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孙钰没有对此作出解释,但是陈文却能够通过彼此的了解而相信他。
从来到孙家开始,陈文便知道王翊和王江的用意。孙钰每日皆要上值,若说监视,就凭着他的妻子和幼弟,也未免太过儿戏了。所以,他觉得王翊他们一定是希望孙钰能够影响自己。
而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孙钰本人的操守和对于大兰山左近的了解逐步加深,也确实改变陈文对王翊亲领的这支浙江明军的印象。
可是,仅仅改变印象就能够成为足以支持他留下来的理由吗?
陈文深吸了口气,不容置疑的对孙钰说道:“孙兄,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大兰山……”
接着,陈文将清军的入侵计划如实的说给了孙钰,并且毫不隐瞒的告诉了他自己对于吴登科等人的招揽结果以及他对于孙钰的招揽企图。看着孙钰震惊不已的表情,他知道,这等事王翊和王江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即便是来接触自己的孙钰,亦是如此。
“从家乡出发时我就已经决定了去福建投军,如果不是途径南京时得到消息,我也不会到大兰山来的。孙兄,和我一起走吧,一个多月后,这里便是人间地狱,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看着大脑被如许多的海量数据冲击得有些卡屏的孙钰,陈文直言不讳的说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走吧,活着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那句报仇雪恨倒是将孙钰重新打醒了,只不过他却并没有像陈文设想的那样思虑片刻后一口答应下来,反而变得更加激烈起来。
只见孙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向陈文质问道:“陈兄,就算我等与你一走了之,可以避开鞑子的兵锋。那么,你告诉我,这里的百姓怎么办,他们难道就只能等死吗?”
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办?
听到孙钰的话,陈文心头大怒。
在制定那个计划之初,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能否凭借着一己之力改写这段历史,可思前想后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定。
历史上清军围剿四明山期间,当地各部明军对于清军造成的杀伤极为有限,而且这其中还有不少选择了投降清军。也正因为如此,他丝毫不觉得他有必要和能力去带这些猪队友去刷这个史诗级副本。
明知不可为,何必为之?
陈文依旧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对孙钰说道:“这个你应该去问王经略!此事早在大半个月前我就已经通知他和王副宪,并且力劝过他二人。孙兄,难道你觉得我一个赤手空拳的外人,还能做什么吗?”
看着哑口无言的孙钰,陈文继而问道:“既然事不可为,我也只能救下那些愿意信任我的人。孙兄,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和我一起走吧,唯有留下性命才能为生者伸冤,为亡者雪恨。”
而最后这句话,也是陈文始终在安慰他自己的。
在陈文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孙钰思虑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陈兄,多谢你的好意。有道是食民之禄,为民请命。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家乡,但是鞑子若是想荼毒这里的百姓,我就算是拼却了性命也要阻止他们!”
食民之禄,为民请命。
陈文从没有怀疑过孙钰在这件事上会口是心非,可是在他看来这样的人应该有更大的舞台,而不是默默无闻的死在这里,所以即便他已经知道孙钰心意已决,却依旧决定再挣扎一下。
“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妻子和幼弟吗?难道你就没想过那些和你同来的同乡吗?他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你死在这里,又如何为你的父母、为你尚未出生就命赴黄泉的孩儿、为曾经信任过你的朱大典督师报仇雪恨?”
孙钰深吸了一口气,对陈文说道:“我已经想好了,等鞑子围剿前,我会叫吴兄弟带人护送内子和舍弟回乡,并留书叫他们去厦门投奔陈兄。至于那些血海深仇……”
说道这里,孙钰走到陈文面前,跪倒在地,重重的磕在地上。“便有劳陈兄看在这些日子相处的情分上,记得替我、替这些年来被鞑子杀害的百姓们伸张正义吧!”
听着孙钰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般的话语,陈文突然感到了莫名的伤感和自责,他连忙把孙钰扶了起来,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孙钰起身之后,拱手行了一礼,便离开西屋,只留下陈文独自一人呆坐在桌旁。
………………
夜已经深了,北屋的灯早已熄灭,而孙钰的弟弟也没有再回到西屋。陈文很清楚,这是孙钰在给他机会离开。
陈文熄灭了屋子里的油灯,将刚刚写好的留书放在桌子上,用油灯压好。接着便背上装着衣服、银两和手机的包袱,离开了孙家,至于那些手稿则留了下来,权当是纪念。
走在前往南面的镇子去寻找李瑞鑫一同南下的村路上,陈文依旧被孙钰提前留下的遗言所带来的悲伤情绪所笼罩。很快,他就来到了村南的打谷场,那片几个时辰前还人满为患的演讲场所。
即便知道时间宝贵,陈文还是选择在打谷场的那个石磨的台子上坐一小会儿。因为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十几年都不会再回来,也可能一辈子也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看看,这是他第一次享受万众欢呼的地方。
坐在台子上,触摸着冰冷的石磨,这些日子里的经历仿佛历历在目……
官道旁的破庙里,一个人倚坐在墙边啃着塞牙的干粮,做着春秋大梦。
入山前,靠着永字八法客串了一次教书先生,并且用充电宝当做镇纸换了一天的干粮。
前往大兰山的路上,被那个游击将军挟持,而后靠着包袱里的那个手机脱身。
到达老营前,被阻在辕门前的奋起而击。
在老营养伤时,陆老郎中和他孙子相依为命的舔犊情深。
在孙家时,孙钰的那张冰块脸、易氏那神经刀的厨艺以及孙钰幼弟每天应付差事一般的完成功课。
还有讲古时欢呼雀跃的众人。
还有总是隔三差五送来螃蟹的村长。
还有那位南边镇子上每天偷偷摸摸的带着柴火赶到打谷场偷师学艺的说书先生。
还有……,太多太多。
他们并不应该就这么死在这里,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亲情、爱情、友情,他们都拥有或大或小的梦想,他们也愿意为了家人和梦想而奋斗,为了改变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而奋斗,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数字。
虽然陈文并有孙钰那种食民之禄,为民请命的理念,但是经过了多年的爱国主义教育,他坚信着一个道理,那就是侵略者如果想要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那就要用命来换!
就像曾经的那首《游击队之歌》唱的那样: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就是这样,哪怕不能力敌,也要保住这些人的性命,这样子他们总会有机会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这一刻,接受了常年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教育的陈文仰望星空,凝视着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似乎是对着那颗星辰所代表的开阳宫武曲星君一般念念有词。
“戚少保,这里是您曾经护翼过的土地,我陈文立志要成为您一样的英雄,烦请您保佑我能够拯救此方的百姓,进而驱除蛮夷,扫清海内胡腥,重建华夏!”
下一秒,在陈文的眼中,北斗第六星似乎真的闪烁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应他的祈求。
………………
这一夜,孙钰虽然身心俱疲,但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如往常的时辰才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他从北屋走了出来,推开西屋那一夜未锁的房门。
触摸着冰冷的床铺,看过了陈文的留书,孙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想压下什么不该有的情绪一般。接着,已经恢复了往日般冰冷模样的他把留书塞进了怀里,走向对面的厨房。
厨房里,孙钰将王江前两日再次分给陈文的“生活费”费力的提了出来,在睡眼稀松的孙铭诧异的目光下,将其重新放回了驴子的背上。
在他看来,这是王江分给陈文的,既然陈文已经离开了,那么这些东西就还是应该归公的。
匆匆的吃过早饭,孙钰推开院门,低着头正准备将驴子牵出去。
只听见他身后,孙铭大声的叫道:“陈大哥,你怎么背着包袱坐在外面呢。”
闻言,孙钰猛地抬起头,只看见陈文坐在小院侧前方的那颗歪脖树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眼见于此,陈文从歪脖树上跳了下来,走到院门口。
“在外面坐了一晚上,没忍心砸门把你们吵醒。”说着,陈文伸出了手。“孙兄,你赢了,是不是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
听到这话,孙钰的眼眶中已隐隐含着些眼泪,他的手伸进怀里,将陈文的那份留书掏了出来。
接过留书,陈文三两下便将其撕得粉碎,随后扔到空中,如雪花般漫天飞舞。
“今天还要去见王经略,时间不多了,我得厚着脸皮找他老人家要个官儿当当。”接着,他对孙铭说道:“你陈大哥我先去补个养颜觉,你小子两个时辰之后记得叫醒我,否则以后就别想听讲古了。”
说着,陈文回到西屋,关上了房门,整个人直接躺在床上,钻进了被窝。
看着陈文远去的背影,孙钰那冰块儿一般的面庞上划过了一行热泪,而嘴角竟似乎是准备试图强行牵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孙铭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右手颤抖着指着他哥哥,颤声问道:“兄长,你这是,你这是,你这是在笑,是在笑吗?”
而此时此刻的孙钰却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弟弟的话,只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我知道,你一定会留下来的;我也知道,你的身上有着一些无论是我还是王经略他们都不懂的东西。因此,我相信,你就是那位列祖列宗不忍华夏沦为夷狄而降下的星君。总有一天,你会带着我们报仇雪恨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第三十一章 思潮
放下包袱,骑在驴子上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的孙钰便赶去上值了。
只是大约半时辰的光景,陈文的补觉计划就被突然来访的胡二给彻底打断了。
“陈先生,王经略有请。”
看着胡二那堆积着笑容的脸,陈文的起床气一下子就没了释放的通道。知会过孙铭,若是吴登科上午来听《左传》,就叫他下午带着那些乡党一起来找陈文。在此之后,陈文便和胡二一起前往大兰山老营。
进了中军大厅,陈文行礼如仪。而后王翊挥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他和王江,便开口说道:“辅仁这些时日过得还好?”
陈文拱手一礼。“多谢经略挂怀,孙司库一家待在下极好。”
“孙司库一向慎言慎行,倒是对辅仁却称得上推崇备至。”
陈文知道,王翊所说的乃是孙钰举荐的他的前事。“孙司库谬赞了,在下不敢当。”
看着陈文的表情,王翊很清楚这显然只是陈文的谦辞,继而他说道:“本官和王副宪商议良久,今有一要事准备托付于辅仁,不知辅仁可否为我二人分忧?”
“王经略但说无妨,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王翊顿了顿,说道:“监国殿下准备再次派遣冯侍郎作为使臣,前往日本借兵助战。辅仁博闻强识,口才更是了得,本官打算向监国殿下举荐辅仁为鸿胪寺寺丞,充任副使,与冯侍郎同行。”
赴日乞师?
这段历史陈文倒是很清楚。从1645年的弘光元年到1659年的永历十三年之间,浙江抗清集团先后八次以个人或是鲁监国朝廷的名义赴日乞师,其中前四次是由周鹤芝主导的,因为其人与日本萨摩藩主有旧;最后一次则是朱之瑜的个人行为。
而剩下的三次,便是冯京第在长崎“哭秦廷”的第五次、冯京第和黄宗羲同行再赴长崎的第六次和鲁监国被日本和尚诈骗的第七次。
陈文想了想,按照史书的记载,现在到舟山之战爆发前,好像鲁监国行朝都没有再赴日乞师过啊!
是黄宗羲写漏了?
还是我这只小蝴蝶翅膀子扇得劲儿有点过大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陈文记得,关于赴日乞师,其实当时的浙江抗清人士并不是铁板一块,甚至包括兵部尚书余煌和肃虏伯黄斌卿都对此表示反对。其中黄斌卿是害怕支持此议的周鹤芝借助日本萨摩藩的势力对他不利,等周鹤芝不再主导之后,他便派了他的弟弟跟着冯京第去日本;而余煌则认为此举是引狼入室。
相对的,赞同的一方则包括首辅张肯堂、侍郎冯京第、御史黄宗羲和平夷侯周鹤芝等人。
其中冯京第为反驳余煌,提出了吴三桂借清兵导致眼下满清占据中国十之**的局面,而此刻借兵日本则是因为无地可失,能击败清军就是赚了的奇葩论调。另外对于日军军纪问题,冯京第则表示嘉靖朝作乱的倭寇都是些海盗和浪人,他要借的都是日本正规军,所以不可同日而语。
在书上看到这段历史之后,陈文毫不犹豫的就把冯京第划进了东林党棍的集合之中。所以,当王升提出要陈文随他见冯京第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找机会逃跑,因为他实在没兴趣和这种人讲理,哪怕他是那种能够做到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忠臣。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陈文在这个问题上是余煌的绝对支持者。
身在此时,残明危如累卵,陈文能够理解他们那种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态。但是,作为一个来自于21世纪的中国人,他很清楚近代对于中国的百姓伤害最深的国家是谁。就算今日此事与他无关,他也绝对无法认同这种做法。
因为这是原则问题!
不过嘛,原则归原则,话却不能说得太直白,虽然他并不清楚王翊对此事的看法,但是陈文却知道,王翊与冯京第、黄宗羲二人的关系匪浅,甚至和黄宗羲是儿女亲家,这样的关系使得他必须注意措辞。
“在下少时读书,曾经看到过这么一件事。”
“祥兴二年,崖山海战,宋军大败,左丞相陆秀夫背负天子投海,随行的十多万军民亦相继跳海殉国!消息传到日本,日本举国茹素三日,以悼念大宋的灭亡。”
这个故事并非出自信史,而且日本方面也没有相关记载,只是陈文在论坛上看到过的。
听到这段话,王翊和王江不约而同的认为陈文赞同赴日乞师的国策。可就在这时,只见陈文话锋一转。
“此事过后,日本和当时还叫做高丽的朝鲜的国内在哀悼华夏亡于鞑虏的同时,却出现了另一种思潮,他们称其为华夷变态。”
“所谓华夷变态,说的就是当华夏亡于鞑虏,蛮王夷君入主中原,华夏文明创造者汉人则沦为下等民族。那么,曾经的华夏就变成了蛮夷,而他们这些接受了华夏文化思想的蛮夷则相应的变成了新的华夏。”
所谓华夷变态,其实来源于日本江户时代前期长崎藩上报给德川幕府的中国形势报告书,也叫唐船风说书。该书涵盖的时间范围正是满清入主中国的那段时期,而日本则认为这个时期是中国变为夷狄的过程。因此,日本将该书所记载的事情和记载的时期称之为华夷变态,而这种思想也实际深远的影响了后世的日本对华态度。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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