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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倾轧猜疑
李素的话很不谦虚,内容全是夸自己,而且夸得很用力。
然而听在窦伏耳中味道却不一样了。
今晚之前,他对李素的底细确实没怎么打听过,听到的都是长安城一些众所周知的传言,造震天雷,献国策,治天花……无非这些而已,在他看来,这些功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是陛下两次微服寻访,三次邀他出来做官,并与他论策奏对,这就很不寻常了,若他说的是真话,那么此子对陛下而言何止是简在帝心,相比之下,他这个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地位恐怕还没有李素高。
一个在陛下眼中类似于路人甲的人去审一个陛下非常看重的人,这种事简直是花样作死。
想到这里,窦伏的目光游移不定,脸上那抹微笑却再也挤不出来了。
两名差役一左一右拉着拶夹,看着窦伏,等他一声令下,然而窦伏神情阴晴不定,始终没敢开口下令用刑。
他只觉得现在的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往后退一步尚可自保,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素见他迟疑,不由笑道:“看出来了,你对我的话心存怀疑,其实你不必这么为难的,太子殿下想把此事定成大案,说不得也要用一下刑,把我背后的主使之人挖出来,就算我不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你也可以很好心的提醒我,比如魏王……”
“既然心存怀疑,不如还是按你的计划来,先用刑吧,你可以试试我会不会招,也可以赌一下你自己日后命运如何。”
窦伏抿唇不语,脸颊不住地抽动着。
他发现答应太子殿下做这件事是个很愚蠢的决定。进了监牢只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里。
相比之下,李素神情却变得悠闲懒散,无所畏惧地看着挣扎无比的窦伏,眼中露出戏谑的目光。
沉默的僵持并没有保持多久,监牢外又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声音正朝李素所在的监牢而来,令李素和窦伏同时动容。
李素喃喃叹道:“大理寺的人怎么了?为何都喜欢选在大半夜串门?”
窦伏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急忙挥了挥手,套在李素手上的刑具很快被卸下。
脚步声很快,没多久便到了李素的牢门外。
一名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人,领着四五名差役在牢门外站定。
借着昏暗的火光,窦伏认出了来人,神情愈发惊愕,呆了片刻后急忙躬身行礼:“下官窦伏。见过孙正卿。”
来人姓孙,名伏伽,是大理寺的正卿,也是窦伏的顶头上司。
孙伏伽四十来岁的样子,面貌刚正,目光清澈,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官威,此人算是贞观名臣。而且有一个很了不起的荣誉,他是武德五年科举甲榜第一。历史上第一个有据可考的状元,素受高祖和当今陛下看重,委以大理寺正卿一职。
大半夜的,大理寺正卿少卿齐聚一堂,只为一个刚在东市打过架的平民百姓,这种场景不能不说十分诡异。
“窦少卿免礼。本官夜不能寐,心中繁杂琐事萦怀,故进监牢巡视,听得这边有人声,好奇过来看看……”孙伏伽不苟言笑地捋了捋青须。露出好奇的样子:“时已深夜,窦少卿这是……提审人犯?”
李素脸颊抽了几下,扭头望向别处。
窦伏的神情却无比尴尬难看,你一进监牢便匆匆忙忙直冲李素的牢门而来,还“夜不能寐”,还“琐事萦怀”,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么?
“今日东宫内给事胡安东市被殴,此子是行凶者之一,下官便为此案而来,想审一审他,看有没有什么收获……”
孙伏伽点头赞道:“少卿记怀公事,报国之心可嘉……”
语声一顿,孙伏伽扭过头,貌似不经意地朝牢里的李素望了一眼,然后神情一呆,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番,奇道:“这位……莫非当初治好天花,造出震天雷而助陛下收复松州的泾阳县子李素?”
李素苦笑:“孙正卿安好,小子正是李素,但已不是泾阳县子,而是阶下囚。”
孙伏伽连连摇头:“李县子不可妄自菲薄,陛下削你之爵本官已听说,少年意气,血气方刚,闯闯祸亦是平常,陛下对你寄予厚望,复职起用迟早之事……呵呵,只不知今日李县子又入狱,是因为……”
李素朝窦伏恶意地笑了笑,道:“还是因为打架……”
“哦,呵呵,刚才本官说过了,少年意气嘛,与人争打什么的……好,不多说了,窦少卿你继续审,本官去别处看看。”
说完孙伏伽朝窦伏点点头,对牢内仍拎着刑具的两名差役视而不见,径自领着人走远。
窦伏脸色铁青,孙伏伽刚才这番话看似寒暄闲聊,而且只有几句话,但这几句话里却隐含着太多的意思。
首先,李素被陛下看重已是非常确定的事了,不说孙伏伽话里的意思,就看他大半夜为了李素匆忙跑来监牢,便可知李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其次,孙伏伽说完这些话就走,意思非常明显,有种你动他试试。
窦伏终于明白,太子殿下交给他的任务不可能完成了,不仅不能完成,他自己也陷入了麻烦。
复杂地扫了李素一眼,窦伏咬了咬牙,阴沉着脸道:“走!”
两名差役收起刑具,一言不发跟着窦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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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朝会散去之后,李世民于太极宫甘露殿召见大理寺卿孙伏伽。
“大理寺少卿窦伏夜半提审李素?”李世民眉头紧蹙。
“是,臣听到狱卒报信后匆忙进监牢,发现窦伏正待给李素用刑……”
李世民神情布满了失望,抿唇看着殿外的烈阳,久久不语。
孙伏伽垂头恭谨地站在一旁。
良久,李世民索然一叹:“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孙伏伽告退,退到殿门前时忽然顿住,迟疑地道:“陛下,那李素仍在牢中,此案是否……”
“哼!小娃子接二连三闯祸,不治治以后愈发变本加厉,让他继续在牢里蹲着吧!”
孙伏伽凛然,急忙告退。
孙伏伽走后,李世民紧绷的神情一垮,露出深深的失望和疲态。
“承乾,你果然还是暗中下手了……”
此事是块试金石,很遗憾,李世民没有试出金子。
东宫属官强抢民女而致被打,太子身为储君,不说维护正义,却暗中向维护正义的人下毒手,这样的人,适合做下一代的国君吗?两代君臣治下的繁华盛世若交到他手上,会是什么样子?
李世民脑海里第一次冒出这个问题。
…………
东宫。
李承乾起得很早,孔颖达授过早课后已是午时,李承乾仍在书案上书写孔颖达刚刚教过的内容。
作为太子,李承乾目前来说还算是合格的,没有太多荒淫无道的毛病,至少表面上没有。
每日的课业从未耽误过,课业过后,李承乾还要去太极宫,李世民会挑出几本有代表性的奏疏给他,让他试着处理国事,若处置有偏颇,李世民会细心教导他,告诉他此事应该如何处理,这样处理的道理和原因何在……
总之,李承乾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每日非常繁忙。
然而,如此繁忙的太子殿下,居然还能百忙中空出时间去游猎,去强抢民女,由此可见,时间只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李承乾写字的表情很认真,再加上俊俏的容貌,还有大唐储君的身份,整幅画面足以令万千痴情少女发狂尖叫。
完美的画面直到一名宦官进殿后才轰然崩塌。
宦官禀报过后,李承乾的神色迅速阴沉下来。
王直被人抢走了,窦伏被孙伏伽吓跑了。
昨日事发后李承乾布置的一内一外两步棋全然落空,李承乾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坏。
“是,据说昨日东市暗巷里那群人路数不清楚,不像是武将家的部曲,程家和牛家不会养这种手下,本事很高强,三两下就将王直抢走了,不知是什么来路……”
李承乾陷入深思:“不是程家,也不是牛家……长孙家更不可能了,舅父不会这么做,那会是谁?”
宦官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火器局……”
李承乾摇头:“火器局里面皆是文官和工匠,外面的金吾卫将士未得将令不会擅自出营,李素纵在火器局有威望,手下却断然没有这种人才……”
沉思良久,李承乾悄然一勾:“孤记得,李素跟封地在太平村的东阳过从甚密,对吧?”
宦官两眼一亮,连连点头。
李承乾笑得很开心:“那就没错了,不错啊,天家皇族竟出了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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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君臣论诗
人算不如天算,万事皆有因果。
李素并不知道他和东阳终究还是被李承乾惦记上了,后果比被贼惦记更严重。
没有优待的大理寺监牢远不如上次好待,窦伏走后,李素在狱中闲极无聊,忽然决定问天买卦,以测吉凶……其实就是地上找一小块平整的小石头定好正反面,然后往上抛。
抛了三次,李素发现结果不太妙,凶兆。
于是李素疯了,真正的疯了。
发疯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凶兆,比如牢里肮脏的卫生环境,两者一刺激,李素崩溃了。
当大理寺狱卒慌忙跑到监牢前,愕然发现李素披头散发,光着脚在牢内走来走去,时而对着仅有的一扇小窗悲怆长叹,颇具三闾大夫忧国忧民长吟离骚之神韵。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一整首《侠客行》念出来,李素连气都没换,憋得脸通红。
“李郎君,你没事吧?莫吓小人……”狱卒脸色惨白。
狱卒是真被吓到了,李素的身份不同于别的犯人,这位可是曾被封过爵,任过一衙首官的人物,若在狱里疯了,上面一定会究罪的,层层筛选下来,他这个小狱卒一定是背黑锅的不二人选。
“小人给您打一桶清水如何?换个干净的牢房如何?就您上次住的那间……”狱卒很痛快地提出条件。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李素语调忽然高了不少,开始漫吟一首新词。
狱卒发现自己也快疯了。
…………
李素疯了的消息逐级上报,从狱卒到牢头,直至大理寺卿孙伏伽。
孙伏伽闻报眼皮直跳。别人不知李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孙伏伽却略知一二的,昨日还特意将他召进太极宫垂问李素的情况。
孙伏伽不敢怠慢,急忙入太极宫禀奏。
李世民闻奏之后也楞住了。
“吟诗?”李世民神情有些古怪。
“是,臣闻知李素疯了,急忙入狱巡视。看见李素披头散发,赤足而行,眼中有血丝,且举止怪异,他将监牢每餐给犯人喝的一碗清水倒在自己的囚衣上,说什么两次皆穿此衣,可见此衣与他有缘,既是有缘,不能不敬它一碗……”
“水敬囚衣?”李世民神情愈发古怪。
“是。其他还有诸如喃喃自语,时笑时悲,粒米不进,滴水不饮等等,臣照拂不周,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仰头望着殿顶,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李素作了甚诗,你一句一句吟来给朕听听。很久没见这娃子作诗了,他的诗必然都是佳句。”
孙伏伽亦道:“确是佳句。第一首不知名字,其诗云:‘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孙伏伽是大唐第一位状元公,文才和记性自是极佳的,听李素念过一遍便完整记了下来。
李世民听得两眼放光,捋须叹道:“果然是佳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朱亥,侯嬴市井侠士之风跃然诗中,当真是意气风发。妙极,此诗亦可传世。”
孙伏伽迟疑地道:“诗自是好诗,然则,少年不思报国,而慕艾侠客之流,目无国法,只求快意恩仇,立意未免……”
李世民笑着摇头:“孙卿迂腐了,历朝历代皆有侠客现世,一因国有危难,二因君主昏庸,三因人间不平,朕的大唐若吏治清明,民风纯朴,朝野欣荣,天下已无不平事,侠客自会敛锋藏芒,泯于世间,说到底,根子终在朝堂君臣身上,朕相信大唐长此以往,所谓侠士终究会慢慢消失,或者,为国所用。”
李世民一番话,圣君气度一览无遗,孙伏伽急忙称是。
“李素第二首诗快快吟来。”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笑道。
“第二首……不是诗。”
“不是诗?”
“陛下且听臣诵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李世民听完后,笑容渐渐敛起,露出沉思之色。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好一首长短句。”李世民喃喃念道,扭头看着孙伏伽:“孙卿如何看?”
孙伏伽想了想,沉声道:“这首长短句前半豪情万丈,后半意气消沉。”
李世民点点头,叹道:“第一首慕艾侠客,亦是自白,他在告诉朕,无悔东市揍人之举,第二首叹尽英雄,悲怜自己,他又在告诉朕,他已厌倦朝堂倾轧,有求去之心。”
孙伏伽迟疑道:“陛下,臣觉得……李素似乎在装疯。”
“当然是装疯,牢里关几天就疯了,小娃子哪有如此经不得事,孙卿,东市之案究竟如何,你与朕细说分明。”
事发之后,大理寺自然对此有过详细的追查,当下孙伏伽毫无保留地将当日事发的前后始末详细道来。
李世民听完后久久不语,眉头蹙得紧紧的,良久,幽然叹道:“这件事,李素下手太狠,自是该罚,然而善不扬,恶不惩,终究还是受了委屈……”
孙伏伽凛然不语,他清楚所谓“善”与“恶”指的是什么。
沉默片刻,李世民叹道:“发疯是假,但意气消沉是真,诗是骗不了人的,好好一个少年郎,这辈子才开始,朕还要重用他,不能毁了他,孙卿,把他放了吧,让他回去好好养息,东市一案就此了结。”
孙伏伽走后,李世民仍怔怔站在殿内,不知想着什么,许久不曾动过。
随后,李世民转身走到书案前,将李素的两首诗词亲笔抄下,看着自己满意的飞白体,李世民颔首一笑。
当日,太极宫传出旨意,大理寺少卿窦伏迁职外放,任昆州刺史司马。
昆州,位于剑南道,标准的蛮荒之地,刺史司马,从五品闲职,从光鲜显赫的长安大理寺正四品少卿,徒然外放为从五品司马,这道旨意基本等于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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