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袅袅散去,接著又重新响起。这一次琴声如水,那个声音曼吟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程宗扬翘首而望,桃林临水处依稀坐著一个女子,远远只能看到那女子白衣胜雪,似乎正对著西湖的春水垂首拨琴。她挽著云髻,窈窕的背影婉约如诗,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身後马蹄声起,秦会之与敖润并骑驰来。程宗扬摸著下巴回头道:「有点意思啊,奸臣兄。」
秦会之明知道家主动心,仍不得不尽自己僚属的本份,苦笑著劝道:「公子,眼前大事未定,唯恐节外生枝。」
「明摆著的套,我要不跳进去,那也太不解风情了。」说著程宗扬露出一个赖皮的笑容,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後跳下马,踏进桃林。
那些桃树不过一人多高,红白的花瓣群英缤纷,地面一层层薄薄的细沙,还看不到草叶的青色,只有一丛丛枯白的芦苇。
「好琴!好诗!」程宗扬大咧咧道:「俗是俗了点儿,可大爷我就喜欢这调调儿!」
那女子轻轻拨了下琴弦,琴声入耳,说不出的优雅。程宗扬一呆之下,装出的粗鲁顿时被琴音揭破。
那女子雪白的衣袖轻轻一动,抚了抚琴弦,然後回过头来。映入眼廉的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她肌肤犹如明玉,五官精致绝伦,虽然置身桃林的滚滚红尘中,却彷佛纤尘不染,一举一动都有著脱俗的气质。以程宗扬见惯美女的眼光,也不禁目眩神驰,眼前心里都只剩下四个字:神仙中人……
那女子风姿如画地拨了拨发丝,然後不卑不亢地说道:「黑魔海剑玉姬,见过程公子。」
沉浸在她绝美风姿中的程宗扬一听之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又来了!
干!先是高俅,然後蔺采泉,然後贾师宪,这会儿剑玉姬也出来了,哪天我把你们几个都拉来开个会大家认识认识得了!
程宗扬原本以为这是哪方势力派人出来给自己玩色诱的老套路,抱著有便宜要占,没便宜也要占的念头过来的,这会儿只後悔没听死奸臣的劝谏,想跑都来不及。
虽然自己修为已经有五级的水准,勉强也算得上高手,但传说中剑玉姬可是直追师帅王哲的修为。除了殇侯和孟老大,己方阵营中随便拉两个捆一块,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这会儿把死奸臣、敖老大、俞子元全拉来都悬。
剑玉姬微微一笑,姣丽的笑容犹如奇花初绽,令群芳失色。她口气从容地淡淡说道:「妾身此来,欲与公子谈桩生意,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一听到生意两字,程宗扬紧绷的心头一松,暗暗吐了口气,乾笑道:「原来是仙姬,久闻大名,呵呵呵呵……不知仙姬要谈什么生意?」
「程公子出手豪阔,小生意未必入眼,」剑玉姬道:「江州如何?」
还好,只要不拿自己的脑袋当货物,什么生意不能谈呢?程宗扬哈哈一笑,「仙姬也想分一杯羹?这事儿好商量!不过呢,这生意在下作不了主,仙姬如果方便的话,不如亲自去趟江州,和孟老大面谈。仙姬看怎么样?」
程宗扬心里冷笑,只要你敢死,孟老大就敢埋!
剑玉姬的嗓音犹如清泉浸润的玉铃,说不出的清悦动听,她神情间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公子何必推托?」
程宗扬心一横,「不知道仙姬准备怎么做这笔生意?」
「公子虽然在星月湖大营官拜少校团长,然而对八骏而言,终究是外人。以公子的雄心壮志,岂会久居人下?」剑玉姬轻叹道:「江州解围之日,便是公子与星月湖诸君分道扬镳之时。」
程宗扬心下暗暗佩服,如果不是自己早有打算,这一下真的就被她说中了。
幸好剑玉姬到底不是真神仙,不知道自己打定了逆势取之不如顺势应之的主意。
程宗扬变色道:「仙姬这样挑拨离间,未免太下乘了吧?」
剑玉姬却似乎看出他心底的真相,眉梢微微一挑,讶然道:「原来公子志不在此,却是妾身孟浪了。但也无妨。我黑魔海与岳鹏举的星月湖大营仇深似海,公子自然是知道的。公子虽然与敝宗为敌,但敝宗对公子并无半点仇怨,反而是公子屡屡坏我大事,伤我九御,夺我御姬——此间得失公子可曾思量过?」
因为凝羽和星月湖的缘故,自己早已把黑魔海视为劲敌,但仔细想想,剑玉姬确实说得没错,黑魔海从头到尾都没有针对过自己。剑玉姬这话压下来,程宗扬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只好道:「仙姬不会是想说,你们黑魔海其实是慈善团体吧?」
剑玉姬道:「慈善未必,分寸却是有的。」
程宗扬失笑道:「你们黑魔海行事有分寸?」
「若无分寸、规矩,与街头的乞儿何异?」剑玉姬道:「如果公子应允,我黑魔海定当虚位以待,不仅许以长老之位,更以泉、凝诸姬相赠,甚至教中的御姬、奴姬,都任由公子取舍——公子以为如何?」
「意思是我在黑魔海可以横著走了?」
「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剑玉姬道:「公子如今看中的师师姑娘,不过光明观堂一介外堂弟子。只要公子入得我教,异日扫平光明观堂,便是让明静雪、燕氏双姝给你为奴为婢,也如等闲。」
「黑魔海志气很大啊。这也算是身无半文,心怀天下了吧。」程宗扬开了句玩笑,说道:「很优厚的待遇,那条件是什么呢?」
「公子与我黑魔海合作,取下江州。星月湖大营诸人不许一人逃脱。」
「仙姬可太高看我了,」程宗扬叫苦道:「我一个小商人,哪儿有这本事把星月湖的爷们儿一网打尽?实话给仙姬说,这种事我连作梦都没想过。」
「只要公子应允合作,我黑魔海自有主张。」
程宗扬琢磨片刻,然後笑嘻嘻道:「我听出来了,这意思是如果没有我的帮忙,单靠你们黑魔海,拿江州没办法对吧?老实说吧,贵宗的信誉,我是不大信得过的,仙姬如果找人合作,还是另请高明吧。」
剑玉姬并没有半点失望,口气轻松地说道:「那就是没得谈罗?」
程宗扬一摊手,「我看没什么好谈的。」
剑玉姬道:「敝宗对公子竭诚以待,公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
程宗扬忍不住道:「仙姬,我有点不明白,我这人好吃懒作,还有一点点的好色,黑魔海是看中我哪一点了?」
「公子想知道吗?」
「当然想。」程宗扬道:「弄明白了我好改。」
剑玉姬莞尔一笑,「若公子能改掉,只怕活不过明年此时。也罢,公子既然不肯与我黑魔海合作,无非是星月湖。待江州破城,星月湖大营烟销云散,公子莫忘了今日之约便是。」
「如果我没听错,这是威胁吧?」程宗扬纳闷地说道:「你们难道想直接插手江州?可别说我没警告,你们要打出黑魔海的旗号,说不定宋军会和星月湖大营联手,先把你们给灭了。」
剑玉姬取出琴囊,收起瑶琴,神情自若地说道:「江州已经是强弩之末,能支撑到如今,无非是有云氏之助。只要斩断云氏的助力,江州便破了一半。」
程宗扬心头一凛,顿时收起嘻笑,沉声道:「黑魔海如果敢对云六爷、云三爷动手,我程宗扬立誓,今生今世与黑魔海不死不休!」
「何须伤人?公子且拭目以待,云氏断绝对江州的援助便在眼前。」剑玉姬说著飘然离开,优美的身影在桃林中消失。
片刻後,剑玉姬柔婉的话语随风飘来,「凝儿已忘却敝宗诸事,公子既然喜欢,便留与公子,以消永夜。公子保重,他日有缘,妾身再与公子相会。」
程宗扬脸色难看之极。剑玉姬亲自出马,如果这番话只是虚言恫吓,只怕会让世人笑掉大牙,砸了黑魔海的招牌。但自己完全想不出黑魔海有什么手段能让云氏断绝对江州的援助。
「去梵天寺。」程宗扬沉著脸对赶来的秦会之道:「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过去。
从现在起,我一天十二时辰都跟著云六爷!我倒要看看,到底黑魔海能有什么手段!」
第一章 夜话梵天寺()
巍峨的梵天寺木塔浸浴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行白鹭掠过飞挑的塔檐,檐角金色的铜铃在晚风中摇曳著发出清脆的响声,铃身映射出落日的余晖。
站在凤凰岭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半岛上的雷峰塔,碧波荡漾的西子湖,甚至湖畔绿杨荫里的翠微园都隐约可见。
当目光掠过湖畔那边桃林,程宗扬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剑玉姬放出话,要斩断云氏对江州的支持,但经过自己在中间的奔走,如今的云家与江州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而黑魔海在晋国的根基早已被清除乾净,她哪里来的信心和手段能拆散双方的合作?
秦会之道:「剑玉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於秦会之的询问,程宗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踌躇良久,才一言难尽地吐出四个字:「神仙中人。」
秦会之道:「巫宗长於采补,这位剑玉姬莫非是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程宗扬摇摇头,「我不知道。」
秦会之挑眉道:「此姬面见公子时,难道戴著面纱?若是如此,她的身份便颇有蹊跷……」
「不是。」程宗扬道:「我和她交谈那么久,这会儿回想起来,连她具体长得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飘乎若神,仙姿无双的印象——」程宗扬举了举手指,似乎想勾勒出剑玉姬的相貌,最後还是放弃了,「只知道她是个风姿绝美的女子。」
秦会之眉头微锁,心下暗忧。剑玉姬既然未曾遮面,家主却只见其风采,未见其面容,这种障眼的法术本是巫宗的秘技,不足为怪。然而凭他对家主的认知,另外一个可能性也不小:家主真是被剑玉姬的美色冲昏头了。
程宗扬感叹道:「我原以为自己遇到剑玉姬,会二话不说就拚个你死我活。
就算说话,也没什么好话可说。但剑玉姬给我的感觉……」
程宗扬靠在栏杆上,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竟然像交往多年的故人一样——你别误会,我绝对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女子,我如果见过一面,肯定不会忘记。剑玉姬无论是言谈举止,都让人如沐春风。连她最後说准备斩断云氏和我们的联系,听起来都不像威胁,倒更像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秦会之仔细听著家主的陈述,一边分辨其中的意蕴。
「这会儿说起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程宗扬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对她生出一点敌意,後来我觉得情形不对,故意用不客气的言辞想去撩拨她的怒火,可她始终如一的从容不迫——干!」
程宗扬一把拍在栏杆上,「这会儿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剑玉姬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会之,你知道吗?」
「请公子明言。」
「你个猪!」
秦会之愕然片刻,然後潇洒地一躬身,「属下惭愧。」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吗?如果别人故意出言不逊,一般人的反应无非是针锋相对的反唇相讥;或者装死狗,置若罔闻,任人唾面自乾;或者诚心诚意的认错;还有一种是开个玩笑,好化解尴尬。」
秦会之沉吟道:「属下想来是第三种,剑玉姬如此高明,莫非是第四种?」
「我还没说完呢。」程宗扬道:「换个角度考虑。我出言不逊,第一种反应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大吵一架,一拍两散。第二种似乎是有涵养,但在谈判中出现,立即就落了下风,让人存了看不起的心思。第三种更无聊,我都故意了,还认什么错?就算你作得滴水不漏,让我相信你的诚意,结果恐怕更不妙——强硬的觉得你是软柿子,如果是好人,免不了会心存歉疚。」
秦会之立即道:「公子千万不必歉疚。」
「得了吧,奸臣兄,我要对你歉疚,我就是傻子。」
秦会之笑道:「家主捷对,属下佩服。敢问剑玉姬可怕之处何在?」
「如果是第四种,未免显露聪明,让人心生戒意。剑玉姬可怕之处在於:她的反应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没有针锋相对,没有让我看不起她,没有让我心怀歉疚,也没有显露智慧,让我生出丝毫戒意——我脾气发了,威胁也听了,可从头到尾对她都没有半点心结。」程宗扬揉著胸口道:「和她见面,感觉反而很舒服似的。」
秦会之琢磨片刻,「若是如此,剑玉姬似乎也不甚高明。既然是与公子谈判,著意引导公子的心意,达成目的,方是上策。」
程宗扬长叹一声,「我在路上也是这么想的。直到站到这梵天寺木塔上,我才想明白——她根本就没准备谈成这桩生意!」
秦会之这下终於诧异了,「那她为何出面?」
「我猜,她这次出面只有一个目的,」程宗扬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建立信任。」
「信任?」
程宗扬苦笑道:「我知道这话跟疯了一样,但剑玉姬确实做到了——不但她说的每句话我都信到十足,而且对她这个人我都有种说不清楚的信任感。她说对我没有恶意,我真相信她确实没有恶意。她说想招揽我加入黑魔海,我真相信她不但是认真的,而且不会过河拆桥,玩弄什么计谋。」
程宗扬拍著栏杆叹道:「从剑玉姬身上我才学到,一个人无论是机敏过人,才智非凡,还是国色天香,千娇百媚,无论是修为超凡入圣,天下无敌,还是位高权重,一言兴国——在人与人相处中,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信任感。就算你真是一头猪,我信任你,你就是神!」
秦会之有些不以为然,「何以至此?」
「你是没见过追星族和狂信徒。原来我也一直奇怪,为什么不管哪种傻瓜都有人崇拜呢?现在我才明白,就是他娘的信任。无论是圣哲还是傻瓜,只要能被人信任,就有人愿意当飞蛾——何况剑玉姬是来真的!」
程宗扬长叹一声,「我终於明白游婵为什么会对她死心塌地。这位剑玉姬,绝对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处理人际关系的天才!她的眼光,就像站在这梵天寺木塔上俯观天地一样,比我高得太多了。」
秦会之久久不语。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不困难,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在显示自己存在的同时,又不引起对方任何负面情绪——锋芒不露,直入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程宗扬忽然道:「桃之夭夭——後面是什么?」
秦会之应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还有呢?」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程宗扬摸著下巴琢磨半晌,然後抬眼望著秦会之,「什么意思?」
秦会之愕然道:「公子未曾读过《诗经》?」
「当然读过!」程宗扬其实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这则桃夭在六朝的时空是否有其他意蕴,厚著脸皮道:「考考你不行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言桃花之极盛也。礼记有云:桃之有华,正婚姻时也。易林曰:春桃生花,季女宜家……」
「打住!说人话!」
「就是说桃花开得正艳,姑娘嫁得正好。」
程宗扬沉思良久,然後抬起头,一脸震惊地说道:「天啊!难道是剑玉姬思春了,想嫁人?」
「……以属下之见,公子此解,只怕……不甚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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