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岸高大只可仰视膜拜的,哪怕一个普通平凡的老百姓走在长安大街上被胡商不小心踩了脚,他都有底气一耳光抽过去,怒睁双目大喝一声“匹夫目盲耶?”
国家强大的底气,便是这般了。越是强大的国家,傲气越盛,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貌似向蛮夷小国求援一般的购粮之策。
尽管李素提出的是正常的国家商业贸易,但在以孔颖达为首的这些朝臣眼里看来,李素提出的购粮之策根本就是丧权辱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汉奸行径。
于是,第二天的朝堂上,孔颖达跳出来了,一副魏征鬼魂上身的模样,义愤填膺声泪俱下,怒斥李素提出的丧权辱国之策,而且不停叩首,请求李世民将李素这个祸国之臣拿入大理寺重重法办。
朝会成了孔颖达一个人的表演,老孔虽说年事已高,但戏很足,可谓历经三朝的老戏骨了,一番痛不欲生的表演情真意切,实令皇帝沉默,朝臣落泪。
朝中出了孔颖达这么一位铁血丹心的忠臣,李世民十分感动,然而还是拒绝。
孔颖达声泪俱下的表演还没结束,李世民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将他喝退。
“喝退”这个字眼,足以证明李世民是多么的不耐烦了,魏征刚逝世没多久,朕好不容易过了几天放飞自我的好日子,现在你一副魏征鬼上身的样子是存心给朕添恶心吗?
要不是看在孔颖达是先贤孔子的嫡系子孙的份上,李世民当场剁了他的心思都有了。
什么“失体辱国”,什么“自堕国威”,全是迂腐之极的说法,相比两朝宿仇,相比天下人心所归,相比李世民个人的理想,向邻国买一些粮食算得什么?别说毫无丧权辱国之处,就算有,只要不太过分,李世民都愿意做出跟当年渭水之盟一样的妥协,如今的他,眼里只有东征大业,平灭高句丽才是排在第一位的,国中所有的一切国事都必须要为“东征”二字服务,这是底线,毫无商量。
所以李世民狠狠喝退了孔颖达,因为这老头已经阻碍了他的东征大业,要不是孔子的面子大,孔颖达今日恐怕难逃牢狱之灾。
孔颖达毕竟不是魏征,没有花样作大死的勇气,见李世民表情愤怒,久历风浪的孔颖达立马察觉不妙,自己今日恐已触碰到了天子的逆鳞,于是孔颖达非常老实地退回了朝班内,直到散朝也没再敢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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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即将涉及到李素的朝堂风暴,被李世民一声怒喝消弭于无形之中。
李世民乾纲独断的性格让这次风波平息得非常快,朝臣中纵然有人仍持反对态度,但看到李世民对孔颖达的表现后,反对者们纷纷识趣闭嘴了,不论赞同还是反对,李世民一声令下购买粮草,朝堂上下已达成了一致,同心协力将购买邻国粮草当作一桩重要的国事,认真施行起来。
第三天,李素再次被李世民召见。
这次仍是购买粮草一事,建议是李素提出的,可以说,最了解其中过程的只有李素一人,东征在即,时间所余不多,一切都要雷厉风行,购买粮草看似简单,实则非常繁琐,首先是与各国的谈判,必须锱铢必较,其次是粮草的运送,路途所经的大唐各州城之间如何交接,如何保护粮草安全,如何杜绝运送途中因气候或地理原因造成的粮食受潮发霉等等细节,这些都是大唐君臣该要面对的问题。
这批粮食对李世民来说太重要了,可以说事关东征胜负成败,李世民绝不容许任何一个细节方面的疏忽而造成功败垂成的后果。
建议既然是李素提出的,那么与这批粮食相关的所有事务,都应该先征求一下李素的意见,在这件事里,李素的意见很重要。
细节的事说起来很费神,甘露殿内,李素收起懒散的性子,难得专注认真地与李世民和两位宰相聚头商议,任何一个可能发生的意外或细节李素都拿出来,同时也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当然,李世民和两位宰相并没有露出惊为天人纳头便拜的狗血画面,李素提出的解决办法在他们看来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君臣四人在殿内争执得颇为激烈。
从早晨到傍晚,中午还被李世民招待吃了一顿宫里的皇家午膳,李素嘴刁,皇宫里的膳食也不对胃口,看着李素一副被赐自尽般的悲壮表情,一口菜吃进嘴里随便嚼几下便迫不及待吞下去的模样,李世民气得牙痒痒,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则乐得哈哈大笑,一顿午膳君臣四人谁都没吃饱。
傍晚时分,关于购粮运粮的细节问题仍未商量完,长孙无忌看了看天色,于是三人识趣地向李世民告辞。
东征最棘手的大麻烦解决了一小半,李世民这几日心情很不错,笑容都比以往真实多了,挥挥手让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先走,李素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两位宰相眼中同时闪过一道精光,长孙无忌捋须颇有深意地朝李素瞥了一眼,然后微笑离开。
大殿内,李素心情有些忐忑地垂着头。
最近他有点害怕跟李世民独处,毕竟自己的把柄被他握着,这个把柄对李素来说是颗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准李世民什么时候不耐烦了,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君臣二人眼下友好和善的关系便彻底结束,而李素的结局大抵只有两种,一是死,二是死得很难看。
幸好李世民暂时没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至少今日没有。
微微眯起眼,李世民看着殿外金黄色的夕阳,脸上露出萧然的表情,却仿佛浑然不觉李素还在等他发话。
李素也着急,却不敢催促,他敢肯定,此刻的李世民一定从普通帝王升华到了文艺帝王,心中不知在感慨着什么,殿外的夕阳尤其容易让人产生诸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之类伤春悲秋的情绪,情绪强烈时说不定还得赋诗一首,显摆一下文化人的才华什么的。
李世民不着急,可李素着急啊,已是傍晚掌灯时分,眼看城门坊门要关了,你再不放我出宫,是打算让我再吃一顿宫里的猪食么?
终于,李世民一声悠然长叹,李素精神一振,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正襟危坐,他知道文艺帝王终于回到了普通帝王的状态了。
“时光荏苒啊……”李世民长叹出声。
“噗咳咳咳咳!”李素立马喷了,然后急忙行礼:“陛下恕罪,恕罪,臣失仪了。”
一肚子伤春悲秋的文艺感慨被李素瞬间破坏殆尽,李世民的表情凝固片刻,接着满脸杀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素赶紧转移话题,小心翼翼道:“陛下单独留下臣,不知是为了……”
李世民哼了哼,道:“有桩正事与你说。”
“陛下请说,臣洗耳恭听。”
李世民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国事家事颇多,有件事说了要办的,朕却一直没办,拖到今日若再不办,恐伤了功臣们的心呀。”
李素若有所觉,小心接话道:“陛下的意思是……凌烟阁功臣画像?呃,臣失言了,不一定是凌烟阁,啥阁都行。”
李世民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朕虽不知你为何独钟情于宫里的凌烟阁,不过功臣画像的主意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朕便赏你这个面子,就叫‘凌烟阁功臣画像’吧。”
李素非常套路化的行礼谢恩,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功臣画像早不立,晚不立,偏偏选在即将东征的时候立,看来这凌烟阁功臣画像里面,政治寓意的分量愈发重了。
第八百五十一章 登阁无缘
立功臣画像对如今即将东征的大唐君臣来说是一件大事,而且李素并不反对这件事。
从隋炀帝时的民不聊生千里饿殍,到如今的国泰民安熙熙攘攘,不得不说,李世民和麾下的名臣武将们功不可没,他们是奠定盛世的基石,尽管每个人的一生杀戮无数,但他们却真真正正为天下苍生造了福。
杀千人而救万人,数字的比较便是这般残酷,却不得不用这个标准来评判一个人一生的善恶黑白,不说私德,不说品行,只看他杀的人多还是救的人多,千年以后,世人细读青史,留名之人是善是恶,多半便是这般盖棺定论了。
赞同归赞同,李素心中还是有几分隐忧。
当年随李渊李世民父子东征西讨的功臣不下数百,立功臣画像自然不可能全部列于其上,现在天子欲立凌烟阁功臣画像传开,虽说可以大大提升朝堂君臣的凝聚力,但画像人选确定之前,恐怕朝臣之间难免会出现一些明争暗斗,毕竟这是一件名耀千古的事,不仅能让自己青史留名,而且能让子孙后代沾光不少。
所以选谁不选谁,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这都将成为功臣们争斗的焦点。
心中暗暗担忧,但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淡淡地微笑着。
李世民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笑道:“朕自晋阳起兵,攻伐前隋,说来也有近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忠心耿耿跟随朕南征北战的功臣不知凡几,有人显赫,有人仙逝,皆是世间常态,不过朕现在为难的是……究竟该不该将子正你列于功臣画像上呢?”
李素心中一惊,急忙露出惶恐的样子,连声道:“臣绝无资格,陛下万莫如此,陷臣于不义。”
李世民挑了挑眉,道:“哦?子正倒是谦虚了,昨夜朕寐寝之时,便掰着手指历数子正这些年为大唐所立的功劳,首先是治天花,然后献推恩薛延陀之策,后来收复松州时你造出了震天雷,后来任火器局监正时更是劳苦功高,为大唐攒下无数火药利器,再往后,还有血战西州,晋阳平乱,太子谋反时阵前劝说侯君集临阵倒戈,斗吐蕃国相,引进真腊稻种等等……”
李世民掰着手指一桩桩数,数到最后,李世民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笑道:“子正啊,不说不觉得,历数下来,朕没想到你为大唐竟立过如此多的功劳,实在令朕吃惊,从当年那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娃子,到如今的国之柱石,算算时日,也才过了九年吧?”
李素也有些吃惊,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牛逼,九年的时间里竟然干过这么多的大事,如果自己稍微有点野心的话,不造个反简直都对不起老天给自己的一肚子本事。
“臣竟如此厉害?”李素讷讷地道。
历史民航含笑:“没错,你确是如此厉害。”
“臣真的这么厉害?”李素的表情有些飘了。
李世民皱了皱眉,仍笑道:“真的很厉害。”
“臣为何如此厉害?”李素陷入膨胀之中不可自拔。
“李子正,你适可而止!”李世民不爽了。
李素回过神,急忙赔罪。
李世民脸色渐缓,瞪了他一眼,道:“厉害归厉害,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能不能改改?纵然你立下泼天的功劳,也被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臣……羞不敢当。”
李素垂头赔罪,暗里却撇了撇嘴。
真是不会聊天啊,明明是“当仁不让”,却偏被他说成没皮没脸,这人要不是皇帝的话,可能全世界都没人愿意搭理他。
李世民轻轻敲了敲桌子,悠然感慨道:“细数起来,子正竟为大唐立过如此多的功劳,而且桩桩件件皆是大功,朕思来想去,子正之功比诸那些开疆辟土的开国老将们亦不遑多让,朕若欲立凌烟阁功臣画像,以子正立下的功劳,恐怕也有资格立于其上,供后世万代瞻仰尊崇了吧。”
李素一惊,急忙道:“臣万不敢当,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挑眉笑道:“哦?子正何故谦虚?”
“臣非谦虚,实是名不副实,不敢以微末之功与诸位名臣老将平起平坐,况且臣向来顽劣,极善闯祸,这些年能蒙陛下不弃,每次闯祸皆被宽宏以待,臣已万分感激,纵有天大的功劳,也被臣少不更事闯出的祸抵消得干干净净了,若陛下将臣的画像立于凌烟阁内,将来臣若不小心……呃,又闯了一次大祸,陛下又会为难要不要将臣的画像撤去,臣的画像……就没必要如此折腾了吧?”
李素额头渗出了汗。
功臣画像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荣耀,可对他来说,却是要命的毒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李世民愣了一阵,接着哈哈大笑:“自从朕有意立功臣画像后,朝臣皆为此欣然群起而求之,唯恐自己的画像进不了凌烟阁,为何子正偏要反其道而行,坚辞不受呢?”
笑声渐敛,李世民眼中闪过一道锐光,颇富深意地看着他,悠悠道:“子正,与朕说实话,你到底在怕什么?”
李素垂头沉默,许久之后方苦笑道:“臣……害怕成为众矢之的,陛下,且不论臣立过多少功劳,单只论臣的年纪,臣才二十多岁,德不高望不重,立身于朝,朋而不党,若骤然入功臣画像,朝中诸公如何能容我?陛下,臣还年轻,此生尚有许多时光为大唐立更多的功劳,也能得到更多的荣耀,至于凌烟阁的功臣画像,臣真的不急于此一时,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话说得很透了,简单的说,枪打出头鸟,无论李素的画像入凌烟阁是不是他本人的意愿,只要真的入了,李素便会成为朝堂里大多数大臣的敌人。
没有是非道理可争辩,毫无理由没有罪名,李素的画像进了凌烟阁就一定满朝树敌,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李素懂,李世民也懂,这件事就算李素背后有皇帝的支持也没用,圣旨能杀人,但治不了人心。
“论资排辈”四个字,跟能力本事可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天大的本事也得先往后排一排,让前面的老家伙们先占着坑,等把他们熬死了才能轮到后面的人。
游戏就是这么玩的,不遵守规则的人要么有强大的实力重新制定规则,要么去死。
李世民沉默良久,自嘲般一笑,道:“大唐立国不到三十年,竟已积弊甚深矣,子正的荣耀只能等下一代帝王来封赐了。”
李素笑道:“臣还年轻,陛下也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待臣为陛下再多立一些功劳,那时臣再入凌烟阁可就问心无愧了。”
李世民点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殿外的夕阳愈发西沉,天色渐晚,已到了掌灯时分,李素的心情不由焦急起来,再晚城门坊门就要关闭了,虽说是被皇帝留下奏对,出去时可向李世民讨一纸令,终究太过麻烦,能早走最好还是早走。
当然,主要的原因是,李素有把柄拿捏在李世民手里,万一殿外极富诗意的夕阳令他性情生变,突然把这层窗户纸捅穿了,李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凶险。
不停扭头望天色的同时,李素挠头摸耳的小动作也愈发多了起来,去意越来越明显。
李世民却浑然不觉,皇帝嘛,万乘之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理会别人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又道:“子正啊,朕另有一个疑难,不知子正能否为朕分忧?”
李素拱手道:“陛下请说。”
“凌烟阁功臣画像是子正提出的,朕现在为难的是,侯君集该不该列入功臣画像中?”
李素当即愣住。
李世民缓缓解释道:“功臣画像不宜多,多则恩薄,可是哪怕人数再少,侯君集此人若论功绩的话,列功臣画像都是当仁不让的,朕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便一直跟随辅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