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超连忙道:「对!对!你们几个小心伺候!程哥掉根毛,我就把你们脑袋都砍了!」
身边终於安静下来,额角的炙痛仍不断传来。程宗扬慢慢调匀呼吸,这次伤口比以前的都要严重,槊锋直刺进去,幸好自己握住槊锋,才没有被刺穿肩胛,但伤口深及寸许,血肉模糊,看上去也足够骇人。
几双柔滑的手掌伸来,帮他解开衣物。程宗扬一怔,才意识到这是石超的马车,里面都是他的侍姬,连忙道:「这就不用了吧?」
萧五木著脸道:「程少主,衣裳都破了,你得换换。有金谷园的女人伺候,少主只管歇著。」说著吩咐道:「少主受的是金创,你们几个,小心帮少主揉摩活血。」
程宗扬趴在锦垫上,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痛得呲牙咧嘴,「萧五!你少煽风点火!」
萧五咧了咧嘴,「温柔乡是英雄家。少主尽管歇著。」
他在程宗扬肩上推拿几下,止住血,一边利落地敷好药,指点那些侍姬将伤口包扎起来,一边道:「那些州府兵被吴三爷打退,锐气已折,下面的事就不用程爷操心了。」
山丘下的木垒虽然是草草堆建,但在没有重兵器的州府兵面前,足以成为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攻垒时,州府兵无法再保持阵型,那些护卫的好武艺正派上用场。尤其是萧府的护卫,几乎顶住的州府兵一半的攻势。在损失近三十人後,州府兵终於丧失锐气,开始退却。
徐敖神情越来越严峻,从峪口打到这里,州府兵已经伤亡一百余人,一般军队伤亡率在十分之一以下就开始军心动摇,极少有军队能够承担三分之一伤亡,这些军士虽然是石头城大营的精锐,在付出六分之一的伤亡之後,也无可避免的士气大挫。尤其是那道木垒,在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之前,再勇敢的战士也不肯去白白送死。
吴三桂已经使断了两根长矛,这会儿提著吴战威的大刀,守在木垒中间。吴战威腿还没有好利索,刚才抵挡骑兵冲锋时,砍倒两名骑兵,自己也被马蹄狠狠踢了个跟头,不得不退到丘後。
近二百名护卫这时战死二十余人,伤重无法战斗的也有数十人。不过接连打退州府兵两次进攻,这些汉子都士气大振,兵士们来不及抢回的尸体都被他们砍了首级,等著领赏。
吴三桂目光不逊於萧五,同样看出州府兵锐气已折,短时间内无力再战。如果这时乘一匹快马从丘上绕过战场,吴三桂有五成把握能闯出峪口,到建康城报信。
「程爷受了伤。」
萧五一句话没说完,吴三桂就跳了起来。
「不妨。」萧五拉住他,「程爷中槊的时候握住槊锋,没有伤及筋脉,只要养几天便好了。」
吴三桂还不放心,朝丘上叫道:「大哥!怎么样?」
吴战威朝他比了个手势,让他安心,吴三桂这才松了口气。
萧五拨了拨地上的浮土,画出木垒和州府兵的位置,说道:「此处州府兵还剩四百多,峪口有二百。刚才咱们打退他们两次,这些残军已经失了锐气。」
吴三桂接口道:「刚下过雨,林子还湿著,不怕他们火攻。」
「没错。」萧五一乐,「但待在这儿挨打,吴爷能忍得住?」
吴三桂点点头,「咱们马多,冲一把是个好主意。就是这些护卫太孬种,恐怕没这个胆量。」
「人不用太多。」萧五道:「挑十几个好手,从侧面绕到他们背後,远远放几箭,只要他们一乱,吴爷就从正面攻过来。两边夹击,说不定还能胜一场。」
吴三桂指著峪口的位置道:「连这里一起打!你守垒,我带人去!有机会就往外闯!」
两人都是打过仗的,细节一提就透,彼此越说越投机,也不用废话。萧五拍了拍手,「程少主手下竟然有吴爷这样的人才!好!我来守垒!」
第二百八十五章 :援军()
忽然对面传来一声低吼。萧五和吴三桂同时起身,只见一个身影从对面林中缓缓走出。
那汉子没有披甲,只穿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他身材虽然强壮,但腰背微微佝偻,在猛士如林的州府兵精锐中并不起眼。
那汉子走出密林,然後一挺身,身形铁塔般挺直,彷佛换了个人般,刹那间变得高大威猛,霸气毕露。他带著一顶兜帽,野兽般的下颌生满钢丝般浓密的络腮胡子,浑身肌肉像岩石一块块隆起。
「峪口的生力军?」萧五道。
「没有看到旗号移动……妈的!」吴三桂叫道:「他要自己冲垒?」
那大汉大吼一声,然後挺起身,一步便跨出丈许,以疾逾奔马的速度朝木垒冲来,身形越来越快。
吴三桂弯弓搭箭,箭矢流星般射出。那大汉身体一纵,箭矢落在砍伐过的木桩上,箭羽不住颤动。护卫们纷纷放箭,却没有一支射中。
吴三桂提刀跃上木垒,叫道:「兀那汉子!留下姓名!」
那大汉恍若未闻,几个纵跃已经掠到垒前。
吴三桂暴喝一声,长刀挥出。
那汉子抬起头,兜帽下血红的双眼瞳孔微微收缩,露出恶毒的神情,然後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死!」
第九章
大汉双手一抖,一只西瓜大的流星锤从腰後飞出。「篷」的一声巨响,将两层树干并起的木垒击出一个六尺宽的缺口,垒後一名护卫来不及闪避,被折断的树木击中,顿时胸骨尽碎,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木屑纷飞中,吴三桂腾身而起,人刀合一,大吼著朝大汉头顶劈去。
「呼」的一声锐响,流星锤呼啸著从大汉肘後翻起,重重砸在刀上。再锋利的刀也经不起这样的重锤猛砸,吴三桂手腕微翻,避开锋刃,长刀仍像被击碎一样发出震耳的响声。
「死!」那大汉嘶声吼道。
流星锤猛地横击,将一名护卫连人带盾砸到树上,破碎的骨骼和血肉同时飞溅。
萧五揉身上前,带钩的双刀蝴蝶般飞起。他身手稳胜吴战威一筹,在护卫中是数得上的好手,但那大汉流星锤盘旋飞舞,不时破开刀网,将旁边的护卫接连轰杀。
萧五额头大汗淋漓,忽然叫道:「你是谁!你是谁!」
大汉狞然一笑。
「死!」
流星锤呼啸而出,砸中萧五的钩刀,萧五双刀同时折断,断裂的刀身被流星锤撞到胸口,身体横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
几个锦衣丽服的美姬跪在旁边,肌肤间浓香四溢,柔滑如玉的手掌在身上游走揉摩,身体彷佛飘在云端,几乎忘了痛楚。
程宗扬舒服地闭上眼。忽然山丘下传来一声巨响,他顿时惊醒过来,连忙抬起身,攀住车窗,朝外看去。
张少煌等人都张大嘴巴,脸色呆滞,望著下面的木垒。
抵御了数百军士猛攻的木垒此时像纸扎一样被砸出六七处缺口,十余名护卫尸横就地。萧五背依一棵大树,面如金纸,不断呕出鲜血,六名出身星月湖的好手两死一伤,剩下三人都守在丘下。只有吴三桂还在拚死搏杀。
那大汉流星锤沾满血肉,眼神犹如噬血的饿狼,旁边那些平常如狼似虎的护卫这时都露出恐惧的神情,被他眼神一扫,便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却。
萧遥逸双眼紧盯著那名大汉,一手缓缓伸到袖内。程宗扬知道他袖里藏著龙牙锥,事到如今,这小狐狸也顾不上暴露身份,要被迫出手了。
「叮」的一声,吴三桂长刀脱手而出。
那大汉流星锤如影随形,朝他背後袭来。吴三桂一个斤斗,避开流星锤,双脚落在地上,接著沉腰坐马,长吸一口气,左臂挥出,迎向那大汉的流星锤。
「死狐狸!」程宗扬大叫一声。
萧遥逸身体一动,然後又停下来,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吴三桂手臂击在流星锤上,发出金铁般的声音。那样大汉瞳孔微微一缩,然後手掌张开,抓住飞射回来的流星锤。
萧遥逸眼角抽动了一下,「大力金刚臂……贵属可真好功夫。」
大汉瞳孔缩紧,似乎要看穿面前的对手一样,然後嘶哑著喉咙道:「大力金刚臂?你、是、谁?」
吴三桂道:「盘江程氏护卫!吴长伯!」
那大汉想了一会儿,「不、认、识。」
说著他大手一推,掷出流星锤。吴三桂双臂开阖,硬砸硬挡,将流星锤的攻势尽数接下。
「好身手。」萧遥逸赞道:「程兄这名护卫,至少是五级的修为!做个寨主绰绰有余。」
程宗扬趴在车窗上道:「大力金刚臂很厉害吗?」
「能把血肉练得坚逾金石,程兄觉得呢?」
「不是吧?我看他是套了铁护臂。」程宗扬看了片刻,「喂,小狐狸,长伯能赢吗?」
萧遥逸摇了摇头,「长伯血战两场,最多还能撑一盏茶的工夫。」
程宗扬咬牙压低声音,「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萧遥逸苦笑道:「没想到徐小子手里还有这样的高手……」
萧遥逸一直掩藏自己出身星月湖的真实身份,他少年便回到建康,整日以纨裤子弟的面目示人,即使那些世家子弟,也只知道他喜好声色犬马,至於身手,在公子哥里算挑头的,仅此而已。如果此时当著众人的面显露出真实功夫,立刻就要引起轩然大波。但情形已经不容他再留手,一旦吴三桂落败,州府兵士气大振,己方立刻要一败涂地。
萧遥逸挽住袖中的龙牙锥,正待出手,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惨叫。
「峪口!」萧遥逸大叫道。
鹰愁峪口,近百名州府兵溃散过来,接著一群穿著黑色甲衣的军士从峪口涌入。他们有条不紊地举弩放箭,将奔逃的州府兵一一射杀。
「禁军!是禁军!」看到军士的衣甲,丘上的世家子弟们顿时狂叫起来。绝处逢生,有些甚至喜极而泣。
萧遥逸喜悦的神情一闪而逝,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不对!不是禁军!」
是不是禁军,这小子最清楚不过,周围人欢叫雀跃,程宗扬却与萧遥逸相顾骇然,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又是何方神圣?
徐敖身边的州府兵开始混乱起来,徐敖大叫道:「乌狼!先杀散後面的!」
那大汉与吴三桂交手稳居上风,流星锤一摆,向後退去。吴三桂无力追击,一屁股坐在地上,衣袖渗出斑斑血迹。
「戒备!」萧遥逸叫道:「休要放他们过来!」
萧五和吴三桂受伤难起,众护卫被乌狼一番冲杀,死伤狼藉,剩下都逃到一边。萧遥逸情急之下,正要奔下去约束护卫,程宗扬突然大叫一声。
萧遥逸回过头,只见程宗扬一手指著远处,似乎认出了某个人。
「小魏?」萧遥逸顺著他的视线看去,认出那个年轻人。
程宗扬看的却是旁边那个钢铁般的汉子。
易彪!
第二百八十六章 :乌衣巷()
徐敖脸上毫无血色,颤抖著手拔出佩剑,放在颈下。那大汉站在他身旁,神情冷漠,没有丝毫劝阻或帮忙的意思。
徐敖带来的两营州府兵已经彻底溃败,那些禁军丝毫不留活口,像狼群一样将溃散的州府兵尽数斩杀。
徐敖手抖了半晌,终於还是没有勇气自尽,最後手一松,佩剑掉落下来。
他如梦初醒般说道:「走!我们快走!有你我还能冲出去!」
那大汉冷笑一声,收起流星锤,一把将徐敖挟到腋下,飞身攀上山崖。
「嗖!」一支利箭凭空飞出,乌狼凭空滑出尺许,避开要害,仍被箭枝射中肩背,乌狼身体微微一沉,然後以更快的速度攀上山崖。
萧遥逸放下弓,这一箭虽然没能取他性命,但三翼六棱的箭头也够他受的。
吴战威一瘸一拐地奔过来,与易彪抱在一起,两人咧开大嘴,握起拳头,朝彼此胸口打著,大笑不已。
一个文士缓步过来,斯斯文文向程宗扬施了一礼,「公子。」
程宗扬笑道:「林兄,好久不见!」
「一去数日,如别经年。」林清浦微笑道:「公子连日来声名雀起,在下於他乡亦有耳闻。」
程宗扬苦笑道:「多半不是什么好名声。小侯爷,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影月宗高徒,林清浦。」
萧遥逸微笑道:「你们是北府兵吧?怎么想起来要扮作禁军?」
林清浦一惊,程宗扬道:「别担心,都是自己人。」
林清浦镇定下来,从容道:「敢问小侯爷,我们哪里露出破绽?」
「破绽倒没有。只不过面生得紧。」萧遥逸笑嘻嘻道:「八千禁军,我能叫出一半人的名字来。」
程宗扬道:「你就听他吹吧。」说著他扭头说道:「石胖子,你都听到了,烂到肚子里好吧?」
石超过来想寒意喧几句,却听到临川王手下的北府兵伪装禁军——边军不奉诏入京,等同谋反。刚逃过一劫,又撞上一场更危险的漩涡中,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听程宗扬这么说,急忙点头。
萧遥逸似笑非笑地望著林清浦,说道:「王爷对建康朝局也有兴趣?」
林清浦轻飘飘道:「这是陛下家事。」
萧遥逸笑道:「连王家都敢说『王与马,共天下』,司马家没这么大吧?」
程宗扬叹了口气,「两位先别针锋相对。万事都可以商量,林兄,先说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林清浦也不隐瞒,「在下回临川面见王爷,禀告程兄所见。王爷心系陛下安危,不顾非议,命易将军率北府兵精锐星夜赶赴建康,准备一旦有变,立即树帜勤王。」
萧遥逸点头道:「好主意,扮做禁军正好混进宫内,先趁乱弑君,然後临川王继位平叛,清除异己就名正言顺了。」
林清浦微微一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王爷不过但尽人事,造化如何,各凭天命而已。」
程宗扬拦住萧遥逸,「小魏出去遇到你们?」
「正是。听说公子遇险,易将军立刻拔营,为了避免惊动峪口的州府兵,走得慢了些,所幸没有来得太晚。」
程宗扬对萧遥逸道:「这是我在南荒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你别把脸拉那么长好不好?」
萧遥逸摸著下巴道:「多了这个变数,我也很为难。」
林清浦道:「陛下已不能理政,论亲论贵,除临川王外,又有何人?」
「你想拉拢我?」萧遥逸笑嘻嘻道:「这主意不坏。要没有我们这些世家支持,你们那位临川王也未必能坐安稳。程兄说得好,万事都有商量。吴越世仇,同舟尚且共济,何况临川王除了故作精明以外,没有其他大毛病,这事咱们再商量吧。」
萧遥逸这番似正似谐,又捧又贬,林清浦招架不住,只好苦笑道:「小侯爷明辩过人,令在下刮目相看。」
萧遥逸懒洋洋道:「你还是别刮目了。今天这事,我先替你们遮掩了吧。张侯爷!」萧遥逸笑著高声道:「来见见这位禁军的林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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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愁峪一战,来袭的州府兵无一幸存,八百余人尽数被斩杀灭口。看著眼前幽静的山林变成屠场,程宗扬一手抚着额角,微微皱起眉头。
萧遥逸提著马鞭道:「自古以来,叛乱都是杀的人头滚滚。这些人能葬身山谷,不用株连九族,已经是运气了。若这一场赢的是他们,就该我们这些人引颈就戮了。胜负既分,圣人兄何必兴此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