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接触过,程宗扬才知道萧遥逸为什么那么急切兵临湖上,与王茂弘讨价还价。王哲曾说过,岳鹏举的星月湖大营是他见过的第一强军,这些一身本事的汉子,怎么可能甘心作一辈子的贩夫走卒?现在萧遥逸重新在江州占据一片天地,这些汉子虽然尽力克制,言谈间仍不免流露出几分激动。毕竟他们在草莽中埋没多年,终於有机会让岳帅的战旗在六朝的天空重新飘扬,怎么能不激动呢?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程宗扬更加慎重,孟非卿马不停蹄的筹备江州之战,再节外生枝招惹出黑魔海,打乱了星月湖的计划,就算能干掉剑玉姬,也得不偿失。
程宗扬放下望远镜,决定今天晚上就到这里。等见过孟非卿,再商量要不要引剑玉姬出来。
就在这时,两个人影突然从岛上出来,一前一後登上船只,接著的那条双桅帆船升起轻帆,驶离码头。
程宗扬目不转睛地盯著船只,那两人前面一个身材胖大,头发挽成抓髻,似乎是个中年仆妇,後面那人却是自己见过的——泊陵鱼氏的无夷公子,鱼无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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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州城北,铜狮巷。
两丈宽的台阶上,竖著一座三层门楼,黑漆大门上绘著两只雪隼,檐下挂著一排气死风灯,上面写著雪隼佣兵团的字样。门洞内放著两行长凳,十六名劲装大汉整整齐齐坐在凳上,目不斜视,两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仔细看时,那些汉子屁股离凳面还有寸许的高度,一个个都身体悬空,稳稳扎著马步,脚下纹丝不动。
虽然已是深夜,院中仍亮著灯火,刚从广阳赶回的佣兵汉子们正聚在厅中,享用他们返回晴州的第一顿晚餐。
敖润一回来就去见副团长石之隼,月霜和冯源都在厅中。月霜从小在军中长大,对饮食没有什么挑剔的,吃得也极快。冯源因为辟谷,只吃了点菜蔬,就放下筷子。
「副队长,」冯源道:「我去把老张的东西收拾一下。」
月霜也放下筷子,「等等。我还有点钱,你给老张家里送去吧。」
「哪怎么成?」
「不用多说了。」月霜站起身,「他家里还有父母子女要养。跟我来。」
「哎。」冯源想起副队长虽然不富,但老程很有些钱的样子,便答应下来。
佣兵团的女子并不多,月霜在偏院住了一间厢房。她拣出钥匙,正要开锁,忽然又停住了。冯源在後面看到她颈後的发丝像遇到危险的小猫一样突然竖起,不由一愣。他刚张开口,月霜一手朝背後伸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美目紧盯著门锁。
门上的铜锁已经两个月没有开过,上面有一层薄薄灰尘,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但落在月霜眼中,立刻便看出这只锁刚刚被人动过。开锁的人肯定是个大行家,留下的痕迹极浅,如果不是她在六扇门待过,锁上又积了灰尘,也未必能看得出来。
月霜一手按住剑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门後。那个人并没有走,此刻正在房中,等著自己回来。
「火。」
月霜悄悄在身後写了个字,让冯源小心戒备,随时准备使出火法。
冯源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也不管月霜能不能看到,然後急速念诵咒语,准备施法。
就在月霜准备出手的刹那,一只野猫突然蹿出来,「喵」的叫了一声。
「呀!」冯源大叫声中,双手挥出一道火光。
「喵呜!」那只野猫被火焰扫中,尾巴顿时著了起来,惨叫著扑到门上。
四百四十四章 倭忍()
月霜气得大叫,「冯大,法!你个笨蛋!」
冯源施过法後,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咽了口吐沫,还没有开口,紧锁的房门突然打开。一只玉手伸来,挟住著火的野猫扔进室内,接著「叮」的一声,横臂挡开月霜的利剑。
房中出来的是个女子,她头发两鬓和脑後向下挽起,在额顶用粉色的发带扎住,髻上簪著一排扁宽的木笄。身上穿著黑色的广袖短衣,腰带极宽,上面扎著金色的系绳,在腰侧垂下两条穗带。脚上穿著白色的布袜,踏著一双木屐。
晴州港海客极多,冯源一眼认出这女人挽的是东瀛倭人的半玉髻,衣服也是东瀛式的吴服,她脸上戴著黑色的面罩,发丝遮住双眉,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中用来挡住长剑的,是一支两尺长的竹杖,两端包著铜头。
月霜厉声道:「你是谁!」
那女子默不作声,短杖在掌中一旋,敲在月霜剑锷前寸许的位置。月霜虎口剧热,几乎丢开长剑,她咬紧牙关,长剑犹如飞凤,剑光霍霍朝那女子逼去。蒙面女子身形微闪,从门口闯出,露出背後一只包裹。
「原来是个贼!」月霜娇叱道:「把东西放下!」
蒙面女子竹杖飞舞,杖端的铜头不断击在剑上,挡住月霜的攻势。冯源见识过月霜的功夫,比起敖老大只稍差一线。可此时长剑被这女子用短棍一击,立刻歪到一边,显然功力逊了一筹。
冯源一边运著法诀,一边扯开喉咙叫道:「来人啊!有贼!」
月霜一连十余招都被那女子挡住,眼看她身形游鱼般从剑影间逸出,随时可能从自己剑下溜走,不由银牙一咬,长剑陡然放出光华。
月霜这套真武剑是王哲亲传的破敌招术,属於太乙真宗绝技之一。只是施展时极耗真元,限於体内的寒毒,月霜平常很少使用。但那女子拿的包裹是自己要紧的物品,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夺走。
月霜长剑斜挑,剑光撕开黑暗,闪电般将走廊照得通明。蒙面女子乌黑的眸子在剑光下闪亮起来,她竹杖划了个半个圆弧,击向月霜的剑锋。
月霜娇叱一声,一招斩妖,剑走中宫,剑上吞吐出无坚不摧的剑气,斩在竹杖正中。「叮」的一声,蒙面女子短杖外面的竹筒碎裂,露出里面铜制的内胆。
月霜一不做二不休,剑气再张,将铜杖一斩为二。
中空的杖身跌出一串古怪的物品,有绳索、抓钩、暗器……但这会儿还没来得及使用,就全部作废。
蒙面的东瀛女子被真武剑逼在下风,短短三招,就数次遇险。月霜剑势越来越凌厉,剑气纵横间,将她的退路尽数封死。眼看失去短杖的东瀛女子就要大败亏输,月霜炽热的丹田突然升起一丝寒意,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剑上的光华陡然一黯。
蒙面女子抓住破绽,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猛然翻出,与月霜对了一掌。
双掌相交,月霜脸色一下变得雪白。她冒著寒毒发作的风险使出真武剑,却没料到寒毒会发作得这么快,如果面对寻常的江湖好手,她还有机会慢慢调理气血,但此时碰上真正的高手,立刻就吃了大亏。右手的真武剑只施了一半就无力支撑,剑上耀眼的光华迅速退去。
掌力重重撞入经脉,带来血脉逆行般的剧痛。月霜苍白的面孔泛起一抹病态的嫣红,只要对手的真气侵入丹田,自己立刻就受到重创,能不能保不住性命还在两可之间。
蒙面女子冷冷盯了她一眼,已经侵入她经脉的掌力突然撤回一半,余力仍然将月霜震飞,接著她身体一旋,穿著木屐的纤足踢在冯源胸口,借力飞上檐角。
冯源滚地葫芦一样滚到一边,但他那一声叫喊已经惊动了佣兵团,几名好手早已攀上屋檐,截击这个不开眼的蟊贼。堂堂佣兵团竟然被贼偷了,说出去都给佣兵团丢人。
蒙面女子风一样从屋脊掠过,木屐在瓦上发出清脆的格格声。两名抢过来阻拦的佣兵汉子刚一交手,就被她竹杖击中要害,痛叫著从屋顶跌下。另外几人距离尚远,来不及合围,眼看那蒙面女子就要掠过高墙,一道银光流星般从佣兵团主楼飞出,射在东瀛女子肩後。蒙面女子身形微微一晃,只差了一步没有跨上墙头,跌落在地。
眼看佣兵团的汉子就能截住这个女贼,忽然一根绳索破空而出,越过高墙,蒙面的东瀛女子挽住绳索,借势跃到墙上,接著张开鸦黑的双袖,背著包裹悄然没入夜色。
冯源摔在阶下,饶是那东瀛倭女没想要他性命,这一脚也踢得他胸口剧痛难当,险些闭过气去。他呲牙咧嘴地捂著胸口,半晌才叫道:「火!火!」
月霜的房间浓烟四起,那只野猫不知引著什么东西,整个房间都烧了起来。
佣兵团的汉子们纷纷涌出,有些救火,有些去追那个女贼,乱成一片。月霜被蒙面女子一掌震退,这会儿靠在柱子上,脸色雪白。她咬著失去血色的唇瓣,身体微微战栗,良久才透出一口气,面色渐渐恢复正常。
敖润听到叫声就从主楼跳下,但还是晚了一步,连片衣角都没捞到。他跃上墙头,吼道:「狗日的!哪儿来的蟊贼,敢打我们雪隼团的主意!」
「老大,」冯源捂著胸口道:「你瞧瞧这个……真古怪。」
旁边一只手掌伸来,从冯源手中拿过那枚从竹杖中掉落的暗器。冯源打了个哆嗦,回过头才松了口气,「石团长。」
雪隼佣兵团的副团长石之隼挟住暗器,反覆看著。他身形细瘦,穿著件宽大的衣衫,似乎一阵风都能吹走。但晴州的佣兵行都知道,雪隼团的石二爷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与大佬薛延山合力打下雪隼团的名头。
冯源道:「那女贼有点像倭人,会不会是那个什么浪人……」
旁边见过那倭女的同伴也道:「是有点像。这些浪人也太浪了吧?敢惹到我们雪隼团的头上?」
石之隼仔细看了半晌,然後把那枚暗器放在鼻下嗅了嗅,「是东瀛忍者。」他弹开暗器,搓了搓手指,然後道:「叫老敖回来吧,既然是东瀛来的忍者,他追上也没用。」
四百四十五章 长命锁()
晴州河网密布,水运极为发达,临河的宅院大都有自己的码头。程宗扬乘船从晴州内海直接驶到自己居住的宅院後面,没等停稳就跳下船,快步走进院内。
「死丫头,你猜我遇见谁了!咦?你怎么浑身都是水?」
「人家刚才出门了嘛。」小紫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程头儿,你遇见谁了?」
「鱼无夷!」
程宗扬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後摸著下巴道:「看来姓鱼的与黑魔海关系不是一般的深呢。」
小紫用巾帕抹著发丝的水迹,眼珠一转,「听鱼家的傻瓜说,武二那个大笨瓜杀错人,死的倒霉鬼就是他弟弟。」
「没错,西门庆那个大贱人肯定是黑魔海的人。」程宗扬道:「鱼家和黑魔海早有勾结,所以姓鱼的才千里迢迢跑到五原城和他见面。」
鱼家与黑魔海的关系是合作,还是像太湖盟一样被强行收入黑魔海麾下,这个并不重要。问题是他们走到一起有什么图谋?程宗扬拧眉思索良久,眼前忽然一亮,「说不定姓鱼的与西门大贱人见面,是为了潘姊儿!」
想通其中的关键,程宗扬思路一下清晰起来。武二郎本来是为了找西门庆的霉头,替哥哥武大报仇,才潜入五原城。西门庆是醉月楼的座上客,与苏妖妇也不陌生,武二郎在采石场的事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那么西门庆为什么没有趁机除掉武二,消除这个隐患呢?
联系到鱼家在云水拦截光明观堂座船的举动,答案便呼之欲出了。西门庆没有趁机除掉武二,是他在拿武二当诱饵,引潘金莲上钩!
不出西门庆所料,就在小香瓜偷跑到南荒的时候,潘金莲因为武二郎来到五原城。西门庆和鱼无疾明知道她就在城内,还公然在鸳鸯楼宴饮,显然是一个专为潘金莲设计的陷阱。只是他们没料到武二这头猛虎会突然出笼,击杀鱼无疾,血溅鸳鸯楼,让西门庆的苦心策划成为泡影。
程宗扬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叫得好大声。」
「潘姊儿要倒霉了。」程宗扬道:「你也见过,鱼无夷修为虽然不弱,但比起潘姊儿还差了老大一截。他怎么有胆量去劫光明观堂的船?而且一点面子都不给潘姊儿留?」
小紫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结论只有一个,黑魔海肯定有对付光明观堂的手段,只不过必须与鱼家合作。」程宗扬道:「所以开始是西门庆与鱼无疾联手,然後是鱼无夷和黑魔海那个年轻人联手。我敢肯定,他们用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极可能是鱼家的毒药和黑魔海的邪术合用。嘿嘿,潘姊儿运气真好,第一次有武二郎搅局,第二次又撞上我们,黑魔海和鱼家两次都没有机会出手。」
小紫道:「程头儿,你好聪明哦。」
「哼哼,我的智慧一般不舍得用!现在你知道它有多高明了吧!」
「程头儿,我好崇拜你哦。」小紫跳过来拥住程宗扬的脖子,笑靥如花地说道:「不要生气啦。」
程宗扬正在得意,闻言不由一愣,半晌才叫道:「我干!你又做什么了!」
程宗扬一把掀开帘子,只见泉玉姬背对著房门,屈膝坐在箱内,她头发梳成倭式的半玉髻,用粉红的发带扎住,半边衣服脱到腰间,雪白的肩膀裸露著,上面嵌著一枚古怪的暗器。那暗器有两寸长短,形状像一片羽毛,针状的羽管深深刺进肌肤,正不断吸食鲜血。
「怎么回事?」
小紫道:「人家让她去取一件东西,谁知道她那么笨,惊动了佣兵团的人。要不是我扔了只猫,她说不定就被人捉住了呢。」
程宗扬回过头,「死丫头,你们搞什么鬼呢?跑到佣兵团偷别人东西?还扮成忍者?是不是怕我麻烦不够多啊!」
小紫嘟起小嘴,「人家只是拿来看看。」
「那是佣兵团!不是菜店!你以为敖润他们都是白给的?让你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程宗扬停顿了一下,「月霜怎么样?」
泉玉姬道:「奴婢与她对了一掌,并没有使力。」
程宗扬哼一声,「这是什么东西?银鹅毛吗?」
小紫道:「雪隼佣兵团副团长石之隼用的银隼箭。中间是空的,能够放血。
外面还有倒钩,一射中就拔不出来了。」
小紫拿出一柄小刀,朝泉玉姬招了招手,「过来吧。」
「古吗朴思蜜达,谢谢主人。」
泉玉姬屈膝跪在小紫脚边,弯下腰。小紫割开她伤口的皮肉,将那枚银隼箭从她肩头取了出来。泉玉姬咬紧牙,一声不吭,鼻尖却渗出冷汗。
小紫翻掌在她颈侧一切。泉玉姬昏迷过去,伤口鲜血猛然溅出。
程宗扬拿过那枚暗器,只见银制的羽管上布满倒钩,如果上面再喂些毒药,泉玉姬的伤势就不只这么一点了。小紫对泉玉姬溅血的伤口理都不理,似乎死了也与她无关,最後还是自己看不过去,点了泉贱人的穴道,帮她止血。
等泉玉姬呼吸平稳,程宗扬抹去指上的血迹,「你们拿的什么东西?」
「呶。」小紫指了指案上的包裹。
那包裹并不大,里面似乎没有装多少东西,看起来有点眼熟。程宗扬猛地想起来,从王哲军中离开的时候,参军文泽给自己和月霜各自准备了马匹和食物,当时这只包裹就在月霜的马上。
包裹内是几件平平常常的衣物,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穿的,但都是军服,衣角带著左武第一军的标记。衣物下面放著一只婴儿用的金锁,但和一般的婴儿金锁相比,式样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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