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春风柔和,晨光轻暖,行走在其间的那袭黑影却与春光格格不入,带着萦绕不开的冷清。
我心下微软,快步跑着去追他,他听到脚步声,黑色依旧,头也未回,可身影却刹那融入了和暖的春光中。
我虽比霍去病矮了半头,但走在街头却仍旧比一般人高挑,赞一声玉树临风翩翩公子绝不为过。大概是我的笑容灿烂和霍去病的一脸冷漠对比鲜明,婆姨大姑娘小丫头们从我们身边过时眼光都凝在我的身上,我笑着对上她们的眼光,年纪大的慈祥地还我一笑,年纪小的娇羞地移开视线。
一路行走,我玩得不亦乐乎,如果说长安城是民风开放,陇西就可以说是民风豪放。当一个卖花姑娘从篮子中掐了一枝桃花扔到我怀里时,来往人都笑起来,更有汉子调笑地哼唱,“三月里开个什么花?三月里开个桃杏花,桃杏开花红洼洼,小妹子嘴嘴赛桃花。”
我刚想掩嘴而笑,忽醒起我如今是男子,忙端正身子,手持桃花向卖花女作了一揖。
一旁一直冷着脸的霍去病扔了一锭足够买几树桃花的银子给卖花姑娘,姑娘却嗔了他一眼,把银子复丢回给他,“谁要你的钱?这是我送给这位公子的。”
霍去病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薄嗔含怒地丢回银子,有些发呆地握着银子,街上的人轰然一声喝彩,“看公子衣饰,大概是长安城来的吧?太瞧不起我们陇西人了。”
起先唱歌的人又戏谑地笑唱道:“四月里开个什么花?四月里开个马莲花,马莲开花遍地兰,小妹妹爱人不爱钱。”
众人都轰然大笑起来,卖花女含羞带怒地瞪向唱歌人,我笑向卖花女又行了一礼,拉着霍去病快步离开。
几家比较后,觉得这家面铺很是干净,遂带着霍去病走到摊子前。我对着四十多岁的卖面妇笑说:“麻烦姐姐给下两碗搓鱼子。”她愣了一瞬,左右前后看了一圈后才确定我叫的是她,立即笑得如盛开的桃花,人像年轻了十岁。
我将手中的桃花递给“姐姐”,“祝‘姐姐’今日的生意和桃花一样红火。”
她笑着伸手接过,大大方方地掐了几朵花别在发髻上,“我年轻时最喜欢簪桃花,好久没有人送,也好久没有簪过了。”
我们吃完饭离开时,霍去病手中的银子仍然没有花出去,卖面姐姐的说法是“我和小兄弟投缘,两碗面大姐还请得起”。
霍去病从出了军营一路板着脸一句话没有说过,此时握着银子忽地摇头笑起来,“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吃白食的本事。”我得意洋洋地笑睨着他。
“你扮男子扮得很像,走路仪态都没有露女儿气,可以放心让你待在军中,做我的贴身护卫。”
“哼!你小心点,哪天把我惹火了,我随时会变成刺客。”我半真半假地说。
“陇西好玩吗?”
“好玩。”
“既然好玩,也算没有白来。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我有些无奈地说:“腿长在我身上,走,是终究要走的,你能把我扣押到什么时候呢?”
他沉默了半晌后,“你绝望放弃时选择离开,我心死时也许也会选择放手。”我刚想说话,他又加了句,“可也许是绝不放手。”
我懊恼地跺跺脚,猛甩了下袖子,埋头走路,再不理会他。
一个满面风尘的胡人躲在街头一角卖匕首佩刀,此处本就已经远离了繁华街道,很是冷清,他又不吆喝叫卖,只是沉默地守着摊子,更是少有人眷顾。
我本来已经走过,眼睛瞟到他摊子上的玩意,又立即转身走回。他见我盯着刀看,沉默地把他认为好的刀一把把放在我面前,我捡起一柄形状精巧的匕首,抽出细看,和小时候把玩过的那柄刀一模一样,“这柄刀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胡人结结巴巴地用汉语解释着,大致意思是他从别人处买来的,而别人也是从别人处买来的。
我轻叹一声,不知道当年混乱中它被哪个侍卫顺手摸去,流传出宫廷,这么多年又在多少个人手中辗转过,“这把刀我要了,多少钱?”
胡人指了指我手中的刀,又指了指摊子上的一把刀,生硬地说:“这把刀不好,这把刀好。”
我侧头看向霍去病,他扔了一锭金子给胡人。胡人满面不安,急急道:“太多了。”
我道:“这把刀远远超出这个价钱,你留下吧!”
一般人只看到此刀虽然样子精巧,装饰华美,但毕竟刀锋不利,似乎只是给女子佩戴的样子货,却不知道这把刀的锻造工艺价值千金,当年可是匈奴帝国的太子传召了从西域到漠北漠南最好的工匠师傅,费了无数的心血,才打造了这把匕首。
我将刀柄上的一个内嵌机关拨开,想起昨天晚上受的气,抬头看向霍去病,嚷了句:“看你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欺负我!”举着刀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旁的胡人失声惊呼,霍去病的脸瞬间血色全无,仓皇地来拽我,却已是晚了一步,刀整个没入胸口,他只来得及接住我软倒的身子。
我眯着眼睛看他,本来还想假装着逗他一会,可他的手,甚至整个身子都在抖,抖得我的心竟然疼起来。
我忙站直身子,笑嘻嘻地把刀抽出,手握着刀尖用力一按,整个刀身回缩进刀柄,“你傻了吗?你又不是没有杀过人,刀入心口,怎么可能一点血不流?”
他愣愣看了我一瞬,猛然怒吼道:“我的确是个傻子!”一挥袖子,大步流星地离去。
我赶着去追他,“别生气,我刚才就是一时性起,逗你玩一下而已。”
霍去病一声不吭,只是快走。我随在他身侧亦步亦趋,不停地赔礼道歉,他却一眼都不理会。
如果不是关心则乱,以他出入沙场的经验,怎么可能没有看出我的玩笑?再想到他刚才瞬间惨白的脸,我心下内疚,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气我跟你胡闹,你气的是我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万一刀不如我所料呢?”我长叹一声,“这把刀是小时候一个极好的朋友送我的礼物,我拿它吓唬过我的阿爹,怎么可能不认识?刀柄处还有个机关可以装进血,刀锋回缩时,血挤压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刚才看到刀时,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当年胡作非为的性子又冒了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在街头竟然买回了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东西。”
霍去病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听我提起以前的事情,脸色和缓了许多,“你有父亲?”
我把玩着手中的刀,“难道我生出来就能这样?我当然有父亲教了。”
霍去病沉默了会,淡淡道:“有的父亲,有和没有一样。”
他应该是想起了他的生父霍仲儒。当年霍仲儒与卫少儿私通,生下了他,却不肯迎娶卫少儿,另娶了他人,霍去病因此也一直没有父亲,直到卫子夫登上后位,刘彻做主把卫少儿嫁给了陈掌,做了陈夫人,霍去病才算有了名义上的父亲。想到此处,我忙岔开了话题,啰里啰嗦地讲着不相干的事情,什么这把刀花费了多少时间锻造,什么刀上的哪块宝石是我最喜欢的,直到他面上的黯然淡去,心中方才一松。
回了营地,他问我:“要补一觉吗?”
我摇了摇头,“现在不算困,不睡了。”
他带着我到了马厩,命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兵士牵了一匹马出来,“李诚年纪虽小,可骑术精湛,尽快跟他学会骑马。”
我皱着眉头,“不学。”他也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我。
雷雷鼓声传来,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毫不避让地瞪着他。鼓声渐急,他忽地轻叹口气,一言未发地跨上匹马就疾驰离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诚,“他怎么跑掉了?”
李诚对我身在军营,却连战鼓都听不懂十分诧异,“将军要点兵呀!估计过三四日大军就要出发去打匈奴。”
我皱皱鼻子,挥了挥袖子就要走,李诚急急拦住我,“将军命我教你骑马。”
“我不学。”说着绕开他继续走,李诚紧紧拽着我的胳膊,“你必须要学,你不学我就不能完成将军交给我的任务。”
我翻了个白眼,“完不成又如何?关我何事?”
李诚急得鼻尖已经有了汗珠,“完不成将军就会对我印象不好,我就不能尽快上阵去杀匈奴。”
我“哼”了一声,欲甩开他走人,没想到他手上力气不小,我四成功力居然没有逼开他。
李诚满脸哀求着急,“你怎么能不会骑马呢?匈奴个个都很凶残,你不会骑马,如果有什么意外你会很危险,你会拖累大家的。”
我心中一颤,刚要砸到他后脖子的手立即停下,如果真出了事,第一个拖累的人肯定是霍去病,“你年纪还小,不在家里侍奉爹娘跑到军营里来干什么?”
李诚神色立变,眼中有些水汽,声音却是冷硬如刀锋,“去年秋天,匈奴进雁门关挑衅生事,爹娘和姐姐都已经被匈奴杀死了。”
我沉默了会,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师傅,我们学骑马去。不过记住不许对我不耐烦,不许嘲笑我,更不许骂我笨,否则拳头伺候。”
李诚一面揉眼睛,一面笑着用力点头。
从早晨练习到天色全黑,除了中午吃东西时稍微休息了会,我一直重复着翻身上马、摔下,再翻上、再摔下……
李诚刚开始还频频夸赞:“金大哥,你人长得斯文清秀,性子却够硬朗。”
渐渐地,李诚看我的眼神从赞赏变成崇敬,从崇敬变成震惊,从震惊变成畏惧,到后来是带着哭腔求我别再骑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霍去病正在灯下研究羊皮地图,看到我的狼狈样子,眉头皱了皱,望向李诚。
李诚哭丧着脸,用看疯子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向霍去病细细汇报我的学马进度。霍去病听完后,嘴边缓缓带出一丝笑,吩咐李诚去命人准备沐浴用具。
李诚一出屋子,我立即挪到榻旁躺到,全身骨头真是被摔散架了,刚才身子软得只想往地上滑。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碰了碰我脸上的淤青,“疼吗?”
我闭着眼睛,冷哼道:“你摔个几十跤不就知道了!”
“转身趴着。”
“干吗?”
“刚开始学马,腰背都很容易酸,我帮你捶一捶。”
我想了想,翻身面朝下趴好,“你轻点,我左肩膀摔得有些疼。”
他一面轻轻敲着我的背,一面道:“学马要慢慢来,你这么着急干吗?看你这架势好像一天之内就要自如地策马飞奔。”
我哼哼道:“谁早上和我说要尽快学会的?”
“我觉得你不会尽心才那么说。”
我“哼”了一声,没有答话。他道:“明日清晨大军出发。”
我吃惊地撑起身子,扭头看着他,“明天早上就走?我才刚能快跑,还不会及时转弯和停,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摔下去。不过……不过勉强也能成,回头我用带子把自个绑在马上,看它还能不能把我摔下去。”
霍去病笑道:“发什么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学骑马。刚学了一天,你就敢说自己能策马快跑?不过是仗着自己武功高超,反正摔不死,豁出去地让马乱跑而已,若真让你随大队而行,非把整个队伍冲散了不可。你不用随我去,在营地里慢慢学。”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又趴回榻上,“你不怕我逃跑了?”
他还未回答,屋外有兵士回禀道:“将军,沐浴用具备好。”
他坐着未动,吩咐道:“送进来。”
我看他自己都不在乎什么将军威仪,我也懒得在乎什么礼节,趴在榻上纹丝未动。送用具进来的兵士眼光刚扫到榻上又立即回避开,低着头把浴桶和热水抬进了里屋。
“去洗一下吧!军营里没有奴婢服侍,你将就一下,不过你若乐意,鄙人倒是很乐意效劳。”霍去病拉我起身。
我冷哼一声,扭扭摆摆地晃进里屋,回身放下帘子,掩上了门。
“玉儿,你最近嘴巴有问题吗?”
我一面脱衣服,一面问:“有什么问题?”
“我看你现在不用嘴回话,动不动就鼻子哼哼几声,倒是挺像某种家畜的。”
“哼!”我爬进了浴桶,懒得和他废话。
他在外面笑起来,“再哼哼,以后就叫你小猪。”
我舒服地在浴桶里闭上了眼睛,全身散掉的骨头开始慢慢往一起收拢。
“玉儿,你在军营里等我回来,这次我是以快制快,所以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就会返来,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一声未吭,他等了一会又道:“据说狼肉不太好吃,我也不想逼自己吃难吃的东西。”
我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既然心里早已有主意,何必还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
他刚叫了声“玉儿”,门外就有士兵求见,“将军,有人送来一个鸽子笼、两只鸽子和一个包裹。”
我立即睁开眼睛,这两个小东西终于到了。
“将军,客栈里的东西都在这里。末将失职,从昨日夜里,这两只鸽子就一直不肯吃食也不肯饮水,我们强喂时,它们啄得很凶,无法喂食。”
这两个小家伙,怎么这么倔强?我听到此处,再顾不上享受什么热水,急匆匆地胡乱擦洗着,赶着想去看它们。
霍去病道:“没事,它们待会见了主人就不会这么蔫了。”
“将军,还有一事,我们离开客栈时,有人正在打听落脚在天字二号房的姑娘去了哪里……”
声音猛然低了下去,我正在用毛巾擦干身子,侧着脑袋听了听,只听见低沉的语声,说什么却不可分辨。
听到脚步声出了屋子,我忙跑出去,“小谦,小淘,小玉在这里呢!”
蜷缩着趴在笼子里的小谦和小淘闻声立即都站起来,我把笼子打开,放了两个小东西出来。笼子里的食物盒和水盒都是满满的,我倒了谷粒在掌心,小淘立即扑上去赶着啄,小谦却只是扭着脑袋看着我,似乎在问我为什么会抛弃它们这么长时间。我讨好地把水盒拿到它面前,“先喝口水,这次不能怪我,要怪他。”我瞪了霍去病一眼。
不知道小谦究竟懂了几分,反正它不再用它的小红眼睛盯着我,抖了抖翅膀,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水后,也凑到我掌旁开始啄谷粒。
霍去病走到我身旁蹲下,看着它们吃东西,“没想到这两只鸽子居然比很多人都硬气,宁可饿着也不吃别人喂的东西。”
我轻轻理了理小淘的羽毛,笑道:“那是当然,全天下只有我和九……”我结巴了一下,语声噎在喉咙里,深吸口气,强笑着,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它们只认我,绝对不会吃别人的食物。”
我很希望自己能笑得自然,笑得似乎已经遗忘一切,可发觉自己完全做不到,既然笑比哭都难看,索性不再笑了,静静地看着小谦和小淘埋头啄谷粒。
霍去病猛然从地上站起,走到案前坐下,低头看向地图。
我发了半晌呆,忽地想起刚才的事情,侧身问道:“刚才我听到送包裹的人说有人打听我,怎么回事?”
霍去病在地图上点点画画,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头未抬地随口道:“你突然消失不见,你那个车夫可是费了不少工夫找你,不依不饶地闹到官府去寻你,压都压不住。你身边怎么尽是刺儿头货?连跟你只走了一段路的一个车夫都这么难打发?”
我心中几分感动,“你可别欺负人家,这个大伯人很不错。”
霍去病“嗯”了一声,“肯定是怀柔,不会武斗。”
我扑哧一下笑出来,“你和皇上是否整天琢磨的就是怀柔和武斗?以威震慑匈奴?以柔政分化蚕食匈奴?”
小谦和小淘已经吃饱喝足,在我手边亲昵了会,踱着小方步进笼子休息。
我起身看着霍去病,“昨日没有休息,明日一早就要走,你还不睡觉吗?”
他扔了笔,站起伸了个懒腰,“是要好好睡一觉,否则要等到打完这一仗才有可能躺在榻上安心睡觉。”
我掩嘴打了个哈欠,“我睡哪里?”
他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