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的,贝拉萨尔的一系列行为表明他还需要她,至少是现在,如果有什么不测,那也只能是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以后的事。
这一夜,他睡睡醒醒,极不踏实。早晨,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他做了一两个小时的健身操,但这也无济于事,他对西恩纳的担忧有增无减。他到了日光浴室把草图摊开,看着她的画像,回想着,想像着她就坐在他对面,和他说着话。他到了藏书阁,一边闻着古典书籍散发出来的味道,一边沿着地毯走到远处的墙那边,爬上梯子,来到中间的书架前。在那幅画完成的当天晚上,贝拉萨尔将西恩纳比作但丁《神曲》里的贝阿特丽齐,说:“如果你对但丁和贝阿特丽齐感兴趣,这儿有一本罗赛蒂翻译的但丁的自传,”他指着这个中间的书架,“你会在那儿找到有关但丁和他的《神曲》,1861年版本……”
贝拉萨尔还说了些别的话:什么贝阿特丽齐死的时候还年轻,但丁从此对她念念不忘,达到痴迷程度,马隆总在琢磨他的比较,难道西恩纳也会早早就死去?我决不能再想死亡之事了。
书籍都是按照作者名字的字母顺序排列的,所以他毫不费劲就找到了那本书。罗赛蒂的名字也叫但丁,与他翻译的那本书中的主人公同名。他坐在皮椅上,打开书,翻到描写但丁第一次见到贝阿特丽齐的那一页。
“那天她穿着晚礼服,是柔和而又不俗的暗红色,高贵典雅,那一刻,我敢说我心灵深处的生命精灵被唤醒了,被震撼了。”是的,马隆心想。
第二章
已过去两夜了,西恩纳仍没回来。
马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窗外守卫巡逻的脚步声,时间似乎停滞不前,令人难耐,但这同时也使他想到了一个计划。
罗赛蒂的但丁译文在他眼前晃动。
“还是她身穿纯白色的晚礼服出现在我面前,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我的心像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激动不已。”
汗水顺着他的眉毛流了下来,他走进浴室,把脸浸在冷水里,然后关上房间的灯,走到窗前,凝望着花园里和小路上投下的树影和探照灯。
他看了一下表,快到午夜时分了,再过几分钟,一个守卫就会出现在右侧,沿着中间的白色砾石路来回巡逻,靴子发出嘎吱吱的声音。马隆闪到窗户旁,这样别人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在等待。
来了,在他前面传来了靴子的声音,那个守卫出现了。马隆点了点头,再过十分钟,另一个守卫会在左侧出现,五分钟后,第三个守卫会从游泳池的更衣室那边出现,这条路通向停车房。自从马隆注意观察以后,几个星期以来他们每天巡逻的时间就没有变更过。
他拿起一本书离开了房间,灯光昏暗的走廊空无一人。他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到了曲形楼梯处。下楼时,听到从底下大理石地板上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守卫从右边的一个房间出来了,看着他下楼。
“睡不着。”马隆举起那本书给他看,“我去再拿本书。”
守卫听他说看完了一本书再去拿本书后感到有点迷惑不解。
马隆没有跟他多说什么,他朝左边的走廊走去,打开了藏书阁的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令人窒息的发霉味使他不禁想起了当年停放他祖父遗体的殡仪馆。唯一不同的是殡仪馆里有许多让人闻起来直头晕的鲜花。
别这么想,马隆提醒自己。
他按了一下左边的按钮,头顶的灯亮了,刺得他眨了几下眼睛,然后随手关上门。里面的书不仅按照作者名字顺序,也是分门别类地放置排列的:科幻小说、普通小说、新闻札记在右侧。
马隆正要往右边走时,后面的门被打开了,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守卫站在那儿,他朝他点了下头,继续找书。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本百科全书,他对珍本一窍不通,但他确实知道贝拉萨尔的兴趣爱好,那天他指给他看的那个特殊的版次,1911年……是收藏家们最愿意收藏的古老的版本。
那个守卫还在那儿监视着,马隆又跟他点了一下头,但这次稍微有些不耐烦,好像在说,好了,你已经履行完你的职责了,你是一条称职的看家狗,现在你可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让我安安静静地在这儿看会儿书。守卫迷惑地眨了几下眼睛,退回到走廊里,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大理石地板那边。马隆走过去关上门,确定他关门的声音足以让守卫知道他不想再被打扰。
他拿起他找到的那本书——以R字母开头的书——坐到一把舒适的椅子上,翻开了发黄、发脆的书,闻着里面散发的味道,极力控制自己焦虑的情绪。他安慰着自己说,一切都会顺利的,只要按计划行事就行了。
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篇文章。
“罗塞蒂·但丁·加布里埃尔:英国画家、诗人,前拉斐尔兄弟会创建人之一,生于1828年,死于1882年。”不要再想到死这个字!他告诉自己。
罗塞蒂原来的名字叫加布里埃尔·加里斯·但丁,但他对中世纪意大利诗人非常崇拜,就坚持让别人叫他但丁,这种崇拜还体现在另一件事上,就是他结识了他漂亮的妻子伊丽莎白,就像但丁结识了贝阿特丽齐以后那样,他把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了体现但丁对贝阿特丽齐狂热的爱的那本译着中去了,实际上他也借此在描述自己对伊丽莎白的爱。在他们结婚后不久,伊丽莎白便去世了,罗塞蒂悲恸不已,将自己所有的诗稿都随她同葬,又做了一幅体现他对她那种理想化了的爱的画像,起名叫比阿特丽斯——神圣的贝阿特丽齐。
这次的主题又是死亡。马隆极力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这个,但他也发现自己和罗塞蒂具有共同之处——都是画家,而且都是由于在绘画中与画中人陷入了热恋而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爱,马隆第一次意识到他有意识地用这个字眼去描述他亲身的感受了。
第三章
当那个守卫半小时后又朝里看的时候,马隆假装在椅子上睡着了,闭着眼睛,头低垂着,百科全书摊开在他的膝上。守卫这次将门关上走了。
马隆立即站起来,关上灯,走到门式窗前,看看外面没人,便打开窗,轻轻地跳到漆黑的地面上,随手关上窗,消失在灌木丛后面。如果那个守卫再返回藏书阁,他就会认为马隆已睡醒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马隆尽量弯着身子,判断着黑暗中的探照灯照射的光圈的位置。在确定这个地方没人后,他穿过一条小路,经过一片灌木丛,朝着那个修道院走去,满天星斗的天空映衬着钟塔的轮廓。马隆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着,尽量潜行在阴影里,平时五分钟就可走完的路他用了半个小时。
他的手掌心直冒汗。由于离开军队已十年了,他现在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离开喷泉的隐蔽处,来到一处雕刻的长青树后蹲了下来,盯着修道院的拱形窗户。令他感到迷惑的是,虽然大部分窗户都漆黑一片,可地下室的窗户却闪现着灯光。就在他犹豫着想是否再爬近一点的时候,突然有一扇门开了,吓了他一跳,里面的灯光中闪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一个背着枪的守卫走了出来,关上门,抬头看了看繁星满布的天空,点燃了一支烟抽了起来。马隆心想幸亏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爬上那个地下室的窗户。
不过,没事,等他抽完烟进去我再靠近也不迟。但由于贝拉萨尔和波特都不在,这个守卫做事也偷懒,他慢慢悠悠地终于抽完了烟,用脚将烟头捻灭后,竟还呆在原地不走,直到门开了,又出来了一个身穿齐膝长的白大褂的人,这个守卫才立正站好,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恪守职责、监视着门口呢。
第二个出来的人一头黑发,身材高大强壮,马隆从未见过此人。借助于开着的门射出来的灯光,马隆仔细地看了看他,努力地记住他的特征:厚嘴唇,浓浓的眉毛和那张方方的脸。马隆刚看清他的脸,他就转过头去指着那个守卫脚底下捻灭了的烟头在说着什么看似严肃的事情,而且他的话立即起了作用,那个守卫有点害怕了,紧接着那个男的又说了些什么,这个守卫便走进了屋子,门砰地关上了,里面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但这一地区的探照灯还在扫视,所以他在决定靠近地下室窗户前,还要谨慎地观察一番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守卫出现。
为什么那个人穿着齐膝长的白大褂?他很纳闷,有点像医院里的医生穿的衣服,或者像实验室的技术人员,那些地下室窗户后面到底掩藏着什么?他猫着身子跑向修道院旁边的灌木丛。他刚藏到树丛后面,便听见脚步声绕过拐角,离马隆很近,他甚至都能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好像是枪碰到带子的声音。这时另外一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声音不是很清楚,听起来好像是木头锉磨石头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透过一扇窗户往里窥视,尽量往边上靠,以防被发现。但他什么也看不见,透过玻璃的光线被窗帘挡住了。声音好像是从更远点的地方传来的,他爬向另一处灌木丛的阴影处,接近一扇窗户时,他发现这扇窗户没有窗帘,里面是百叶窗,它的细长板条没有完全合上。
他能看到房间里面的一部分东西——石板地面、桌子、柜子、实验设备、电脑和各种各样的电子设备,远处靠墙立着的两个很大的设备好像是工业上用的冰柜。这时传来了更大的声音,是那个守卫和穿白大褂的人走进来了,那个人说的好像是俄语,守卫似乎听不懂他说什么,马隆当然也听不懂,但是他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想让那个守卫打开一个木箱。
当那个守卫用一根铁撬棍撬开钉子时,钉子发出了吱吱的刺耳的声音,那个守卫撬得太用力了。将一块木板撬碎了。这时马隆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说话声,第三个人进入了他的视线,也穿着白大褂。他紧张地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说着俄语,他的意思很明显,让那个守卫小心点。马隆以前见过这种手势,事实上他以前也见过这个人,在他来到庄园的第一天早晨,他就见到这个头发渐秃、有点驼背的俄国人从直升机上下来,那天这个人也像现在一样,对贝拉萨尔的手下人搬箱子时粗暴的动作显得很紧张,好像生怕里面的东西受到损坏。马隆更加仔细地瞧着他,极力记住这个人的长相,深凹进去的眼睛,高高的额头,椭圆形的脸……
这时,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令马隆打了一个激灵,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是直升机的声音,天哪,贝拉萨尔回来了?西恩纳也回来了吗?飞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地下室的人也都听见了,转头朝窗外看,马隆赶紧闪到一边。从里面人的话中他知道他们并没发现他,但是由于贝拉萨尔的返回,使得他的手下人又一下子高度戒备起来。庄园里肯定到处都是人,他不可能再溜回去了。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直升飞机的这个短暂的空隙。探照灯在庄园和修道院之间扫来扫去,照亮了直升机跑道,几乎在同时,又一道刺眼的光照亮了这个地方,这是从迅速临近的直升机上照射下来的光。
守卫的视线肯定会从一道光束移到另一道光束,马隆,心里急速地判断着,但飞机一旦降落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跑。
但就在他准备从修道院旁边的灌木丛跑向他对面的一大团灌木丛中去时,一个守卫从他旁边跑了过去,马隆赶紧缩了回来。他看了一下,发现另一个守卫不慌不忙地跟着第一个守卫走了过去,是的,他们现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直升机上了,我可以成功的。他给自己鼓着劲。
直升机在头顶上轰鸣着,它的灯光刚一扫过去,马隆便从修道院旁的灌木丛中飞速地跑了出去,他刚跑到对面的灌木丛,就听到他后面修道院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传来了说俄语的声音,听起来他们好像朝停机坪走去。他没回头看,也没停下来,他来的时候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从雕像爬到喷泉再到树丛,然后到任何他可以找到的掩蔽处。但现在他得用更少的时间,以更快的速度返回去。
他猫着腰,偷偷地往前移动着,尽量让自己隐藏在阴影里,他听着直升机在自己的右侧降落,螺旋桨渐渐停了下来。从现在起,贝拉萨尔和直升机里的人——求求你,上帝!让西恩纳安然无恙地返回吧——就会从直升机下来朝庄园走去。贝拉萨尔会向守卫询问在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马隆的一切活动,那个看见马隆进入藏书阁的守卫就会向他报告说他最后一次去查看时,看见马隆仍在藏书阁,但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贝拉萨尔就会亲自去查看,如果他去时我不在椅子上,马隆想,他就会马上起疑心,到我的房间去查看我在不在。
就在这时,一个守卫出现在前面,马隆马上在一个雕像旁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心里祈祷着说你可千万别朝这边看啊。透过右侧灌木丛的缝隙,马隆看见照得通亮的飞机场,贝拉萨尔气冲冲地从飞机上走下来,穿白大褂的人还没到他眼前,他就转身迈着大步朝庄园走去,身后跟着他的一群保镖。但他没看见波特,更让他着急的是,西恩纳到底在哪儿?天哪!难道她发生什么事了吗?就在他担忧的时候,直升机里有人影在移动,慢慢地这个人出现在视线里,在他看清楚这个人就是西恩纳时,他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她在走下飞机时步履蹒跚,有点吃力,即使是在远处,也能看出她似乎精神恍惚。
跑!马隆提醒自己。你现在为她做不了什么,而且如果你在贝拉萨尔找到你之前返回不了藏书阁的话,那么你任何时候都帮不了她了。该死,你甚至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了。
当那个守卫终于走了过去以后,马隆再一次看了一眼西恩纳,注意到她在穿过停机坪时步子不稳,有点踉踉跄跄。马隆转回头来,强制自己不去看她,然后跑过雕像,朝庄园跑去。楼上有几个房间的窗户亮起了灯光,那可能是贝拉萨尔的房间。也许贝拉萨尔想马上上床睡觉呢,马隆心存侥幸地想,也许他明天早晨会来盘查我。
当他跑到最后的一团灌木丛的阴影处时,已是气喘吁吁的了。他停下来勿忙四下张望,看看这儿附近有没有守卫,他要确定没有人会看见他穿过白色砾石的人行道,没有人会看见他打开藏书阁的窗户爬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冒险,就在他准备做最后的尝试时,他的心凉了半截,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了,因为藏书阁的窗户突然亮起了灯光。
第四章
“你说他在这儿的!”贝拉萨尔叫喊着,眯着眼睛躲着头顶上的灯光。
“他是在这儿的。”那个守卫坚持说,“一小时之前我还见他在这张椅子上睡觉呢。”
“那么他现在在哪儿呢?”
“他肯定醒了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他突然对藏书感兴趣了?突然在半夜三更跑到藏书阁里晃荡来了?你没看见他回到自己房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