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了辽东城,吞下高惠真十万兵马,老夫若是他,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度此危难,而最近且最方便的办法便是向借兵……”
李素眉头越皱越深:“我只是有点想不通,东征这么大的事,陛下究竟有什么底气对其部如此不在乎?甚至在我点明了泉盖苏文可能会向借兵南下之后,陛下还是未曾放在心上,难道他真以为部落不足以为敌吗?”
牛进达与程咬金对视一眼,随即牛进达苦笑道:“娃子,背后莫妄论帝王心思,陛下不是不在乎,而是认为不敢借兵给高句丽,早在贞观四年,李靖平灭东*突厥后,北方的大片草原大漠皆被我大唐王师横扫,只是北方艰苦,难以经营,我大唐灭了东突厥后不到一年便撤兵回塞内,留下北方大片的无主之地,那时的七部还只是在突厥人的羞辱和战争中苦苦求存的小部落,突厥被灭,趁势占领了北方大片的草原牧场,后来担心大唐对此不满,他们其中一个部落的首领在贞观六年便亲自入大唐长安,向陛下朝贺,请求陛下将北方的牧场赐予他们,并许下永世以大唐为宗的宏誓……”
李素睁大了眼睛:“所以,陛下信了?”
程咬金接着道:“部落说的其实不是一个部落,而是由七个部落组成,所以被称为‘七部’,而且他们的内部并不团结,自北魏开始他们的内部便因牧场和牲畜而常年争斗,贞观二年七部最后一位统一的首领阿固郎去世后,七部便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中,各部各自为战,混乱不堪。来大唐长安朝贺的部落被称为‘粟末’,这个部落位于南部,与高句丽接壤,泉盖苏文若是借兵,只能向这个部落借,但是这个粟末却早已向大唐称臣……”
“这次东征之前,三省六部便做了充分的准备,高句丽周边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陛下甚至亲笔给粟末的首领写了一道谕旨,严令东征之时粟末部不准与高句丽来往,并赐其牛羊万头,允其牧场往西扩张五百里,粟末的首领也答应了。”
冗长的解释之后,李素露出明悟之色,接着神情有些古怪了。
“”这个名字有些绕口,一千多年后的后人或许对它并不熟悉,不过如果换个名字,想必人人皆知。
“”便是一千多年后的满清,华夏文明数千年,这个部落也存在了数千年,只是数千年里名称各不相同,商周之时它们名叫“肃慎”,春秋战国时它们名叫“挹娄”,南北朝时名叫“勿吉”,直至隋朝时改名叫“”,当然,后面它们还会改名,包括“渤海”,“女真”“女直”,直到最后的“满洲”。
简单的说,便是满清辫子朝的先祖,而且奇妙的是,他们现在就开始留辫子了,即谓“……俗编发,缀野豕牙,插雉尾为冠饰,自别于诸部。”,又谓“……金辫发垂肩,留颅后发系以色丝。”
李素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久久不语,牛进达和程咬金半天没听到动静,于是好奇地望向他,见李素一脸古怪地沉思着什么,程咬金不由喝道:“喂!娃子发什么癔症呢?傻了?”
李素回过神,嘴角一扯,忽然叹道:“……我大清吃枣药丸啊。”
二人茫然互视:“…………”
“所以,陛下并不担心会借兵南下?”
程咬金笑道:“老夫觉得不大可能,陛下也应是同样的想法,部落的首领并不傻,他们很清楚在大唐和高句丽之间他们应该站在哪一边,若真敢帮着高句丽,不怕事后被陛下算后账吗?”
李素叹道:“隋朝多次征高句丽皆大败而归,这是有史可鉴的,而且隋朝最后一次征高句丽失败后,紧接着便被推翻了,若首领参照前朝事来决定所站阵营,他们站哪一边还真不好说,二位伯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终归要防一手啊!”
程咬金和牛进达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程咬金咂摸一下嘴,喃喃道:“不至于……吧?首领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素笑了笑:“说不定呢,谁敢打这个包票?若是咱们猜错了,搭上的可就是我王师二十多万条性命呀。”
“娃子,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
“小子以为,二位伯伯或许应该在陛下面前分说一番,从大营中分出两三万兵马往北,若陛下担心分兵风险,这两三万兵马可以不克城池,只在南下必经之路上扎营,以防范北方部,若是北方毫无动静,算是小子杞人忧天白操心,若是他们果真为了眼前利益而借兵南下,这两三万人至少能抵挡住一阵,不至让咱们全军覆没,二位伯伯意下如何?”
看着二人犹豫的神色,李素苦笑道:“此事本该小子去向陛下进谏的,不过二位伯伯也知道,小子前些日因为进谏而惹得陛下不快,若再去分说,恐怕陛下更不会答应。”
二人思虑良久,最后牛进达忽然重重一拍大腿,凛然道:“老夫去与陛下说!军国大事,事关国运气数,岂能如婆娘一般畏畏缩缩不敢言?哪怕触怒陛下,一刀砍了我,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国朝养士,就是赴死用的!”
******************************************************************
次日,安市城下,二十多万唐军集结列阵,准备攻城。
李世民似乎也意识到安市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所以打从一开始便准备让震天雷唱主角。
天刚亮,城外中军阵内的战鼓便隆隆擂响,伴随着冗长呜咽般的牛角号悠悠传扬,喊杀声徒然震动天地,四面八方的唐军将士如潮水般狠狠拍向安市城墙。
这次攻城由李世民亲自指挥,仍是围三阙一之法,围住三面,放开一面,东西两面作为佯攻,重点在北面城墙。
云梯,抛石车,攻城车,各种大型的攻城军械次第登场,随着黑压压的人潮一同扑向城墙。
战争来临得如此突然,没有宣战,没有招降,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双方皆是一声不吭,但双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杨万春不可能投降,李世民更不可能撤兵,两军相见,不死不休。
从昨日杨万春城外设伏开始,便注定了双方必须在安市城外分出胜负,对这座城池,李世民不一定势在必得,老实说,它的地理位置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对杨万春这个人,还有他麾下的十二万将士,李世民誓除之,否则便是给自己筹划多年的东征之战添堵了。
清晨攻城,声势浩大,普通的将士高举各种攻城军械,对安市城展开无差别攻击,一轮轮箭雨的掩护下,唐军将士执盾扬刀而上,顶着城墙上敌人的滚木擂石和沸油倾泻,将长长的云梯架在城墙箭垛上,蚂蚁般向上攀爬,守城敌军也不慌张,不停地朝城墙下扔着滚木擂石,一瓢瓢的沸油冒着热气往下倾倒,中者无不掩面惨叫,死状凄惨。
偶有运气好的唐军将士攀上城墙,迎面便遇到一群如野狼般凶悍的守军,众人一拥而上,三两下便将他劈倒刺死,攻城小半个时辰,唐军毫无所获,安市城稳如泰山。
中军阵内,一众老将簇拥着李世民,眯着眼静静看着远处城墙上的殊死攻守,君臣皆露出凝重之色。
“这个杨万春,不愧是高句丽少有的帅才,单看他守城便知其才难得,厉害!”李绩啧啧赞叹。
旁边众将纷纷点头附和,敌我且先不论,杨万春的指挥才能已赢得众将的一致赞赏,包括李世民在内,都露出了钦佩之色。
然后,众人的脸色有些阴沉了,敌将如此厉害,对唐军来说可不是好事,原本只需用五六分的力气便能攻克的城池,现在用上十分的力气都不一定能攻得下来,这可不太妙了。
第八百九十三章 用兵诡谲
人生难得一知己,人生更难得一劲敌。
得一劲敌可谓平生快事,不过这句话只能适用于侠客之间的单打独斗,若是以十万为单位的两军交战,势均力敌对双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太多人的性命牵扯在里面,将领的一念之间便能决定数十万人的生死,这样的势均力敌,最后难免两败俱伤,或是一方折戟沉沙,另一方堪堪惨胜。
对大唐的君臣来说,攻克安市城难度太大了,因为守城的将领绝非庸才,守将越厉害,唐军攻城付出的伤亡将会越惨重。
中军阵内,李世民注视着远处舍生忘死的唐军将士,一条条人影冒着漫天箭雨与刀剑,屡屡与死神擦肩而过,奋不顾身地攀上城墙,然后被守军毫不留情地一刀劈翻,人未死透,紧接着另一个唐军将士攀上来……
一次次地重复着同样的结局,双方却不敢停下,不敢懈怠,一旦停下便代表着城破人亡。
“伤亡太大,朕何忍三军将士前赴后继!换个法子攻城!”李世民观察一会儿后果断下令。
程咬金急忙道:“陛下,试探得差不多了,用小罐罐吧。”
李世民点点头,程咬金急忙命将官挥令旗。
攻打辽东城的场景再次重现。
唐军攻城的节奏忽然放缓了,中军阵内缓缓走出两千余名身着板甲,身负背囊的壮硕将士,每个人手中一支火把,背后的皮囊里鼓鼓囊囊,两千余人列着整齐的队伍,缓缓向城墙推进。
轰轰作响的整齐脚步声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们的心坎上,离城墙越近,越能感受到这两千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杀气,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徒然在城墙四周弥漫开来。
李世民等人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都知道震天雷是利器,不是神器,它的作用终归是有限的,它不是万能的。但无可否认的是,它仍是这个年代攻城战和平原遭遇战里最犀利的武器,敌无我有,这样的优势注定了敌我之间的不公平,大唐的君臣十分享受这种不公平。
在没有出现更厉害的火器之前,震天雷便是无敌的存在,有了它,战争胜利的天平将会无限向己方倾斜。
看到两千余投雷兵离城墙越来越近,李世民等众将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守将再有本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终究还是不堪一击,只剩下被碾压的命运。大唐君臣们期待接下来即将出现的画面,那一定是赏心悦目的。
两千投雷兵已走进了弓箭的射程之内,城墙上一声厉吼,无数箭矢铺天盖地朝他们狂泄而下。然而城下两千人早有防备,他们全都穿着半寸厚的板甲,将全身所有要害都遮得严严实实,漫天的箭矢射在他们身上,却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然后全部落在地上,并未给这两千多人造成任何伤害。
城墙上的守军出现短暂的寂静,随即,更加疯狂激烈的箭矢朝城下射去。然而,终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城下两千余人仿佛是两千多个直立行走的铁皮罐子,无论多么尖锐的箭矢射在他们身上,也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无效的箭矢攻击之后,城墙上守军的情绪有些慌乱了,甚至能够看到城头的将领在对士卒们拳打脚踢,或者用刀鞘狠狠抽着士卒们的身躯,妄图重新振奋军心。
很快,两千余投雷手已走到城墙下方,每个人不慌不忙地从背囊里抽出一个黑乎乎的小陶罐,引线凑近火把,嗤的一声,引线点燃,投雷手将其奋力地朝城墙上一扔……
轰轰!
两千余颗震天雷在城头炸开,伴随着守军将士们凄厉的惨叫,城头乱成了一片。
投雷手们毫不所动,无视城头上一片修罗地狱般的惨烈景象,仍旧从背囊里掏出第二颗震天雷,点燃,投掷,爆炸……
城外中军阵内,看着一颗颗震天雷遍地开花,瞬间制造出无数伤亡,李世民和众将笑开了花,大家的心情非常愉悦,他们甚至隐隐有种预感,这块难啃的骨头其实并不难啃,之前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具敲开这块骨头表面的硬质,只要敲开了它,便能吸到里面美味的髓汁……
“哈哈,子正还是太谦虚了,说什么震天雷此物并非万能,依朕看来简直攻无不克,就算不是万能,亦不远矣,诸卿且看,一个时辰内,我王师可克安市城!”李世民骑在马上,扬起马鞭指着城头大声笑道。
众将纷纷笑着附和,赞叹。
人群中唯独程咬金和牛进达二人表情平静,二人默默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眼中透露出同样的忧虑。
李素昨夜与他们长谈之后,二人对攻克安市城的态度不像别人那么乐观了,他们清楚,眼下的优势并不一定能保持太久,作为震天雷的发明者,李素对震天雷的了解自然比别人深了许多,若连他都不看好震天雷在攻克安市城一战中的作用,那么就真的悬了,如今军中君臣将所有的希望全放在震天雷上,眼下只是略占了上风便喜形于色,接下来若有变故的话,对君臣的打击将会很沉重……
两千余投雷手此刻却是占尽了上风,一轮轮震天雷扔上城头,一声声震动天地的爆炸声,炸得守军将士不敢冒头,城墙下的投雷手们记不清投掷了多少次震天雷,他们已投得双臂有些酸乏了。
奇怪的是,直到此刻,将士们投掷震天雷的数量与上次投掷在辽东城的大致相当,然而,辽东城的城墙被这么多震天雷肆虐之后,早已炸塌了一大段,哪怕用人命去填都无济于事,可是安市城的城头却纹丝不动,城墙没有任何被炸塌的迹象,除了箭垛和外墙有些石屑剥落飞溅之外,城墙的整体却是大致无恙。
首先注意到这个现象的是城墙下的两千余名投雷手,上次攻打辽东城的也是他们,两次攻城,投掷的震天雷的数量大家心中大致有数,同样的数量,辽东城的城墙已被炸塌,而安市城却安然无恙,这便透着几分诡异了。
中军阵尚未鸣金,投雷手们只能继续忍着双臂的酸乏继续投掷,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发现彼此的目光里都透着困惑和不解,于是大家终于确定了,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安市城的城墙与辽东城的城墙果然不一样,震天雷对守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但是对城墙造成的毁坏并不大。
没过多久,骑马静立于中军阵前的李世民和诸将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众人欣喜的笑容渐渐凝固,转而化作一片惊讶,接着便是凝重。
扬起马鞭指向城头,李世民的声音有些阴沉:“此何以故?城墙为何安然无恙?”
没人能回答,唯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李素,李素早已躲得远远的,此刻正在后勤大军里围着炭火烤羊腿,享受得一塌糊涂。
李世民也没指望众将能回答这个问题,拧着眉头注视城墙半晌,忽然道:“从投掷第一颗震天雷开始,多久了?”
这是一道送分题,下面马上有人回答道:“小半个时辰了。”
李世民定定注视远方,心徒然一沉。
小半个时辰,无数震天雷倾泻在城头,却连一丝裂缝都没炸开,这很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便是……早在开战之前,杨万春便下令加固了城墙。
算算攻破辽东城的日子,再从辽东城到安市城的距离,以及辽东城破后逃出去的零星溃兵,李世民仿佛明白了许多。
面色阴沉的李世民冷冷道:“换个战术,两千投雷手集结起来,选定城墙上的某一点投掷,伐其一面不如攻其一点,让将士们再试试。”
很快便有传令将官朝战场中心飞奔而去。
投雷手们的背囊已空了一大半,而且两千余人委实也已经太乏累了,双臂如同灌了铅似的又酸又痛,但李世民的将令还是必须要执行的。
两千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