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一怔,这声音听起来颇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扮成斑马的优伶取下头套,露出一张媚艳的面孔。
程宗扬惊叫道:「芝娘?怎么是你?」
芝娘苦涩地笑了一下。
章瑜察颜观色,连忙道:「程少主原来认识?她以前在画舫作过,因为出了事,才到馆里来。总共也没有几天。」
程宗扬道:「出了什么事?」
芝娘低声道:「前些日子画舫来了几名客人。奴家一时不查,被他们抢了钱财,还放火烧了画舫。那画舫本是租来的,为了还钱,奴家只得自卖自身,幸好得章老板收留。」
程宗扬道:「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找我呢?找萧……狐狸也行啊。」
芝娘涩然一笑,没有作声。她不过是个倚舟卖笑的粉头,若要去萧侯府,只怕没进门就被赶了出来。
章瑜试探道:「程爷……」
程宗扬哈哈笑了两声,「没事没事,没想到碰到熟人了。章老板,下面的节目该是什么了?」
章瑜还没开口,石超就道:「那个五天六记有超得紧,哥哥也来看看。」
程宗扬看著芝娘身上绘的斑纹,心里微觉不忍,一面笑道:「上次就听你说过。什么五天六记?听著这么稀奇。」
章瑜笑道:「回程爷,石爷怕是记错了,该是五天竺记。」
程宗扬怔了一下,「五天竺记?」
章瑜道:「公子可能不知,天竺东边的叫东天竺,西边的叫西天竺,加上南天竺、北天竺和中天竺,一共分成五处,立国却有几十个。两年前,中天竺的戒日王驾崩,一个叫阿罗那顺的臣子叛乱,五天竺混战不休,结果东天竺被灭。会馆便编了出戏,说的就是这事。」
这段故事自己听过,程宗扬心道:这是阿姬曼家的事啊。
程宗扬心头跳了几下。五原城那个夜晚,漂亮的小舞姬骗自己逃走,险些把自己害死,可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善良女孩。知道自己要死,先把纯洁的处女的身给自己作为补偿。後来自己把她买下来,将剩下的钱都给了她,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回到自己亲人身边。
「篷、篷……」
思索间,熟悉的手鼓声响起,舞台重新明亮起来。
程宗扬回过神来,朝芝娘一笑,不动声色地把她拥到怀里,掩住她**的**。芝娘露出感激的神情,程宗扬却张大嘴巴,呆呆看著舞台上一个自己曾见过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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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会馆西侧,一座酷似圆形剧场的楼阁内,深紫罗兰色的天鹅绒帷幕低垂下来,幕上缀著大大小小的水晶,在琉璃灯的映照下,宛如无数星辰。
程宗扬坐在榻上,两边一左一右各坐著一个胖子,一个是石胖子石超,另一个是章胖子章瑜。石超抱著那名扮作僧耆洲土豚的女伶,一边调笑一边把手伸到她臀间,拨弄那条短短的豚尾。周围几个雪躯半裸的美婢小心服侍著,穿花蝴蝶般奉上果盘和酒水。
伴著天竺手鼓的欢快节奏,几个女子出现在舞台的上。她们身材高挑,五官像雕刻一样清晰,鼻梁细窄而又挺直,每个人都生著妩媚的大眼睛,皮肤白皙,其中三个额心点著红痣,盘著发髻,另一个年轻女子点著的痣则紫黑的颜色,垂著一条乌亮的长辫子。凸凹有致的身体上各自披著宝蓝、浅绿、鹅黄和桃红的纱丽,她们的纱丽从腰下缠起,一角掖在肩上,中间袒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走动时摇曳生姿。
优美的歌声响起,她们随著鼓声在台上边舞边歌,舞姿优美而妖冶,鲜艳的纱丽飘舞飞扬。歌舞不仅出色,而且充满异国风情,雪白的玉臂和纤足上缀著细小的银铃,不时发出悦耳的轻响,石超抬起身,指著穿蓝色纱丽的天竺女子道:「那个!那个叫什么来著?」
章瑜笑呵呵道:「石爷怕是忘了,那个穿红纱点紫痣的,扮的是羯陵伽城主的女儿,旁边两个是城中的贵妇,绿色的那个是侍女。」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後来被吊起来,打烙印那个!」
章瑜恍然道:「那个啊!她男人是戒日王手下大将,战败被砍了头的。穿宝蓝那个就是她。」
石超拍著凭肘的小几道:「我就喜欢那个!程哥,你最是见多识广,瞧瞧这是不是正宗的天竺歌姬?」
印度舞自己见过,但这样近距离观看,还是头一次。程宗扬笑了两声,「章老板的金枝会馆果然不凡,这样出色的天竺歌姬,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
章瑜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还是馆里去五原城采办货物,碰上一批贩来的天竺奴隶,手下人挑著买了些,找个懂天竺语的问过,才知道天竺大乱,叛军打下东天竺的羯陵伽城,因为没粮食,把城里的女人都卖了换粮。被卖的还是运气好的,卖不掉的都被宰来吃了。」
这事自己曾经听阿姬曼说过,这时听到仍然心惊肉跳。
第三百六十九章 赎身()
黑暗中,一个优美的身影静静坐著,她盘著腿,叠放的双足脚心朝天,素白的纤手放在膝上,拇指轻扣中指,食指、无名指、小指张开,状如兰花。微微低著头,乌亮的发丝黑瀑般披在颈後。
良久,她松开中指,双掌摊开,合在一起,掌心相接,慢慢旋转。然後缓缓分开。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素白的掌心没有丝毫变化。她重新收回双手,深吸缓吐,稳住吐纳的气息。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气息後,她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
无论她如何催动,记忆中的一幕都没有出现。但她一遍又一遍作著徒劳无功的努力,始终没有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一次分开双掌,终於有一抹微弱的光线从她洁白的掌心透出,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她握紧手掌,香肩微微抖动。良久,她站起身,将自己的身体洗浴乾净,妆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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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雀燕湖。
章瑜道:「敝馆买了这些天竺女奴,小的念著单跳舞没什么意思,倒是听著城破的事有趣……」
正说著,一个仆人进来,在章瑜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章瑜露出一丝苦笑,抱拳道:「本想陪程爷、石爷好生看场戏,可恨俗务缠身,只能失陪了。」
程宗扬笑道:「章老板尽管去忙。」
章瑜对旁边的美婢吩咐几句,让她们用心伺候,这才起身告辞。
程宗扬顺势搂过芝娘,旁边服侍的美婢道:「这几个天竺女奴都是羯陵伽城出来的,因听她们说起城破的事,才编了这出戏。」她抿嘴笑道:「说是戏,其实都是实事呢。」
程宗扬盯著帷幕旁边那个半露的身影,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
程宗扬抬了抬下巴,「後面哪个是谁?」
美婢笑道:「程爷眼睛好尖,那个是城主夫人,一会儿就上场了。」
鼓声停歇,天竺女子停下舞蹈,退到一旁。接著笛声响起,扮作城主夫人的女奴提著纱丽走上舞台。她挺鼻深目,眸子微微发蓝,眉毛像修过一样整齐而弯长,红褐色的长发盘在头顶,额心印著一点朱砂痣。她看起来四十上下,已经是美人迟暮年纪,但皮肤白净,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她身上披著一条浅紫色的纱丽,纱丽两侧镶著华丽的滚边,显得高贵优雅。
美婢笑道:「那些女奴说,城主夫人年轻时,可是羯陵伽城的第一美人呢。可惜城破不久就死了,这个女奴便宜得很,买的时候只花了十个银铢。」
程宗扬挪动了一下身体,「这么便宜?」
美婢悄声道:「因为她没了舌头,才折价的。」
程宗扬放在芝娘大腿上的手掌微微出汗。
一眼看到,自己就觉得这位城主夫人的身影颇为眼熟,这时程宗扬已经可以断定,她就是自己在五原城见过的那个女奴。阿姬曼的母亲。
当初自己买下阿姬曼,还想把买下她的母亲,好让她们母女团聚。结果她刚被一个晋国商人用十个银铢买走,没想到竟然会到了建康的金枝会馆。
程宗扬下意识地抚摸著芝娘,心里却在想,不知道阿姬曼是否回到东天竺那个叫耽摩的小城,找到她的哥哥。
舞台上的表演仍在继续。见到城主夫人,城主的女儿迎上去,笑靥如花地扶住母亲。接著鼓声响起,两人在台上对舞,舞姿曼妙。扮演城主女儿的天竺舞姬时而欢快,时而羞涩,看向母亲的眼神充满爱意,将肢体语言表达得淋漓尽致。
城主夫人的舞姿不及女儿的热烈,却更为娴熟。头、颈、肩、腰、臀、腿、足变幻出无数美妙的姿态,尤其是双手的动作,再繁复的舞姿也都能轻易展现出来。不仅程宗扬看得目不暇接,连那些天竺舞姬也露出钦佩的眼神。只是她虽然舞得美妙,神情间多少有些不经意的木然,彷佛一具被掏空灵魂的躯体。
两位扮作贵妇的天竺舞姬也加入进来,绕著母女俩翩翩起舞,台上充满喜庆的气氛。接著侍女捧出一只盒子,城主夫人抬起手,用指尖挑起一点朱砂,扮作女儿的舞姬跪下来,让母亲将自己额心的印记换成红色。
笛声蓦然响起,充满凄厉的意味,鼓声突然变得急切。正在舞蹈的女子同时抬起头,表现出惊恐的模样。程宗扬看得清楚,旁边几个只是在演戏,只有城主夫人身体一颤,眼中露出真实的恐惧。
沉重的鼓声中,一队武士手持长矛踏上舞台将。刚才的喜悦气氛一扫而空,顷刻间,台上的天竺女子便被武士团团围住。
那些武士都是会馆的女伶妆扮的,她们美丽的身体上披著仿制的皮甲,**著手臂和大腿,手里的长矛也是涂著银粉的道具,有的还粘著胡须,这会儿摆出凶巴巴的表情,把天竺女子驱赶到舞台前方。
为首一个身材纤巧的优伶模仿著天竺人的口气道:「伟大的战神塞建陀!羯陵伽城已经被我们攻破!你们现在都是征服者的俘虏!」
迟暮的美妇抬起头,木然看了程宗扬一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一名优伶武士举刀作了几个劈砍动作,表示将她砍死。
「停!」
周围优伶投来惊愕的目光,程宗扬压下心头的战栗,怪笑道:「好一个标致的天竺美人儿,我买了!」
石超道:「我说程哥,你怎么看中那个了?」
美婢也有些发怔,「奴婢不敢瞒程爷,她没舌头的,年纪也不轻了。程爷若想要个天竺奴在身边伺候,馆里尽有年轻貌美的。」
程宗扬道:「我就喜欢成熟的,这年纪正好!」
台上的优伶都停住动作,小心退到一边。那几个天竺舞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茫然看著同伴。
程宗扬把芝娘放到一边,然後解下上衣披到那女子身上,「这两个我都要了!卖身钱多少,让你们章老板开个价!」他不愿让人看出底细,乾笑两声,掩饰道:「哈哈,石胖子,你选的金枝会馆真不错,我这么不近女色的人,一次就看中两个!缘份啊。」
红发美妇神情木然,那件衣服披在肩上也不去扯,对程宗扬看也不看一眼,似乎听不懂他的语言,又似乎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
第三百七十章 芝娘()
程宗扬一手一个抱起两女便走。
石胖子提著裤子赶过去,叫道:「程哥!程哥!等等我啊。」
那美婢也慌忙跟过去,迈著碎步走在程宗扬旁边,小声道:「程爷……」
程宗扬板起脸道:「怎么?以为我掏不起钱吗?」
美婢陪笑道:「奴婢不敢。章爷吩咐过,程爷喜欢的,便尽管带走,馆里一个铜铢也不肯收的。」
石超连忙道:「不关我的事!我没给过钱!」
「谁问你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既然章老板不肯收钱,正好我在建康还有处空宅子,就换她们两个吧。」
美婢道:「奴婢不敢。」
程宗扬横眉瞪眼,「我那处宅子换这种货色一百个也够了!程爷吐出的唾沫砸下的钉,还怕我说话不算话?」
美婢不敢再拦,细声道:「程爷先带人走,回来我再禀告章爷。」说著她讨好地压低声音,娇声道:「程爷真好眼光。来馆里的客人都嫌这女子少了舌头,没人肯嫖。其实姊妹们私下说,若论起好处,这个天竺奴只怕比馆里当红的姊儿还强呢。」
程宗扬怔了一下,「什么好处?」
美婢神秘地一笑,「程爷试试就知道了。」
试试?自己还真没想过。就是冲著阿姬曼,自己也不能试啊。
芝娘伏在他怀中,神情又惊又喜,在他耳边悄声道:「多谢程爷……」
程宗扬叹了口气,「别谢了。我还头痛呢。小狐狸不在建康,你遇了事,我不管也说不过去。大家先回去再说吧。」
石超纳闷地看了芝娘一眼,被程宗扬眼一瞪,连忙缩回头去。
程宗扬心头其实有够忐忑的,自己出来一趟,又带了两个女人回去,让那死丫头见著还不知怎么样呢。
章瑜这边倒不担心,自己开的价钱不算低了,那宅子是苏妲己的,现在人去楼空,一直没有处理,房契还在自己手中。以那处宅子的价值,买十个绝色的也绰绰有余,章瑜一点也不吃亏。而且这两个女人对自己有用,对章瑜半点用处也没有,再留著只怕要在会馆养老,他能碰上自己这么个冤大头买主,已经是烧高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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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远张大嘴巴,看著那个砸在自己手里快两年,好不容易才卖出去,又莫名其妙被这位爷买回来的女奴。
程宗扬道:「傻站著干嘛?你不是会天竺话吗?问问她怎么到这儿的?」
祁远苦笑道:「程头儿,能问我早就问了。她是个哑巴……」
程宗扬拍了下脑袋,无奈地说道:「那你告诉她,不用担心,在这儿没人欺负她,等找到阿姬曼,就让她们母女团聚。」
祁远小声道:「程头儿,那天竺丫头真是你送走的?」
程宗扬叹道:「我那时候自身难保,只给她留了点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回东天竺了。」
祁远啧啧两声,钦佩看了他一眼,「程头儿,你可真舍得……」
「少废话!赶紧说!她要是听不懂,你以後少给我吹牛,说什么走遍大江南北,不管是人是鬼都能搭上话!」
祁远擦擦嘴,翻著眼睛想了想,然後咦咦呀呀地说著天竺语。
那女子披著一袭软袍,眼睛看著地面,似乎没有听到。
但祁远嘴里蹦出来「阿姬曼」这个词,她突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光亮。
程宗扬松了口气,朝祁远竖了竖大拇指。
从金枝会馆出来,石超不敢问,程宗扬也不解释,只催他赶快回去。马车直接驶进宅里,程宗扬让人拿来衣物,才带著两女下车进院。
宅子前面两进已经住满人,程宗扬让人在三进收拾了两间。好在宅中正在筹办婚事,被褥、物品都是现成的,直接搬来便可入住。安顿下来,他让人叫来祁远,好给这个酷似阿姬曼的女子解释清楚。可惜她口不能言,想打听阿姬曼的事就没辙了。
良久,她似乎听懂了一些,淡淡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後重新垂下眼睛,恢复了木然的神情。
单看她身上的伤痕,便知道她所受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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