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皱眉回忆半晌,点头缓缓道:“不错,那几年你确实愁眉不展,无心公事,而且还多次朝会告假,朕亦听知节说过你家中出了事,还亲自上门问过……”
李绩叹道:“臣家中变故,其实就是妹妹离家,而臣深觉悔恨,想到妹妹不知在何方,不知受着怎样的苦楚委屈,心中便愈发悔恨难当,隋末天下大乱,那么多天灾兵祸都撑过来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而臣也侥幸打了几场胜仗封官列爵,正是阖家安享富贵太平日子的时候,妹妹却负气而走,仍在未知的异乡流离漂泊,衣食无着,臣每思至此,心中愈发焦灼痛心……”
李世民目光闪动:“令妹离家二十多年了吧?算起来……是武德年间的事?所以,李素是令妹的亲儿子?”
李绩眼中泛泪,哽咽道:“是。”
李世民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道:“那么,令妹离家后,与何人成亲生子?”
李绩黯然道:“臣的妹妹离家,实是……私奔,与之私奔者,是臣当时身边的一名亲卫,这个亲卫比较特殊,他是前隋大业末年,臣在陷落的城池里捡来的孤儿,那时他不到十岁,而臣也只有十几岁,臣与他投了眼缘,于是将他收养在身边,而他也颇为知恩,自跟随臣后一直苦练本领,后来靠着一身不凡的技艺,几近打遍全营无敌手,只可惜天生与读书无缘,臣纵有心栽培,他却读不进兵法韬略,臣无奈之下只好将他带在身边充为亲卫,说是亲卫,实则臣与他亲如兄弟,不分彼此,那些年臣东征西战,历经了无数大战恶战,每战他都护在臣的身边寸步不离,无数次身陷险境时,都是他冲出来以命相搏,保得臣的性命,说到恩情,臣至今仍无法分得清,到底是他欠我的收养之恩,还是我欠他的救命之恩……”
陈年往事,掸却尘埃后,竟是好一番沙场纵横英雄气,李世民听得悠然神往,目光深邃地望向殿外,仿佛回忆起了当年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岁月。
“朕去李素家不少次了,他的父亲朕见过,看起来只是一位寻常田舍老农而已,非是朕以貌取人,实在是不信那位平凡普通毫无出奇之处的老农,当年居然是一位斩将夺旗,纵横沙场的孤胆英雄,这实在是……”李世民仍不敢置信地摇头。
李绩叹道:“英雄终有迟暮之日,二十多年过去了,臣昨日与他相认,乍看之下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曾经勇冠三军,辕门射戟的英雄,陛下,恕臣放肆,咱们……都老了啊。”
李世民顿露黯然之色,意兴萧索地叹了口气,抬手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发鬓,抬头再看看李绩的发鬓,不由失意苦笑。
君臣皆是霜染双鬓,年华迟暮,确实都老了。
随即李世民看着他,忽然道:“朕初识李素时便遣人查过他,据说他的母亲早年亡故,是他的父亲将他独力抚养成人,如此说来,令妹她……”
李绩眼中再次泛泪,凄苦叹道:“她……二十多年前便逝世了,只留下李素这一个孩子,我那亲卫多年未再续弦,贫苦中咬着牙独力将李素抚养长大,臣与妹妹之间的恩怨和心结,至死也没有解开。”
听完了李绩的陈年往事,李世民心感凄然,陪着他一同叹息不语。
李绩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后,再次伏地跪拜,凄然道:“陛下,臣妹当年离家,实因与臣有了误会,当年的事,是臣对不起他,而害她一家多年贫困,李素自出生便没了母亲,这些皆是臣的过错,臣对不起他们一家,如今李素闯了祸,臣不得不豁出这张老脸向陛下求情,但求陛下看在臣这些年忠心跟随,且立过一些微薄寸功的份上,饶过李素这一次,莫将他流放黔南了,此子虽然聪慧机敏,但黔南那种不毛之地,臣实担心他应付不了,臣多年前已对不起妹妹,她唯一的孩子,臣不能再对不起他了,求陛下成全。”
李世民不回应,反而换了个话题道:“自幼丧母,家境贫困,难得的是不靠祖荫,不攀权贵,十几岁的孩子硬是咬着牙靠自己的本事打下了一片基业,振兴了一个家,这孩子……朕真的有些佩服他了。”
李绩苦笑:“这孩子确实争气,老实说,当臣昨日听到他竟是臣的外甥时,心中着实很惊喜,亦深感自豪,臣与他很早相识,只是从来不曾知道他竟是臣的外甥,多次见他身临险境,而臣却因顾忌风险而选择袖手旁观,吾妹泉下有知,只怕会更恨我了……欣慰的是,风风雨雨的,他竟独自闯了过来,旁人见他懒散懈怠,却不知十几岁的娃子独自一人闯荡朝堂,背无靠山,举目无援,靠自己的本事,保自己的周全,还为社稷立下许多大功,如今想想这些年他心中的酸楚苦累,臣真的为他心疼不已……”
李世民喟然而叹,上前双手将李绩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从此以后,他有了你这个靠山,也算是苦去甘来了,你当年无论亏欠也好,愧疚也好,该偿还的尽可偿还。”
李绩摇头道:“以李素的性子,只怕就算与臣相认,日后也绝不会攀附于我,遇到任何事也会独自解决,不会向臣求助,这孩子看似懒散,其实性子极倔,像他的娘亲……陛下,臣能为他做的并不多,今日便厚着脸皮,向陛下讨个人情,求陛下饶他一遭,日后臣会对他严加管教,不再让他闯祸。”
李世民冷笑:“他不闯祸?你信吗?反正朕是不信的,还有,其实你根本不必为他求情,昨日朕召见他,这小混帐居然又给朕立了一个大功,也不知他出生后被老天赐予了怎样的运气,随地一拣便是一桩大功劳,轻轻松松便抵了他闯祸的罪过。”
李绩一呆:“他……又立功了?”
李世民点点头:“若然事成,此功……胜过开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五章 舅甥相见
“胜过开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
李世民这句评语不可谓不重,区区一个异国稻种,竟将它拔到如此高度,连带着李素的功劳也猛地窜高了。
然而,李世民却并没有夸大其辞,反而很中肯很客观。
李素立下的这个功劳,确实胜过了开疆辟土。
将士开疆辟土,横扫天下,让大唐君臣得到广袤无垠的土地,让民间百姓得到无比的国家自豪感,让邻国万邦敬畏臣服,对雄才伟略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真能做到这一点,做梦都能笑醒,而且可以在太庙前用任何一种自己喜欢的姿势和表情告慰祖宗英灵,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功绩,当然,泰山封禅之类的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无论打下多么广袤的土地,无论取得多么伟大的功绩,但凡是明君,喜悦之后都会马上冷静下来,他们很清楚,土地和功绩是虚的,不切实际的,自己这一代打下来了,或许下一代出了个昏君就会失去,千年以还,朝代更迭,大抵都是这些原因,谁也不能保证后代帝王和自己一样英明神武,只要其中一代出现个昏君败家子,攒下的这点家当就全丢了,所以无论打下多少土地,无论眼前看到的盛世如何繁华似锦,真正英明的帝王眼里,它们终究只是虚象,也就是说,哪怕是帝王也无法保证拥有它们的产权到底有多少年,短则数十,长则数百,终归有失去它们的一天。
可是李素发现的稻种呢?
它和打下来的土地不一样,它是可以传延千秋万世的,粮食是一个政权乃至一个国家的元气,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年代里,粮食产量几乎便决定了国力的强弱,决定了国家战略是处于进攻还是防御,决定了一个朝代的兴衰,可以说,它是巩固帝王统治的基石。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有饭吃的百姓是绝对不会造反的,因为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有了粮食这个基础,整个大唐的战略将要重新制定,甚至可以考虑在未来数十年内加快对外掠夺和攻占的速度,只要国土不断扩充,能耕种的土地也将越来越多,引进的新稻种撒下去,粮食的产量也越来越多,然后不断的扩充,不断的种粮,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形成一个巨大的良性循环。
只要数代之内的帝王不是太智障,大唐社稷三五百年并不成问题,发展到极盛之时,哪怕帝王真是个昏君败家子,偌大的国家,殷实的国库家底,想把它败完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败两三代才能见到走下坡路的模样。
就算国家败亡了,改朝换代了,可是推广到民间的新稻种已普及,国亡了,粮食不会亡,哪怕存着悲观的想法,若干年后大唐不存在了,换成了别的朝代,民间百姓仍要端碗吃饭,每次端起碗,说到这个新粮食的种子,李世民这个名字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这是贞观朝的政绩,千秋万世之后,朝代换了多少茬儿无所谓,重要的是曾经在大唐贞观朝,皇帝陛下过一道诏令,从此有了贞观稻,有了专门研究农作物的农学,大概从那时起,百姓们便不挨饿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作为皇帝,却沾了李素的光,才会有后世名垂千古的好名声,所以李世民才会把李素这次立的功劳拔得这么高,甚至盖过了开疆辟土。因为这个功劳是李素和李世民共有的,若是把它轻描淡写,以后史书上该如何定论?如何突出他李世民的英明神武?
李素无过,反而有功,那么,李绩的问题来了。
“陛下,既然李素立了功,为何还将他关进大理寺?”李绩疑惑地道。
李世民冷笑:“这可怨不得朕,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继续蹲大理寺监牢的。”
李绩吃惊道:“主动要求?他疯了?”
李世民淡淡道:“虽然有功,但他确实也破坏了和亲,如今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说朕的大唐出了奸臣,吐蕃使团人人义愤,禄东赞放话说必与李素算帐,你觉得眼下若朕把李素放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绩呆怔,接着温文的脸上忽然浮起煞气。
“敢寻我外甥的晦气,臣撕碎了那帮杂碎!”
李世民斜眼瞥着他:“然后万国离心,大战不止,而致生灵涂炭,烽火连天,嗯?”
李绩一滞,然后无奈地怒哼一声,悻悻不语。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殿外远方的天空,淡淡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江夏王弟家中还有一摊子烂事,这些都是李素挑起来的,自然仍由他来解决,若是解决不了,李素固然不能轻饶,大唐或许也将面临一场战事……”
李绩大惊,失声道:“李素闯的祸这般严重?”
李世民露出犹豫之色,良久,叹道:“现在连朕也不知道他这次做的事究竟算不算闯祸了,或许,对大唐而言是福非祸呢……昨日李素与朕甘露殿内奏对,若他所言不虚的话,为了大唐社稷千秋万世,这场恶战,朕值得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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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仍在大理寺安逸舒坦地当着大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恶趣味,家里那么多仆人丫鬟不使唤,偏偏喜欢蹲在牢里使唤那些狱卒,看着他们一脸无奈敢怒不敢言,看不顺眼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倒霉模样,他就觉得非常开心,人生无比充实。
悠哉在牢里蹲了四天,李素已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想在监牢里养老的冲动,这里除了有点不自由外,简直完美无缺了。当然,大理寺的狱卒们显然不这么想,李素住进来的这段日子,狱卒们快疯了,按说把李素当大爷侍侯也没什么,好吃好喝供着便是,然而,牢里的这位李大爷对吃喝实在太挑剔了,挑剔到令人发指。
饭菜的味道一定可口,有荤有素,咸淡适中,不仅如此,装菜的菜碟也有讲究,荤菜配白碟,素菜配绿碟,每顿两个荤菜三个素菜,摆在桌上一定要呈梅花状散开,梅花的正中间恰好摆一坛酒,每道菜有每道的菜摆放位置,不能一丝一毫出错,有个新来的狱卒不懂规矩,不小心将菜碟摆得有点凌乱,李素当时便翻脸掀了桌子,狱卒们不得不陪着笑再给他重新做了一桌。
日子过成这样,所谓皇图霸业,所谓功成名就,跟大牢里的悠闲比起来算得什么?
外面的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要找李素算帐,偏偏他是国际友人,朝廷官府拿他没办法,李素只好暂时躲着他,顺便在清静的大牢里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与吐蕃和亲这桩事彻底搅黄,让那位真腊猢狲……王子与文成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顺便老老实实把真腊的稻种和种田专家速度派来大唐。
办法确实不好想,李素明白此事的凶险,不论大唐做出任何动作,看在吐蕃使团的眼里都意味着变故,变故便说明大唐不讲诚信,禄东赞的反应一定异常激烈,发展下去说不定真会下令让边境的吐蕃军队向大唐境内推进,一场战争就此开启。
李素不希望事情会闹到这般结局,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关中子弟的性命经不起折腾。
可是真腊国的稻种也绝对不能放弃,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李素难得干一回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想事情还未开始便夭折,没面子是小事,填不饱百姓的肚子才是最遗憾的。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吐蕃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势在必得,真腊国却有着大唐更迫切需要的东西,一边是可能发生的战争,另一边是大唐百姓多吃一口粮的善举,一恶一善,左右分立,不论做出任何选择,势必都无法避免得罪另一边。
李素现在要做的,便是想出一个法子,一个两全其美,鱼与熊掌兼得的法子。
然而李素毕竟只是个凡人,这种玉皇大帝都没办法的死结,他能有什么办法?想了整整四天,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没有头绪。
…………
…………
李素蹲大牢这些天,来探望他的人很多,许明珠和东阳就不说了,每天上午必来,二女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探望的时间非常完美的错开,就好像在外面排队似的,一个刚依依不舍地离开,另一个又接踵而来,同样的嘘寒问暖,同样的情意绵绵,李素感动得都想劝她们住进来了。
除了许明珠和东阳,还有王家兄弟和程处默等一众纨绔,人只有在身处困境时,才会清楚地看到谁是酒肉朋友,谁是人生知己。李素觉得很欣慰,至少自己看人的眼光不错,平日里颇有交情的朋友全来了,就连当初被他扇过耳光的房遗爱也来过,大家有说有笑,完全忘了当初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遗憾的是,唯独李治没来,程处默告诉李素,为了帮他求情,请求父皇见他一面,李治那夜在甘露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时值冬夜,寒风凛冽,李治后来回去便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今日也没见好,宫里的太医们都急得不行了。
李素闻言沉默许久,深深被这小屁孩感动了。
以前总觉得李治只是个小孩子,性格里有优点也有缺点,缺点和优点同样突出,比如懦弱,优柔寡断等等,李素虽待他不错,可心里对他还是很不满意的,总觉得他缺少了一种气势,平日畏畏缩缩的样子在李世民面前晃来晃去刷存在感,李世民那种极为要强自负的人,往死里抽他还来不及,怎会考虑选这个懦弱胆小的孩子当储君?这也是李素站队之后最觉得烦恼的。
可是知道李治为了帮他求情而在寒风中跪了一个时辰,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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