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头无意识地捋着微皱的裙子,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他凝视着我,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手探了探似乎想帮我理一下额前的碎发,刚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玉儿,我的祖父的确是西域人,说来和你还有几分渊源。”
我瞪大眼睛,诧异地看向他。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了一丝笑,“祖父也可以说受过狼的抚育之恩。他本是依耐国的王子,但刚出生就发生了宫变,父王母妃双双毙命,一个侍卫带着他和玉玺逃离宫廷,隐入大漠。当时找不到乳母,侍卫捉了一只还在哺乳的狼,用狼奶养活了祖父。祖父行事捉摸不定,他长大后没有联络朝中旧部,凭借玉玺去夺回王位,反倒靠着出众的长相在西域各国和各国公主卿卿我我,引得各国都想追杀他。据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突然厌倦了温柔乡,大摇大摆地闯进依耐国宫廷,把他的小叔父从睡梦中揪起来,用一把三尺长的大刀把国王的头剃成光头,又命厨子备饭大吃一顿,对他的小王叔说了句‘你做国王做得比我父王好’,扔下玉玺,就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跑回沙漠做了强盗。”这个故事的开头原本血光淋淋,可后来居然变得几分滑稽,我听得入神,不禁赶着问:“那后来老爷子怎么又到长安来了?”
九爷笑道:“祖父做强盗做得风生水起,整个西域的强盗都渐渐归附于他,因为他幼时喝狼奶长大,所以祖父率领的沙盗又被人尊称为狼盗,这个称呼后来渐渐变成沙盗的另一个别称。祖父为了销赃,又做了生意,可没想到居然很有经商天分,误打误撞,慢慢地竟成了西域最大的玉石商人。一时间祖父在整个西域黑白两道都风光无限。结果用祖父的话来说,老天看不得他太得意,但又实在疼爱他,就给了他最甜蜜的惩罚,他抢劫一个汉人商队时,遇见了我的祖母……”
原来狼盗的称呼如此而来,我笑接道:“老爷子对祖母一见钟情,为了做汉人的女婿就只好到长安城安家落户做生意。”
九爷笑摇摇头,“前半句对了,后半句错了。祖母当时已经嫁人,是那个商人不受宠的小妾,祖父是一路追到长安城来抢人的,结果人抢到后,他觉得长安也挺好玩,就又一时性起留在了长安。”
这简直比酒楼茶坊间的故事还跌宕起伏,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个老爷子活得可真是……嗯……够精彩!
九爷温和地说:“现在你明白我身世的来龙去脉了。祖父一直在暗中资助西域,当年汉朝积弱,西域和汉朝之间没什么大矛盾,祖父帮助西域各国对付匈奴人。现在对西域各国而言,日渐强盛的汉朝变得更加可怕,可我的祖母是汉人,母亲是汉人,我不可能如祖父的旧部,石伯他们那样立场坚定地帮助西域对付汉朝,但我又不能不管祖父遍布西域和涔透在长安各行各业的势力,祖父的势力和西域各国都有交集,如果他们集体做乱,不管对西域还是汉朝都是大祸。匈奴很有可能借机一举扭转颓势,而以皇上的性格,定会发兵西域泄愤。”
“你渐渐削弱石舫在汉朝的势力,不仅仅是因为汉朝皇帝而韬光隐讳,还因为要牵制石伯他们的野心?”
九爷淡淡笑着点了下头。我一直以为自己所猜测到的状况已经很复杂,没有想到实际状况更复杂凶险,九爷一面要应付刘彻,保全石舫内无辜人的性命,一面要帮助西域各国百姓,让他们少受兵祸之苦,一面要考虑匈奴对各方的威胁,一面还要弹压低下来自西域的势力,特别是这些势力背后还有西域诸国的影响。现在想来,石舫每一次的势力削弱都肯定要经过内部势力的激烈斗争和妥协,匈奴在远方虎视耽耽,西域诸国在一旁心存不轨,刘彻又在高处用警惕猜忌的目光盯着,一个不慎就会满盘皆乱。九爷以稚龄抗起一切,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可想而知,他却只把它们都化作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想到此处,心里的希望渐渐腾起,他能把这些隐秘的事情都告诉我,是不是代表他现在已十分信赖我?那他是否有可能接受我?九爷看我定定地凝视着他,原本的轻松温和慢慢褪去,眼中又带了晦暗,匆匆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我低头咬着唇,心跳一时快一时慢,好半晌后, 我低声道:“我的心思你已明白,我想再问你一次。你不要现在告诉我答案,我承受不起你亲口说出残忍的答案,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你曾说过那是一个好日子,我们在那天重逢,现在又是我的生日,我会在园子里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可……”我抬头凝视着他,他的眼眶中有些湿润。“可我盼着你来。”
我对着他粲然一笑,留恋地看了他一会后站起身,“我走了,不要再开着窗户睡觉。”
正要拉门,“等一下,不要回头,回答我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干涩,“玉儿,你想要一个家吗?”
我扶着门闩道:“想要,想要一个热热闹闹的家。我走在街上时会很羡慕那些抱着孩子吵吵闹闹的夫妻,我听到你小时候的故事也很羡慕,爷爷,父亲,母亲,还有偶尔会闹矛盾的兄弟,一大家人多幸福!你呢?”
身后半晌都没有任何声音,我有些诧异地正要回头,九爷压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似乎极力抑制着很多不能言语的情绪,“我也是。”
这是今晚我听到的最好听的话,我侧头微笑起来。
他突然又问:“玉儿,霍……霍去病,他对你很好吗?”我沉默了一瞬,对于这点我再不愿正视,可都不得不承认,轻轻点了下头。好一会后,他的声音传来,“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嗯了一声,拉门而出。转身关门的刹那,对上他的漆黑双瞳,里面眷念不舍悲伤痛苦各种情绪翻滚,看得我的心也骤起波澜。他没有回避我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刹那胶凝在一起,那一瞬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我关门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但门依旧借着起先的力,悠长、缓慢,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合上,他的面容慢慢隐去,他第一次毫不顾忌地与我纠缠在一起的视线终被隔开。
短短一瞬,我的力量就好似燃烧殆尽。我无力地靠在墙上,良久后,才再有力气提步离去。
(十六)
“让茹姐给我们唱首曲子,不过内容可要是讲她和李师傅的。”
“还茹姐呢?该改口叫李夫人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闹方茹的洞房,我面上带着丝浅笑,思绪在听与不听之间游走。红姑有些遗憾地说:“为什么要让李师傅搬出去呢?就算娶了方茹仍旧可以住在园子中呀!”
“让他们两人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吧!你请李乐师做曲词,难道他会因为已经把方茹娶到手就拒绝?影响不了歌舞坊的生意。”我漫不经心地说。
红姑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问道:“小玉,你这段日子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和我们疏远起来?”
我摇了下头,“李乐师身份今非昔比,宴席上肯定有庙堂上来朝贺的人,宫里只怕也会有人来贺喜,你待会仔细叮嘱下园子里姐妹,不要闹过了。”
红姑忙应承,我有些疲惫地站了起来,“我已经事先和方茹说过,就不送她出门了,一切有劳红姑。”
红姑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人悄悄走出了屋子。
方茹正被几个婆妇服侍着上妆,大红滚金的嫁衣摊在榻上,逼人的喜气。我在窗外听着屋子中时不时一阵的笑声,“方姑娘真是会拣日子,选在正月初一,让普天同庆姑娘的大喜呢!”
婆子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张一合,正用棉线给方茹铰脸,方茹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服侍她的丫头笑道:“日子是坊主挑的。”
“这嫁衣可做得真好!是李娘娘赏赐的吗?皇家的东西毕竟气派不一般。”整理嫁衣和首饰的婆子奉承道。
方茹的脸刚铰干净,正对着镜子细看,闻言回头笑道:“是小玉置办的,娘娘本来是有赏赐的意思,可听说了小玉置办的嫁衣,说是也不能再好了。”
婆子口中“啧啧”称叹。
我转身出了院门,缓步向自己的屋子行去。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天清云淡,日光融和,园子中处处张灯结彩,弥漫在空气中的喜气浓得化不开。
进了自己的院子,关好门,我翻出了蓝色的楼兰衣裙,捧在怀中好一会,方摊开放在了榻上。
舀水净脸后,打散了头发,用篦子一下下把头发刮的松软,只把两侧的头发编了两根辫子,在脑后又合成一束。肤色已经够白皙,倒是可以省去敷粉,用毛笔沾了些许黛粉,轻扫几下,没有画如今流行的长眉,勾了个远山眉。拿出胭脂蚕丝片,滴了两滴清水,水迹缓缓晕开,蚕丝片的红色变得生动,彷佛附着在上的花魂复活,趁着颜色最重时,先抿唇,然后在两颊拍匀。
窗外的鼓乐声忽然大响,看来迎亲的人到了。侧耳细听,心神微荡,铺天盖地的喜悦。这也许是女子最想听到的音乐,一首只为自己而奏的音乐。
穿好裙子,戴好头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大漠中的狼兄,忍不住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裙裾鼓胀如风中怒放的花,心情变得轻快了许多。
最折磨人的是等待,心在半空悬着,上不得,落不下,漏壶细微的水滴声一声声都敲在心上。凝视久了,觉得那水似乎怎么都不肯往下滴,越来越慢。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移开了紧盯漏壶的视线。
得给自己找点事情,把心神引开,满屋子寻着打发时间的物品,最后手里握着一根棉绳。我闭着眼睛胡乱地打着一个个死结,然后睁开眼睛开始全神贯注地解绳结。打结,解结,反复重复中屋内已是昏暗。
我扔了绳子,走到院子中,凝视着院门。天光一点点消失,黑暗压了下来。
也许他不愿意见外人,所以不肯天亮时来,过会他肯定会来的。从面对门而站到背对门而站,从盼望到祈求。'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众人都去喝方茹的喜酒,园子里出奇地宁静。太安静了,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沉落的声音,不觉得痛,只是感觉越来越黑,深幽幽的洞,一点点沉没,不知何时会砸在坚冷的地上。
几点冰凉落在脸上,不大会功夫,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素色飞旋而下。雪并不大,落得也不急,随风轻舞,欲落还羞,竟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缠绵,可那苍茫茫的白却又罩出一天冷冽,直透人心。
“吱呀”,门被推开的声音。心在刹那腾起,一瞬间我竟然心酸得无法回头,原来幸福来得太艰辛,快乐也是带着痛苦的。
我静静站了会,方笑着回身。笑容还凝结在脸上,心中却是绝望。我不能相信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还是霍去病。
“第一次见你,你就穿的这套衣裙,在银色的月光下,一头银色的狼身旁,长裙翩飞,青丝飘扬,轻盈得没有半丝人间气象,从没有细看过女子的我,也不禁一味盯着你看,想看出你来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霍去病含着丝浅笑。
我双手捧头,缓缓蹲在了地上。霍去病惊诧地伸手欲扶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无意识地自语,一遍又一遍,他缓缓收回了手。
霍去病也不顾地上尘雪、身上锦衣,一言未发地席地坐在了我身旁,似乎不管我蹲多久,他都打算就这么默默陪着我。
雪花慢慢积在两人身上,他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替我拍落发上身上的雪,我一动不动,宛若冰雕。
他蓦地起身进屋,不一会拿着把竹伞出来,静静地坐到我身旁,撑开了伞。雪花细碎无声地轻舞着,他淡淡地望着一天素白。
小谦、小淘一前一后飞进院子,小谦一收翅膀落在了我面前,小淘却直扑向我的头,霍去病袖子一挥,打慢了小淘的扑势,小淘看这次欺负不到我,忙空中打了个转,落在了小谦身旁。
霍去病去抓小淘,小淘赶着躲开,小谦却有些怒气地想啄霍去病,霍去病避开,顺手在小谦脑袋上敲了下,“我是要拿小淘腿上的信,可没打算欺负它。”我忙抬头看向小淘,它腿上果然束着一个绢条。
我犹豫了半晌,打开绢条。“对不起”三个字歪歪扭扭、笔迹零乱地横在绢帛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我心中苦不胜情,紧咬着嘴唇,一丝甜腥慢慢在口中漫开。欲把绢条扯碎,手却只是不停颤抖,绢条又小,不好着力,扯了几次都未扯断。
我跳起冲进了屋子中,一手揪着绢条,一手见一件物品扔一件,霍去病静立在门口,面色沉静地看着我发疯般地在屋子中乱翻。
剪刀,剪刀在哪里?扫落了半屋子东西,仍没有找到剪刀,眼光扫到一把平日剖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里。霍去病猛地叫了声“玉儿”,人已经落在了我面前,正要劈手去夺我手中的小刀,却看见我只是狠狠用刀在割绢条,他静静退后了几步,看着我划裂绢条。
我随手扔了刀,一把扯下头上连着丝巾的珍珠发箍,双手用力,珍珠刹那散开,叮咚作响地敲落在地面,丝巾碎成一只只蓝色蝴蝶,翩翩飘舞在风中。
我盯着地上的片片蓝色,心中那一股支撑着自己站得笔直的怨气忽消,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前面,其实却一无所见。
霍去病一撩长袍坐在了门槛上,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头,垂目盯着地面。安静得宛若受了伤的狼,静静卧于一角,独自添舐伤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听着隐隐有人语笑声传来,闹洞房的人已经归来。我蓦然惊醒,跳起身,一面笑着,一面语气欢快地说:“我就早上吃了点东西,现在饿了,我要吃寿面。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应该开开心心。我要换一身衣服,你……”
他转身背对着我,我脱下楼兰衣裙,特意拣了件火红的裙衫穿上。我不伤心,我偏不伤心,我不为不喜欢我的人伤心!轻握着蓝色衣裙,嘴里喃喃自语,可本以为痛到极处的心居然又是一阵刀绞剑刺。
月牙泉旁初相见,一幕幕犹在眼前,人却已经好象隔了几世,我笑着,笑着,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手下用力,嗤的一声,裙子裂为两半,霍去病闻声回头看我,轻声一叹,“何苦……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径直走出门。霍去病撑起伞,默默地走在我身侧。心比雪更冷,又怎么会畏惧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两步,“我想在雪里走走。”他一言不发地随手扔了伞,也陪着我冒雪而行。
我不愿意碰见人,刻意地拣幽暗处行走,他忽地问:“你会做面吗?”
我怔了下,回道:“不会。”他道:“我府中的厨房晚上灶火也笼着,也有人守夜,正经大菜拿不出来,做碗面的功夫倒还有。”
红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严,用过晚饭后,园子中的厨房都要灭掉火,就是有火,今儿晚上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厨子。我点了下头,随在他身后,两人摸出了园子。
低头凝视着碗中的面,刚吃了一口,人还倔强地笑着和霍去病说话,眼泪却促不及防地掉了下来,落在汤上,一个接一个小小的涟漪荡开。我慌忙端起碗,半遮着脸,拼命大口地吃面。
霍去病假装没有看见,自顾说着不相干的话。我强抑着鼻音问:“有酒吗?”他起身拎了两壶酒过来。随着酒壶一块递过来的是一块面巾,他一眼都没有看我,眼睛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着酒壶一口口喝着酒。
半醒时,只觉鼻端一直萦绕着一股清淡温和的香,待清醒时,才发觉香气来自帐顶上吊着的两个鎏金双蜂团花纹镂空银薰球。流云蝙蝠紫霞帐,蓝田青碧暖玉枕,富贵气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后明白过来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看着头顶的银熏球,突然极其想念狼兄,觉得此时唯有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