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脸色大变,一把扣住薛延山的脉门。旁边两名雪隼团的汉子抢过来,却被薛延山喝退。
众人都没有再说话,房内静得针落可闻。程宗扬脸色越来越难看,一盏茶时间後,他松开手指,「那人是谁?」
「不知道。」薛延山吃力地说道:「薛某自负修为也略有小成,但那晚突然遇袭,连对方的面目都未看清便著了道。嘿,时至今日,薛某还在疑惑,对方究竟是人是鬼。」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从背包取出一件东西,「薛团长见过这个吗?」
薛延山打了个手势,旁边的汉子替他抹去眼角的冰渣,扶他坐了起来。薛延山端视良久,然後摇了摇头。
程宗扬拿出的是那颗萧遥逸送给他的鬼牙,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程宗扬很疑心小狐狸十几年前撞见的「鬼」,便是打伤云如瑶的凶手,甚至与月霜的寒毒也有关。而薛延山的伤势自己再熟悉不过,赫然就是与云如瑶、月霜身上相同的寒毒!
云如瑶和月霜体内的寒毒纠缠於经络之间,无论是王哲卓绝盖世的修为,还是云家富可敌国的财力,对於这种寒毒都束手无策。好在两女的寒毒只是纠缠不去,而薛延山所中的寒毒却酷烈之极,彷佛一头贪婪的怪兽,时刻吞噬著他的精血。
「在晴州过完年,薛某带著团内二百余名兄弟赶往江州,」薛延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直截了当地说道:「为避免引起宋国人的警觉,我们没有走沅水,而是分乘三条大船,走的太湖水路。上月初九夜间,船只行至太湖中央,十余条小船突然围了上来。」
「那些人像是在水中讨生活的水匪,水性极好。不到半个时辰,雪隼团的三条座船都被他们派出的水鬼凿沉。」
薛延山停顿许久,回想起当时惨烈的一幕。二百名雇佣兵在湖中血战,最後无一幸免。他也在混乱中被人印一掌,好在他当时穿著云家出的皮制水靠,又被手下拚死相救,才能从冬季的湖水中逃脱。但寒毒不久便即发作,每次那种吞噬血肉的痛苦都令人痛不欲生。薛延山拼尽修为抵御寒毒,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如今已经油尽灯枯。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生死根能够克制寒毒,但他只知道一种方法,而这种方法显然用不到薛延山身上。
「仇家是谁尚且不知,报仇也无从谈起。」薛延山倒是十分豁达,「薛某别无他念,小敖说先生有意收纳敝团,这些兄弟都是跟我出生入死多年,只要他们衣食无忧,薛某死亦瞑目。」
「薛团长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手足。」程宗扬道:「有件事我想问一下薛团长……」
等房间的人全部离开,程宗扬才问道:「石团长生前曾多次到小弟的住处窥视,他说是有人委托他调查小弟身边一个女人,薛团长可知道吗?」
「是我让他查的。」薛延山毫不隐瞒地说道:「陶氏钱庄的陶五找到我,委托我调查公子身边的姬妾。」
「陶弘敏?」
「薛某看来,陶五对先生并无恶意。他们陶家在晴州势力极大,每年都会在晴州内海的岛屿组织宴会,参加的都是六朝俊彦。看他的举动,多半是想招揽先生。」
「我有什么好招揽的?」
「那只有问陶五了。」
薛延山说完这些,已经力竭,呼了口寒气,沉沉睡去。这一觉也不知能不能再醒来。
马车上,秦会之反覆推敲,半晌才道:「薛团长这番话挑不出什么漏洞来。但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妥……」
「因为梦娘的身份吧。」程宗扬道:「他要是受委托调查雁儿,我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了。陶弘敏……难道他想对我用美人计?」
秦会之道:「陶公子若施此计,必是正中公子下怀。」
「就是,我巴不得他给我多施几次呢。咦——」程宗扬突然坐直身体,低声道:「美人儿来了!」
程宗扬跳下马车,爽朗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师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马车缓缓停下,接著车窗半卷,露出李师师如花似玉的容颜。一日不见,她眉宇间的焦虑都化作浓浓的忧色,显得愁眉不展。她有些意外地看著程宗扬,讶道:「是你?」
程宗扬笑道:「在下正好来临安做生意,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师师小姐。」
程宗扬头脑很清楚,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是招惹李师师的好时候,可下半身却告诉他:有花堪折直须折,免得好白菜都被猪拱了。尤其是李师师这样历史上被不少猪拱过的著名白菜,晚一步都可能留下千古之恨。
车内传来一个细柔的声音,「师师,这是哪位公子?」
一只玉手卷起车廉,露出对面一个美妇,她穿著一袭朱红色的窄领锦袄,露出修长如玉的颈子,一张玉脸艳如海棠,此时她挽著车廉,袖口滑下数寸,一截白滑的皓腕戴著一只碧绿的玉镯,袖中彷佛逸出一缕暗香。
程宗扬心旌微动,「这位是伯母?」
「是我姨母。」李师师对那美妇道:「凝姨,这位是程公子,晴州的商人。
我师门在晴州的慈幼院,他也捐过钱的。」
那美妇微微颔首,向程宗扬一笑,然後放下车廉。
看到程宗扬身後的兽蛮人,李师师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开口道:「相逢便是有缘……程公子可有闲暇,陪奴家走走呢?」
程宗扬立刻道:「当然有!师师小姐要去哪儿?」
李师师垂下眼睛,柔声道:「奴家要去雷峰塔一行。」
「雷峰夕照!有名的西湖十景啊,我以前去过,结果去了才知道,原来雷峰塔早就倒了……」
「咳!咳!」
秦会之拚命咳嗽,这位家主真是昏了头,满口的胡说八道。看来再有人对家主施美人计,千万要小心提防。
程宗扬也回过神来,乾笑两声。李师师满腹心事,没有留意他刚才的话,倒是她对面的美妇隔著帘子好奇地看了程宗扬几眼。
雷峰塔位於西湖南岸。南屏山由南而来,山势连绵伸入西湖,在湖中隆起一座孤峰,号为雷峰。雷峰塔便建在峰上,塔分七层,四周建有回廊,檐下挂著铜铃铜马,飞檐斗拱,气势恢弘。
正值夕阳西下,雷峰塔下霞光万道,水天交映,塔身彷佛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辉,在葱茏的林木间绝世独立。登塔而望,眼前水光接天,远处净慈报恩寺的晚钟悠悠传来,湖光山色,令人心醉。
即便程宗扬无心赏景,看到这样的景色,心胸仍不禁为之一畅。悄悄看一眼旁边的小美人儿,程宗扬还记得李师师精通琴棋书画,很有些文艺品味。据说这种文学女青年最容易对付,只要自己吟出一首千古杰作,立刻就能把她的芳心俘虏过来。嘿嘿……
程宗扬低咳一声,吸引了李师师的目光,然後沉声吟道:「西……」
开口之前,程宗扬觉得历代写西湖的诗没有十万首也有八万首,自己吟不出十首也能吟出八首,一首吟完,直接让李师师拜倒在自己的大裆裤下。谁知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实实在在是没记得多少。就一个「若把西湖比西子」还熟点儿,可死奸臣昨天就吟过,六朝有唐国宋国,估计唐诗宋词都不行了,自己要是鹦鹉学舌被人揭穿,不但镇不住这丫头,还会被她看得扁扁的。
李师师秀眉微颦,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程宗扬刚开口的时候,她并没有留意,但程宗扬只念了一个字就卡住了,反而引来她的目光。
没了唐诗宋词,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没多少了。程宗扬越是去想脑子越是一片空白——这回脸可丢大发了。
眼看西湖的名句憋不出来,程宗扬改口道:「山……」
一个「山」字又卡住了。关键时候,还是秦会之够仗义,站出来替主人两肋插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好诗!好诗!」
李师师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眼睛却漫不经心地转开。倒是旁边那位凝姨唇角挑起,露出一丝温和鼓励的笑容。
「山外青山楼外楼!」程宗扬面无表情,口气却近乎咬牙切齿地念道:「西湖歌舞几时休!」
两句一出,秦会之眼中透出惊讶的神色,凝姨也娇躯一震,神情愕然,都没想到这个只懂数钱的商人真能念出两句诗来。
隔了片刻,李师师扭过脸,「下面呢?」
「没了。」再念下去就该露馅了。谢天谢地,这个宋国和历史上的不一样,这首「总把杭州作汴州」,终於没人写出来。
凝姨微笑道:「程公子何不再续两句,完此佳作?」
让你们看我狗尾续貂的笑话吗?程宗扬一脸扫兴地说道:「难得与师师小姐和夫人同赏雷峰夕照,本想作首诗搏师师小姐一笑,结果被这伴当一搅,诗兴全无。见笑见笑。」
秦会之惶恐道:「属下该死。」
凝姨将那两句诗吟哦几遍,怅然道:「如此佳句,可惜未竞全篇。」
李师师玉指绕著发梢沉吟片刻,嫣然笑道:「程公子这两句确是佳作。昔日潘大临作『满城风雨近重阳』,忽闻催租人来,遂败诗兴,留此一句而成名篇。
程公子此二句当不让先贤。」
和李师师见过两次面,唯有这一会儿,程宗扬才发现她消除戒意,流露出真实的情感……看来还真是个文学女青年啊。
俞子元登楼上来,远远向程宗扬使了个眼色。程宗扬笑道:「失陪片刻,会之,你也来一下。」
第八章 高衙内()
第八章
离开雷峰塔,俞子元才道:「已经打听出来了。威远镖局年前失的镖,是太尉府衙内的货物,单是珠宝价值就不下十万贯,而且里面还有一条御赐的玉带。
威远镖局如果讨不回这批货物,恐怕连镖局都保不住。」
秦会之插口道:「谁劫的?」
「没有消息,到现在都没查出来是谁劫的镖。」
一般江湖蝥贼很少敢动镖局的货物,敢动的大都是称霸一方的势力。江湖走镖,武功还在其次,要紧的是人缘广面子大,通常丢了镖,镖局讨不回来,都会找人说和。有时候甚至会出货物几倍的价钱把镖赎回来,为的就是顾及镖局的名声脸面。像这种一点线索没有的,少之又少。
「太尉府的衙内?不会是高俅高太尉家里的高衙内吧?」
「没错。」俞子元道:「太尉高俅膝下无子,因兄长早逝,过继了本家侄儿当螟蛉子,对这位小衙内万般宠溺。这厮生就横行霸道,专爱淫,人妻女,有个诨号叫花花太岁……公子,你怎么了?」
程宗扬表情怪异,「宋国如今的太尉是高俅?」
俞子元神情有些不屑地哂道:「高俅是幸臣出身,因为踢得一脚好球被宋主看上,後来从的军。算起来执掌兵权已有二十年。」
太师贾师宪,太尉高俅,大将夏用和,只差蔡京和秦会之这两个宰相,宋朝的奸臣败类就都凑齐了。要说这位宋主可真了不起,一手牌能烂成这样也算少有,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混过来的。
「原来是这位高衙内啊……」
程宗扬在六朝混了这么些日子,早不是当初的小白,李师师主动开口邀自己来雷峰塔,怎么都透著一股蹊跷的味道。李师师千里迢迢赶赴临安,唯一的大事就是威远镖局失了趟镖。自己原本猜测她是找到劫镖的匪徒前来讨镖,拉自己当打手。但这种事更应该她老爸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出面,没道理让两个女人出头,何况那个凝姨看起来完全不谙武功。现在看来,她要对付的八成不是劫匪,而是传说中的高衙内……
俞子元继续说道:「属下刚才找了镖局几位趟子手,据说高衙内开出价码,要不送还货物,要不把总镖头的小姐送到太尉府,让他享用一年。」
程宗扬「啧啧」道:「这厮倒打的好主意。」
俞子元微笑道:「真要能了结此事,李总镖头夫妻说不定真就做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这夫妻俩还真舍得。」
「李寅臣名头虽响,修为其实不怎么样,威远镖局混到今日,靠的就是见风使舵,巴结官府和各大宗门,碰到硬茬就没辙了。」
「那也不至於把女儿扔火坑里吧?」
秦会之道:「若能用一个女儿保住自己的家业,李总镖头为何不作?何况真要告上官府,别说一个女儿,他的镖局、家眷也未必能保住。」
俞子元道:「属下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高衙内的车马,多半是与师师小姐约好在此见面。公子,一会儿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什么都不做!」程宗扬道:「给个笑脸就想让我替她顶雷,这丫头也太精了。咱们就在旁边看笑话。哼哼,光明观堂的弟子,哪轮到咱们星月湖出头了?」
俞子元精神一振,「是!」
说话间,一行车马越过西湖上的长桥,朝雷峰塔驰来。前面十几名少年锦衣怒马,有的拿著弹弓,有的拿著吹筒,有的举著粘竿,还有的架著苍鹰,牵著黄犬,一路车喧马腾,气焰嚣张。
程宗扬让俞子元、青面兽先避开,自己没事人一样和秦会之回到塔上。李师师与凝姨正轻声私语,见他上来,李师师拢了拢秀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明知道这丫头是在利用自己,但她娇美的容貌,仍令程宗扬一阵心动。光明观堂的弟子自己也见过几个,论美貌论修为,李师师不见得稳居鳌头,但论起心思精明,擅长利用他人,能把自己女性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李师师绝对要超过潘姊儿和小香瓜一大截,这种女人并不是刻意算计来施展魅力,而是天生的尤物。
李师师敛衣施礼,然後道:「今日奴家请公子游湖,其实另藏了一番心思,还请公子恕罪。」
程宗扬笑呵呵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说。」
「奴家是明州虎翼国随军医官,家却在临安。家父开了一家镖局,年前失了趟镖,货主趁机勒索……」李师师面露凄然,「那斯是临安有名的恶少,花花太岁高衙内。他不知从何处听说奴家的姿色,勒逼家父,要纳奴家为妾……」
为妾?人家说的可是玩一年。程宗扬顿足道:「这个败类!」
李师师凄婉地说道:「奴家若是不从他,家父便要被送官问罪,若是从他,又岂能甘心?奴家不揣冒昧,请公子拿个主意。」
程宗扬愕然道:「啥主意?」
李师师眼中闪过一丝愠怒,然後垂下眼,楚楚可怜地说道:「敢问公子,奴家该从了高衙内,还是不从?」
「这……你可难住我了。」程宗扬抓了抓脑袋,「按说高衙内不是啥好人,你要嫁给他当妾,著实太委屈了。可是呢,高衙内的亲爹高太尉,主掌太尉府,手握兵权,他要把你调到太尉府当值,也就是一道手令的事。高衙内没有借助他老爸的权势,而是在丢了货物後,才提出纳你为妾——师师小姐,小生倒觉得高衙内对你是一片真心。」
以李师师的聪明,听了这番也不由呆住了,他竟然劝自己去给高衙内当妾,他还有一点起码的良知吗?
程宗扬心里冷笑,一点好处没有,空口白话就想让我替你火中取栗?我就算长得一副包子样,也不能由著你们乱啃吧?
他一脸诚恳地说道:「我只是个小商人,平常想巴结太尉府的衙内都巴结不上。师师小姐,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你可千万要把握住了。」
李师师玉脸时红时白,忽然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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