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重提往事能给你找到一座靠山,让你以后不必那么累,想必你娘九泉之下也不会怪我,……这次你出事之前,我便犹豫很久,打算将你娘的事仔细和你说说,后来听道陛下下旨要将你流放黔南,我倒是下定了决心,索性进城找到了李大将军……”
李素垂着头,听着李道正娓娓而道,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做这一切再辛苦,他都觉得是自己应该做的,必须做的,父子一场缘分,夫妻一场缘分,未来与孩子还有一场缘分,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神奇到不可思议的缘分,他很珍惜这场缘分,希望不负此生,希望不负身边人,希望这场缘分有始有终,不负今生。
做这一切的初衷,无所谓被不被人理解,更没必要四处宣扬嚷嚷说自己多么伟大,多么辛苦,李素一点也不在乎。
他没想到,他在乎的人,其实很在乎。
真正的父子,是心有灵犀的,苦不苦,快乐不快乐,一个字都不必说,他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道正叹道:“前日听大将军说,你现在的麻烦不小,就算被放出来了,麻烦也还在,对吧?赶紧去大将军府上拜望他,听听他的说法,或许能帮到你,自家舅舅,求人不丢脸。”
李素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道:“爹,我想去娘的坟上看看。”
李道正一怔,接着笑了笑:“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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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骑着马,领着方老五等十几个部曲,慢悠悠地出了太平村,朝西面那座不知名的荒山行去。
一个多时辰后,众人到了荒山下,山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长满了野草,哪怕是寒冷的冬天,野草也生得异常茂密。荒地不远的正中,一座土坟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坟头周围的野草被除得干干净净,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打扫,坟头两侧一左一右仍立着两尊缩小的石马,坟前立有墓碑,碑上却无字。
方老五等人知道这是李素娘亲的墓,下了马后远远地屈膝朝坟墓拜了三拜,然后识趣地牵着马原地等候,李家父子则一步步朝坟墓走去。
墓前地上很干净,还备着一坛酒和一些祭拜用的香烛,李素一言不发,面朝坟墓三拜,李道正站在一旁,痴痴地盯着坟头土堆,黯然道:“你娘……她是个很有担当的人,有巾帼之风,或许受其兄熏陶,平日也喜好喝点酒,所以我常带一坛酒来看她,当年和我离家之后,我们隐居在太平村里,每逢她兄长生辰,她总是要喝一坛酒的,不过那坛酒她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全数洒在地上,然后摔了酒坛便睡去,第二天醒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我过着贫苦的日子……”
李素也定定看着这座孤零零的坟头,久久无言,不知多久,轻声道:“爹,你和我娘……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李道正笑了,露出几分甜蜜的目光,悠悠地道:“一个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卫,一个是大将军的妹妹,自然认识得早,只是我身份低微,不过是大将军收养的孤儿,而大小姐却是富贵闺秀,平日纵然见了也只是行主仆之礼而已,那时大唐刚立国,天下并不太平,各地反军诸侯仍不愿奉大唐为主,大将军那几年忙着四处平乱,大约武德二年,大将军奉旨平并州,平乱之后,高祖皇帝索性命大将军领兵常驻并州,以震慑北方突厥。大将军便命我带着百十亲卫,将家眷接到并州来,而他则奉旨留守并州。我领命去了长安,谁知接了家眷上路后,路上竟遇到一股盗匪,这股盗匪可能是被冲散的义军,布阵颇有章法,战力非常强悍,我和袍泽兄弟百十人苦苦抵挡,堪堪战成平手,后来有几个盗匪趁乱朝大将军家眷的马车冲杀而去,当时我就急了,生恐护卫不力伤了大将军的家人,于是拼了命冲上去,背上挨了三刀,将那几个人全杀了,当时你娘就坐在马车里,见我如此奋不顾身,大约……被感动了吧,从那以后,她便有事没事与我接近,对我嘘寒问暖,从来不看低我亲卫的身份,慢慢的,我们便私下里订了终生。”
李素盯着坟头,淡淡笑道:“李伯伯……也就是我那个舅舅,知道你与我娘的事之后,恐怕不愿答应,是吧?”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大将军知道后,确实不高兴,甚至很生气,但此事却怪不得他,你娘早在很小的时候便与别人订了亲的,那人据说也是山东豪门,你娘脾气倔,一直不答应,但亲事岂能由得她?自是父母媒妁说了算,大将军待我如亲兄弟,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那些年我追随他,好几次救过他的性命,大将军都记得的,他生气的是我和你娘瞒着他,气的是我和你娘的私情坏了早已订好的亲事,害李家失了诚信,而你娘也是烈性子,当时便与他大吵起来,吵过之后当夜便带着我离开了李家,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李素扭头深深看了老爹一眼,叹道:“原来咱们父子竟然同病相怜,年轻时的经历也是一样的……”
李道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
儿子与东阳公主的事,不正是他和英娘的翻版么?
李道正呆了片刻,然后摇头失笑:“果然同病相怜,只不过,你做得比我好,结局……也比我好。”
定定看着坟头,李道正黯然叹道:“当年我若有你这么聪明,或许我和你娘的结局会不一样吧,至少,不会让她这些年缺衣少食,贫苦度日,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吃用皆是锦衣玉食,跟了我以后,她还要学着做饭种田,操持家务,你娘原本生得花容月貌,跟着我以后的那几年,我眼见着你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皮肤也越来越粗糙,她就是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生下你之后,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去了。”
李素也露出黯然之色,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坟头,喃喃道:“我……还没见过她呢。”
李道正眼眶一红:“她若能活到现在该多好,你娘她特别美,你长得像她,所以生来便白净英俊,眼睛鼻子都长得讲究……”
李素眼眶也红了,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落下的泪。
“娃啊,往后常来看看她,别看你娘躺在这里,可我知道,她也盼着你来咧,你娘的坟这些年都是我打理的,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越来越老了,也许有一天,我老到已走不到这里来了。”
李素拽住了他的袖子,强笑道:“爹,您还不老,孩儿眼里,您正当壮年呢。当初窑洞前您横刀立马,群敌敬畏,那一幕孩儿至今还记得的,爹,您是个英雄。”
李道正淡淡一笑:“英雄也有老的时候,老了的英雄,便不能叫英雄了,人啊,一代接一代,一代老了,新的一代又长大了,所谓‘世世代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指了指坟头,李道正道:“将来我若寿终,你把我埋在这里,你娘的旁边,她在这里等了我许多年了,我怕她等不及了,也不知道她投胎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好了……不对,还是早点投胎吧,总好过孤零零躺在这里,每天只有虫鸣鸟叫陪着她,没处遮阳,没处躲雨的,凄冷得很。……下世再投个富贵人家,长大后周周正正许一门亲,许个门当户对的,莫再许我这个又穷又低微的粗鄙武夫了,下一世好好享福,锦衣玉食的,尽管多吃多用,少喝点酒,妇道人家的喝甚酒,以前总骂她,她也不听,说得多了她就不高兴,脸一垮拉,我便怂了,不敢说了,下一世许婆家啊,找个能治得了你的,看你还敢不敢喝……”
李道正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边俯着身子,拔着坟头周围新长出来的野草。
拔了一阵,李道正站起身,伸手捶了捶泛酸的腰,神情忽然露出迷茫无措之色,盯着坟头喃喃道:“下一世你若许了别人,我咋办咧?”
随即释然笑了笑,李道正轻声道:“下一世我若运气好,也投了个富贵人家,有身份有官身的,便来寻你,那时的我,应是配得起你的,我再多读点书,也能和你多聊些话,若还是投在贫苦人家,三餐无着的,我……便不寻你了。”
李素一直没说话,只看着他拔草,听着他念念叨叨说着话,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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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七章 登门认亲(上)
老一辈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日子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比白开水还淡,日子处久了,夫妻之间甚至连对方的话都只是懒洋洋的爱搭不理。嘴里念念叨叨的,其实都是一些很平淡的话,仿佛正在过着日子的一对平凡夫妻,说着生活里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道正坐在坟头旁,语气无波无澜,表情平淡如水,盯着坟头的目光却仿佛看着一个大活人,眼里并无半点悲伤。
或许,该宣泄的悲伤在这二十多年里已宣泄完了吧,坐在坟边,不诉相思,却仍在操心着亡妻的来世,怕她来世受苦,怕她没头胎独自躺在这里凄凉,更怕自己的来使配不上她……
夫妻缘分本一世,可李道正却仿佛担起了两世的责任。
他对亡妻是愧疚的,也是自卑的。李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了,李道正总觉得亡妻所托非人,总在愧疚亡妻当年跟着他受了苦,更自卑于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她,这种自卑甚至被延续到了下一世。
李素只觉得很心疼,心疼自己的爹。老爹从来都是沉默的,木讷的,憨厚的,与寻常的老农并无区别,然而他却有着许多权贵人家没有的朴实,善良,还有担当。
沉默与木讷只不过是蒙上的一层灰尘,李素知道,李道正的内心像炽热的岩浆,澎湃且滚烫,只是漫长的岁月封死了这座富满激情的火山。
痴痴地看着坟头,李道正目光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或许在回忆当初与亡妻平静却幸福的岁月,也或许,仍在自责自己当年的担当仍然不够,让亡妻多受了许多苦楚。
李素吸了吸鼻子,拭干了脸上的泪,起身拍了拍李道正的肩。
“爹,咱回去吧,以后您想娘了,可以经常来看看她,孩儿以后每月都来给娘的坟除草,上香……”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咱父子一起来,趁我现在还能动,还能多看她几眼,以后再老一点恐怕就来不了啦……”
李素强笑道:“爹你莫说这话,孩儿心里听着寡寡的不舒服,四十多岁怎能称老?活到七八十才叫老,您这辈子还有一大半呢。”
李道正失笑:“你见过几个活到七八十了?村里百多户人家,真正活到七十岁的也就一两个,这年头,活到三四十岁死了很正常,活到四五十岁再咽气算赚到了,我现在年过四十,多活一日都是赚到的,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态,阳寿够了,该死便死了,下一代接着替自己活下去,千百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李素心头一阵难过,他知道李道正说的是实情,这年头的人均寿命确实没那么长,三四十岁寿终是很正常的,因为饮食,医疗,基因等种种原因,人往往活到四十来岁便可自称“老夫”了,后世人很不理解为何古人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然而这却是事实,这个年代里的人,活到七十岁当真可以称为高寿了。
看着李道正确实有些苍老的脸,李素笑道:“爹,您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别人能老,您不能老,英雄会活百岁的,为国杀敌也算是积了阴德呢。”
李道正摇摇头:“不管杀的什么人,干的都是造孽的事,刀来剑往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大英雄……”
扭头看着坟堆,李道正叹道:“我这一生,出身不好,活得不好,走的路太难,辜负的人太多,该尽到的心也尽得不够,活得那么累,却没活出个好模样来,还连累了你娘吃苦受罪,一辈子没出息……”
“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些贪念,想当个都尉或是将军什么的,当官多好啊,前呼后拥,有金银有美色还有权力,后来大将军给我几本兵书让我好生读,我读了很久,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每次大将军问起排兵布阵的韬略,我总是哑口无言,看得出大将军很失望,而我,也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升官发财的命,慢慢的便绝了心思……”
回过头看了李素一眼,李道正眼中有了几许欣慰之色,笑道:“你比我强,强了很多,人这辈子不得不信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如你,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那一肚子鬼神莫测的本事哪里来的,从小到大也没见你读过书,没见你杀过敌,你小时候除了比村里的孩子长得白净一些,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谁知道你那一身的本事突然就冒了出来,一路升官,晋爵,就连做个买卖都是随手一划拉便金山银山进了屋……”
慈爱地看着他,李道正笑道:“不知不觉几年功夫,你已成了大唐的大人物了,换了我当年这个年纪,也只有给你牵马坠镫的份,你比我强,像你娘,外柔内刚,处事果决,幸好像你娘,像我的话可不成了,也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命。”
再次深深看了坟头一眼,李道正上前拍了拍坟上的土堆,动作很轻柔,仿佛轻拍着熟睡的老妻。
“英娘啊,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当年你临终前嘱托我一定将你葬在这里,这里太冷清了,我真怕你孤单……再等等我啊,等我死了便来陪你,现在不行,我不放心咱家儿子,你再等等……”
“唉,当年把你葬在这里,我觉得我的半条命也葬下去了,这些年我活得……”李道正语声忽然一顿,眼眶顿时又红了。
使劲吸了吸鼻子,李道正重重一挥手:“走,回去!”
…………
…………
天开始下雪了,回程的土路被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寒风卷集着雪粒拍打在脸上,微微生疼。
父子二人很沉默,今日大家的心情都很压抑,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一块大石压在胸口的感觉,喘不过气来。
李道正骑在马上,风有些冷,李道正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李素急忙从马后的褡裢里取出一张熊皮,从后面包在他身上。
李道正摇头拒绝:“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身子结实着呢。”
李素笑道:“就当是儿子的孝心,喜不喜欢您都披上。”
李道正哼了哼,深情仍旧倔强,却将熊皮裹了裹,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住了。
李素策马快走了几步,与老爹并肩而行,试探地道:“爹,您为何要将娘葬在那个荒地里?逢年节给娘上香也不方便呀,再说附近就娘一座坟头,她多孤单啊。”
李道正叹道:“你娘毕竟是富贵人家出身,与我隐居太平村那些年,虽说同甘共苦,可她与村里的乡亲并无太多交道,临死前都嘱托我将她葬在那片荒地里,那里……离长安城更近一些。”
李素默然,忽然道:“爹,您为何在娘的坟前摆两只石马?”
李道正笑道:“你娘在世的时候,没事与我说起朝廷官府的规矩,听她说,国公死后坟前都会摆一对石马的,还会陪葬许多牲畜和金银玉器陶俑什么的,当时不知怎的我便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