手,短短一盏茶时间,竟然心乱如麻。
忽然外面一声脆响,似乎掼碎了什么东西。程宗扬闻声立刻弹身而起,一把拉开房门。
云氏与影月宗交情非同一般,外面万金难觅的影月宗弟子,云氏商会却颇有几个。声音传来处,正是旁边一间传讯的静室。程宗扬刚一靠近,就听到云秀峰的怒吼声,「竖子敢尔!」
程宗扬还想走近,两名云氏的随从却客气地拦住他,「请公子稍等片刻,敝家主一会儿便出来,当面向公子告罪。」
既然不是黑魔海来袭,程宗扬也耐住性子等候,心里想著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云秀峰这种泰山崩於前都脸色不变的大东家当场摔了东西!
程宗扬并没有等太久,不过几句话时间,房门便即打开。云秀峰面沉如水地出来,对程宗扬道:「今次却要食言了。」
程宗扬一惊,「怎么了?」
云秀峰明显在压抑怒火,清瘦的面孔挂著一层寒霜,冷冷道:「自今日起,我云氏与江州一刀两段,再无半点瓜葛。程公子若往江州运货,且另请高明。」
程宗扬顿时傻了眼,刚才还言笑甚欢,一眨眼工夫却彻底变卦,禁不住失声道:「怎么回事!」
云秀峰拂袖道:「不足为外人道耳!我云氏与盘江程氏的生意仍然照旧,但与江州就此恩断义绝!」
程宗扬叫道:「大家有什么误会,说明白便是了!」
「哪里有什么误会!」云秀峰愤然道:「好个小侯爷!竟然欺辱我云家头上来!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我们走!」
云秀峰一声令下,众护卫一起动手,片刻间便整好行李,备好车马,接著风卷残云般离开梵天寺,剩下程宗扬和秦会之面面相觑。
「公子,出了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程宗扬在空荡荡的禅房里走了几步,忽然大叫道:「剑玉姬——肯定是这个贱人!她早就算到这一出,等著看我笑话!死贱人!我干你娘咧!」
「可剑玉姬如何能移祸小侯爷?」
「天知道!会之!你立刻追上去,不管你是威逼利诱,还是用什么手段,总之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秦会之领命而去,程宗扬立即叫来林清浦,「联系小侯爷!」
林清浦施术片刻,「江州法阵未解,只能联系到筠州。」
「就筠州!让老四立即派人去江州,问小狐狸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祁远还没睡,接到消息,二话不说就派人奔赴江州打探。筠州到江州一来一回至少两天时间,程宗扬又让林清浦联系建康的云苍峰。林清浦大耗法力,将水镜传入建康,结果却让他大出意外,云苍峰竟然不接他的讯息。
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虽然不知道剑玉姬用了什么手段,但云家如此绝决,事情绝对不小。难道是剑玉姬遣人刺杀云苍峰,嫁祸给萧遥逸?可双方合作正密切,云家这几位当家人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中了这么拙劣的挑拨之计?
程宗扬忽然叫道:「丹阳!广阳渠!」
他想起来高俅提供的情报,说贾师宪派人往建康,以丹阳换取晋国方面对江州事件的表态。莫非是剑玉姬插手其间,打消了晋国开通广阳渠的念头,并且把责任推给萧遥逸?
云家对於连通云水的广阳渠可谓梦寐以求,如果真是因为江州的缘故,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云家的暴怒也可以理解。不过以云秀峰的城府,绝不至於如此怒形於色啊?
一直到午夜时分,秦会之才赶回梵天寺,看到他一脸苦笑的表情,程宗扬心就直沉下去。这件事恐怕比自己想像得还要棘手。
「云家的车队已经离开临安,回建康去了。」
程宗扬沉住气,「到底怎么回事?」
秦会之也有些不好措辞,斟酌片刻才道:「事情不大。却是个死结。属下旁敲侧击,从知情人打听出来……」他压低声音,「却是云家内宅的事。」
「云家有一位小姐,身子一向羸弱,本来好端端在内宅养著,从不曾与外人照面。谁知五日前却出了事,竟然流掉了一个三个月的胎儿……」
程宗扬目瞪口呆,只听秦会之说道:「事情至此,再无法隐瞒,云三爷震怒之下,百计询问,才知道是小侯爷做的好事。」
程宗扬都听傻了,做梦般道:「五天前?没搞错吧!怎么今天才发作?」
「云三爷大概是想庇护云家那位小姐,也是担心六爷发怒,为了弄清原委,亲赴江州,当面追问根底。没想到小侯爷却矢口否认,说自己从未见过云家那位小姐。云三爷无法处置,只好离开江州,知会了六爷。」秦会之咳嗽一声,「以属下之见,这件事却是小侯爷的不是。」
程宗扬几乎要泪流满面,自己真是鬼迷心窍,只顾著和云如瑶在床上快活,却忘了自己还冒充著少陵侯小侯爷的身份。小狐狸这个黑锅可背得太冤了!
半晌,程宗扬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关他的事。是云家搞错了。」
「属下也这样说,但听说那位小姐认定就是小侯爷萧遥逸。」秦会之长叹道:「以小侯爷的秉性,出些风流韵事,原也不为过。只是不肯承认,却让人齿冷。云家也是为此大怒,与江州恩断义绝。」
程宗扬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整个星月湖大营和云家上下几千号人,排著队一人给自己一个耳光,直打得自己眼冒金星。自己干的这是什么鸟事啊,吃光喝完,连嘴都不擦,人品简直都降到岳鸟人的水准了。
「不行,我得追云六爷去,把这事说个明白!」
「云六爷归心似箭,一路疾驰,属下追上他们也费了不少工夫。眼下已经走了大半日,公子再去追赶,只怕只有到建康才能追上。如今临安百事待举,公子哪里能走开?」
「叫清浦,我要立即联络六爷!」
「六爷途中居无定所,林先生的水镜术也无从施展。」
「我干!敖润!你立刻去追云六爷!把这封信带给他!」
程宗扬拒绝了秦会之的代笔,自己躲在房中写了信,密密封了还不放心。又融了蜡,将书信做成一个蜡丸,交给敖润,叮嘱他无论如何必须由云秀峰亲启。至於云秀峰看完信要打要骂,他都老实接著,回来自己再补给他。
敖润揣好书信,「团里的花名册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我都给了冯大,法。有什么要做的,交待他就行!公子保重!老敖去了!」
程宗扬颓然坐下,双手抱头,真是乐极生悲,谁知道自己一夜风流,而且还是云丫头主动,竟酿出这样的祸事来?即使能说清误会,云苍峰和云秀峰会不会原谅自己还两说呢。毕竟云如瑶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竟然会流产了……
不对!剑玉姬怎么能在数天前就笃定云家要出事?难道是……程宗扬猛地跳起来。是那贱人下的手!要不云如瑶怎么会正巧这时候流产!
程宗扬如堕冰窟,剑玉姬出手真真担得起稳、狠、准这三字。只轻轻一拨,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云氏与江州的同盟土崩瓦解。
黑魔海好毒的手段——那可是我的孩子啊!剑玉姬,敢做出这种事!老子跟你没完!
「追上老敖!」程宗扬刚叫出来,就道:「不对!这件事老敖一个人不够!联络筠州!让老四通知吴三桂!立刻带人去建康!」
黑魔海在建康肯定还有未暴露的手下,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保障云如瑶的安全,自己已经丢了一个孩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云如瑶出半点事!
林清浦连番施展水镜术,而且都是超长距离,法力消耗极大,但接到消息,仍然赶来,先联络了筠州,然後依家主的命令往建康施展水镜术。但云如瑶当日所在的小楼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道云家将她藏到哪里。林清浦耗尽法力,也未找到踪迹。
程宗扬这一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可自己困在临安,鞭长莫及,云秀峰赶回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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