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活着,他就会努力活着。
姐姐死了,他也绝不让姐姐独去。
这个决定,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扎根于他的心中。
“我活着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孤单,但我死了,你就会知道孤单的滋味。”阴太妃低低的道,“还有,我不允许你随我去地下,我要你像普通人一样好好的活着,享受有妻有子有家庭的温情,而不是生无所恋,死无所惧。”
阴九杀捧起姐姐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姐姐的手心。
然而,他的身体也是冰冷的,无法温暖自己这一生最爱的人。
面对姐姐的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的拿脸贴着姐姐的手心不放。
“姐姐不知道你是不是非凤姑娘不娶。”阴太妃道,“姐姐只想说,能娶的话就赶紧娶了吧,如果姐姐在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你成家有子,便能安然死去,否则,姐姐就算死了,也还是不能放心的。”
阴九杀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阖上眼睛,感受着姐姐的气息。
他不喜欢说话。
因为,说再多的话也改变不了现实。
唯有努力与行动,才能挣得到改变命运的一线希望。
可是,他知道,不管他如何努力,他都改变不了姐姐的命运。
姐姐会病得这么重,并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而是长年的孤独与担忧而导致的虚弱。
就像灯枯油尽,生命过早的燃烧到了尽头。
如果说他这一生还有什么愿望,绝对不是与任何一个女子共度一生或生儿育女,而是看到姐姐的脸上露出有光彩的笑容。
“你好好的活着,便是上天对于我最大的恩赐,我不该奢求更多。”阴太妃幽幽的叹气,“姐姐说的话,你听得进去便罢,听不进去,就当姐姐什么都没说过吧。姐姐这一生,只是希望你过得好罢了。”
“我也一样。”阴九杀这才睁开眼睛,“我这一生,最想要的,只是姐姐过得好罢了。”
“呵,有弟如此,姐复何求。”阴太妃微微笑着,阖上眼睛,“九,握着姐姐的手,待姐姐睡觉了再离开。”
弟弟已经在她这里留宿了一晚,这已经是于宫规不合了。
她一向严守宫规,但是,弟弟比宫规重要。
弟弟比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任何人都重要。
只是,弟弟不能再留第二晚了,等下就该离开了。
真舍不得啊……
好想永远跟弟弟——唯一的家人一起生活。
她慢慢陷入沉睡的时候,没有看到,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感情的弟弟,眼角竟然流下了一滴泪。
没有心、没有感情的阴九杀,竟然还会流泪?
大概没有人会相信。
也只有这么一滴,落过无痕。
阴九杀待姐姐睡着以后,才吻了吻姐姐的手背,将姐姐的手放进被子里,仔细给姐姐掖好被子,又摸了摸姐姐的脉搏,确定姐姐还活着后,才走出房间。
他与姐姐的侍女打过招呼,叮嘱她们好好照顾姐姐后,独自一人,迎着漫天风雪,走向皇宫的侧门。
夜幕已经降临,各间宫殿几乎都是灯火通明,不断传出笑闹声。
他就像这世间只剩下他一人,独自走向寒冷的黑暗深处。
他不知道何为全家团圆。
他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种东西。
他走出皇宫后,街上只见飞雪,不见人。
一名暗探牵着他的马,站在避风亭下,等他已久。
他翻身上马,慢慢驶上大道。
好宽阔的大道,却只有他一人,哦,还有他的一名侍卫。
他该何去何从?
他想回到姐姐的身边,永远陪着他的姐姐,但那里,却是他唯一不能停留的地方。
行了良久后,他突然一拍马背,掉转马头,往凤府奔去。
只有在那里,他还能感受到一丝活着的气味。
凤府的侍卫看到这么晚了狩王还一身风雪的上门,惊讶之余也兴奋得很,恭敬的道:“王爷请进,凤将军和凤小姐这两天一直念叨着您呢,说您不在,这年总感觉不够味儿……”
说实话,他们到现在为止,也没搞清狩王与大小姐算是什么关系。
说是一对儿吧,两人之间却再也没有过去要成亲时的那种暧昧和情意。
说不是一对儿吧,两人之间却给他们一种“老夫老妻,平淡如水”的感觉。
很多时候,他们又觉得王爷似乎已经是凤家的一员,王爷可以在凤家自由出入、自由食宿,甚至可以指挥凤府的下人,而所有人,包括老爷和小姐似乎也默认了这一点——明明,按理说,王爷在凤府这么随意是不合礼数的。
那么,王爷与小姐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老情人?朋友?兄弟?家人?同僚?还是都有?
他们看着狩王的背影,挠了挠头,想不出准确的形容。
不过,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吧?他们家的大小姐原本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以常理去衡量这些,实在是自讨没趣。
阴九杀看到了前头温暖的灯光,脚下终于稍微加快了步伐。
现在,他只想见到她。
只有她能稍微填补和温暖他告别姐姐之后的空虚与冰冷了吧?
眼看他很快就要到达她的居处了,突然,耳边传来一抹空灵纯净的琴声。
多么……能安抚人心的、宁静平的乐声。
令他想起小时候父母去世,他又病重,又疯狂的思念父母之时,姐姐给他弹的那些琴声。
是那般坚强又温柔的琴声,陪他熬过了人生的第一场浩劫和磨难。
他不由停住脚步,缓缓的朝琴声之源走去。
874 她所得,他所不得
转了几个小小的弯后,前面出现了一丛竹林。
雪地青竹,白墙灰瓦,这样的景致宛如淡淡的水墨画,透着幽雅宁静的气息。
琴声,就来自竹林边上的白墙里。
他走向竹林,又是一阵微微的恍惚。
到了冬天,万物萧条,满目衰败,只有松竹等极少数几样植被仍然能保持青翠,所以,他家的老宅子里种了不少青松和翠竹。
父亲的院落,种的大多是青松,而姐姐的院子里,种的大多是翠竹。
父母去世以后,他天天晚上做噩梦,晚上都是睡在姐姐的屋里,姐姐总是弹琴,送他入眠……
院子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而进,就看到对门的回廊下,几株翠竹边,一个女子正在对雪弹琴。
寒风吹动了她的长发,还有缚在她双眼之上的白纱。
竟是玉梵香。
他走到翠竹前,顿住脚步,凝视着她。
纵然她已经失去双眼,再也没有眼睛可以流露出任何情绪,但是,她的脸庞是安详的,平静的。
没有唳气。没有暴躁。没有幽怨。没有忧伤。
只有安详与宁静。
宛如她的琴声,来自天外,任世间狂风暴雨,她巍然站在云端,心如明镜。
她没有被失去双眼的痛苦所击倒。
即使她曾经如此痛苦和恐惧,但现在,她的心是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能够倒映整个天空。
阴九杀看着这样的她,想到了姐姐。
小的时候他不曾想过,长大后才惊觉,姐姐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抱怨过,哭泣过,怯懦过。
他的姐姐,便是这样一个女人。
玉梵香的指尾在琴弦上轻轻划过,而后停住,微笑着开口:“来者可是九杀?”
阴九杀点头:“是我。”
玉梵香微笑:“从昨晚到今晚,我们一直盼着你过来一起吃饭,虽然今天的晚饭已经结束,但我们还可以一起吃个宵夜。”
阴九杀道:“好。”
玉梵香顿了顿:“你姐姐……她的身体可有好转一些?”
她听说了阴太妃病重的事情,心里也关切得很,可惜她帮不上什么忙。
阴九杀道:“有我陪着,她的心情好一些,只是,心事终究太重。”
事实是,去年冬的时候,凤将军被费国俘虏、凤惊华失踪、他主动调去怒河的事情不知怎的传到了姐姐的耳里,姐姐居然猜到了他要去费国救凤将军的事情,因此终日忧心,食不好,眠不得,憔悴不堪,这才把身体给弄坏了。
听说他平安归来以后,姐姐喜极而泣,竟哭了好久,大悲大喜之下,身体就垮了。
现在,姐姐仍然时时担心着他会再度犯险,无论他如何安慰和保证,姐姐都无法安心。
玉梵香点了点头,温柔的道:“下次你进宫看望太妃,若是方便的话,不知可否跟我说一声?我想送几件礼物给她。”
锦国盛产各种养颜美容的物品,阴太妃若是长年服用,应该会对身体有好处。
“那我就先谢过了。”阴九杀也不客气,淡淡的谢过。
玉梵香微笑:“王爷若是不弃,我再弹两曲如何?”
阴九杀道:“你弹得极好,若能再听两曲,是我的荣幸。”
玉梵香端起手边的茶杯,拿开盖子,喝了两口,放下,双手放到琴弦上。
操作居然准确无误。
琴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她仍然是微笑着的。
阴九杀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就真没有冷冰和冷漠的时候。
“咦,王爷您来了?”胡儿从屋里端着一只暖炉出来,突然看到阴九杀站在廊下,愣了一下,赶紧招呼。
但阴九杀没有反应,估计是听琴听得太投入。
胡儿也不打扰,将暖炉放在琴边,轻声退出院子,通知凤惊华去了。
凤惊华听后大喜,立刻往翠竹院奔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人弹琴、一人听琴的场面。
真是一幅极好的画啊,清清淡淡,平静详和,有种远离尘世的平和。
画有留白,却是多一笔都显得累赘。
她感觉她若是踏进这画里一步,便破坏了这画的留白与平衡与宁和。
心里,微微有点涩涩的。
只是,这微涩掠过便无痕,她乐意看到阴九杀拥有那般宁静的表情。
她也站着,聆听着琴声。
这琴声,确实拥有一种坚强又温柔的力量,令闻者心境详和又安稳。
而她,强而不柔。
一曲终了。
玉梵香抬头,看向院门:“是谁来了?惊华还是小慈?”
盲者的听力,总是远胜常人的。
“是我。”凤惊华笑着走过去,“我听说九杀来了,过来迎接。怎么样,一起过去吃宵夜吧?”
玉梵香站起来:“我也正有此意。”
胡儿过来扶她,与凤惊华、阴九杀往暖厅的方向行去。
暖厅里已经是一派热闹。
凤若星和祝慈在围着火锅打转,秋骨寒和雾公子在喝茶,连黑无涯都出现了,正在放花炮。
凤惊华三人的到来,令场面又热闹了许多。
一群人放下手头的事情,围坐在火锅旁边,吃吃喝喝起来。
阴九杀安静的喝酒,安静的看着这一切,安静的不说话。
凤惊华在与众人玩骰子,不亦乐乎。
他看着这样的凤惊华,心里有一缕淡不可察的情绪,说不好是欣慰还是失落。
曾经,她与他一样,孤身一人,在生死边缘上徘徊,心里只有黑暗与冰冷。
但现在,她拥有了父母,找回了曾经失去的哥哥,最终得到了她最想得到的“家”。
家人,对他们来说永远是最重要的——她得到了,心里应该已经满足了。
而他,还没有得到。
他当然乐意她得到平生所求,只是,这也意味着,他与她不再需要如以前一般仅有彼此。
当然,在他的心里,姐姐也是第一位的。
他能看得到她内心的温暖与幸福,但他感受不到。
如果、如果姐姐也在这里,他一定会感受得到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坐在他旁边的玉梵香虽然看不到,却敏锐的感受到了他几不可察的情绪变化。
“我在想,”他缓缓的道,“姐姐在这里就好了。”
玉梵香怔住了:“……”
坐在阴九杀另一边的凤惊华虽然在玩,却也时时关注着阴九杀,所以她也听到了他的话,双手就是一顿,心里就是一疼。
她和他,曾经是一样的人,失去一切,性命堪忧,为了所爱且仅存的家人而拼死作战。
而今,她得到了曾经以为永远得不到的“家”,而他,却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她的心好痛。
她能为他作些什么呢?
她要怎么做,才能实现他此生最大的且唯一的愿望?
875 遗诏密闻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大年初二这天,秋夜弦还沉浸在坐拥江山美人的绮华里,满心的得意与荣耀就被姬恒带来的一个并不太确切的消息给击碎了。
他惊得从龙椅上坐起来,失控的叫出声来,脸上再没有半分过年的悠然,只有震惊。
姬恒也站起来,小心翼翼的道:“臣说的字字属实。”
秋夜弦瞪着他,久久无语。
刚才,他左拥雪妃,右拥兰贵妃,正在欣赏盛世歌舞,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带哪个舞姬入帐比较好。
这些舞姬都是宫里的妃子和朝中的臣子精挑细选而来的,个个都拥有异域风情,有金发、红发、卷发的美人,有白肤、麦肤、黑肤的美人,总之,个个高鼻深目,长腿细腰大胸,都与江南和尚国的女子不同,令他心痒难耐。
姬恒突然就在这个时候入宫,还请通报的太监低声告诉他:“太傅有急事相报,望皇上单独召见。”
“单独召见?”他皱眉,心里有几分不悦,“他可说了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今天是大年初二,又这么晚了,姬恒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搅他的兴致?
“太傅没说。”太监小心的道,“太傅就说事关重大,他不敢不马上来禀告皇上。”
“……”
他的目光又在那些风情万种、妖娆火辣的舞姬身上流连半晌后,才道:“带太傅去偏厅。”
姬恒在他面前是知分寸的,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估计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来面圣,他就去见见吧。
待他在偏厅里坐好,姬恒也施过礼,所有的奴才也都退出去后,姬恒才低声道:“陛下,臣今日去许府给祥国公拜年,结果遇到一名多年前指点过的弟子……”
他打断姬恒的话,口气有点淡淡的冷淡:“只是拜年吗?”
祥国公虽然已经年迈,却是德高望重,乃是朝中重臣,其家族也握有一定的兵权,他不希望已经是内阁首辅的姬恒与祥国公一家接触太多。
文臣无兵,武将无谋,他最不愿意看到有能力的文臣与武将混到一起。
姬恒赶紧道:“陛下,祥国公这次回京,有数名及笄的族中少女随其定居京城,臣听说那几名许氏女孩德才兼备,臣想给臣的小儿子说亲,所以才想趁这个机会亲近和了解一番。”
当然,他眼高于顶,会想与许家联姻,也是看中了许家的权势。
“哦。”秋夜弦淡淡的道,“你遇到你那名弟子后,发生了什么事?”
姬家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如果姬莲能生下儿子,姬家必将成为仅次于皇家的第二大家族,他希望姬恒不要得陇望蜀,贪心无边。
姬恒道:“臣的那名弟子是许氏一族的教书先生之一,虽然谈不上出人头地,却也算是祥国公的身边老人之一。他见到臣后十分高兴,非要请臣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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