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还有几样金黄或奶白的点心。
李道正也在屋里,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那根黑乎乎的铁皮烟囱,不时曲起手指弹几下,嘴里啧啧有声。
“就这根玩意,以后咱家烧火再也不怕中炭毒了?”
李素叹道:“炭毒这个说法,其实是木炭燃烧后产生的一氧化碳气体,结合空气里的……”
解释到一半,看到老爹一脸懵然的表情,李素发现自己正在干一件蠢事,于是马上改口。
“……没错,以后不怕中炭毒了。”
李道正啧啧两声,然后赞许的看着他:“怂娃确实有本事,听说长安城每年中炭毒而亡的人不知多少,尤其是那些烧得起炭的权贵人家,谁能想到,只是一根简单的东西便把这个要命的事解决了?好!怂娃记得做人要周全,有好东西莫独享,给城里的你那些叔叔伯伯们都送去,莫再添人命了。”
李素笑道:“早就派人把秘方送去了,程伯伯家,还有牛伯伯,药王伯伯,长孙伯伯……连宫里的陛下我也叫李治把秘方送去了。”
李道正点点头:“好,你虽年纪不大,毕竟也是混迹朝堂,朝堂里讲究的是人脉,做人做得面面俱到,教人挑不出错处,将来哪怕惹了祸,多少总有几个人出来帮你担待一二,人家的一点点担待说不定便能救你一命,以你常常惹祸的性子,平日里做人尤需周全谨慎,明白吗?”
李素不满意了:“爹,啥叫我常常惹祸?应该是我常常被祸惹好不好?孩儿的性子一向本分,只是生来运气不好,命里注定坎坷倒霉犯小人……”
李道正猛地一瞪眼:“说你惹祸你还不服气咋?这些年你自己算算惹了多少祸!而且惹的祸越来越大,连太子都惹了,好意思说你本分?老天都会降雷劈你。”
“莫闹了,爹,老天爷很忙的,没空乱劈人,不孝顺才劈,惹祸一般不劈……”
李道正怒了:“敢顶撞老子就是不孝,当了侯爷老子就不敢抽你了么?”
李素马上乖巧状服软:“爹,孩儿错了。”
李道正脸色稍缓,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从桌上自顾斟了一杯热茶饮尽,皱了皱眉,显然茶水不合口味,不由鄙夷地看了李素一眼。
实在很费解啊,儿子也是贫苦的农户出身,从小到大没少挨过饿,能吃饱饭便谢天谢地了,这些骄奢淫逸的东西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而且越来越会享受了,根本没人教他,他便学会了一切,而且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每次看他那副安享太平好逸恶劳的模样便忍不住想抽他……
李素不知老爹的心理活动,见李道正脸色转晴,似乎今日心情不错,李素急忙趁热打铁道:“爹,您再给说说,孩儿知道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故事一定很沧桑,您当年到底啥来头?哪怕干过顶天的事,总不至于连亲儿子都瞒着,……对了,是亲儿子吧?不是您当年半路心血来潮顺手捡的吧?”
李道正一呆,接着大怒,酝酿已久的想抽他的想法终于付诸于行动,抡起大手便朝李素抽去,李素脑后生风,顿觉警兆,下意识地一偏头,躲过去了。
“爹,孩儿又错了!”李素马上再次服软。
“错哪儿了?”李道正怒冲冲地喝问。
“嘴贱。”
“对,以后管好你的嘴!不然我真抽死你。”
李素急忙点头,李道正见儿子进入乖巧模式,只好偃旗息鼓,暂且收了神通。
“爹,说正经的,您多少透露一下,不管您以前什么出身,干过什么,也没必要瞒着孩儿,对吧?哪怕您曾经杀过人放过火造过反,孩儿也与您一同担当。”
李道正摇摇头:“都是陈年旧事,说出来对你并无好处,有些事是上辈的恩怨,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运气好的话,这个秘密我想一直带进棺材里,而你,好好做人,好好当官,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官场上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李素抿了抿唇,然后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了。
不愿提的往事,如同结了痂的伤口,撕开来终归还是会血淋淋的,那么,不提也罢。
伸手探进怀里,李素摸到了一块丝巾,那是一块很老旧的白色丝巾,说是白色,其实底色已发黄,上面绣着两只喜鹊并栖枝头。
这块丝巾是当初李素从老爹衣箱里翻出来的,李素个人推测,很可能是那位早逝的娘的遗物,说不定还是爹娘的定情信物,这块丝巾已是老爹往事唯一的线索了,李素今日趁老爹不注意,从衣箱里翻了出来,藏在身上。
李素并非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活得明白的人懂得在有限的人生里糊涂一些,世事繁杂如棋,有时候混一混,笑一笑,马马虎虎便过去了,深究出来的真相往往会让人更不快乐。
可是他实在好奇老爹当年的往事,很想知道老爹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才会有以一敌十的勇武,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令一位横扫千军的英雄人物甘心隐姓埋名数十年,自愿蒙上尘埃,遮掩自己的光华。
…………
父子无聊地坐在屋内闲话,从明年地里种啥,到大棚绿菜的收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父子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犯了困,坐在炭火边脑袋一点一点的。
薛管家迈着轻悄的脚步进了屋,小心翼翼地轻唤李素。
“侯爷,侯爷……”
李素醒了,抬头不满地瞪着他。
薛管家陪笑了两声,轻轻地道:“侯爷恕罪,外面来了客人……”
“轰走,不见。”李素非常干脆利落地道。
“啊?可是……”薛管家顿时面露迟疑之色。
“什么客人?”
“吐蕃大相,禄东赞。”
“带礼物了吗?”李素关心地问道。
“……随从从马车上卸了几个箱子。”
李素态度立变,重重一挥手:“远客如此礼貌周到,我怎能失礼?见!”
“……是。”(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四章 大相辞行
招待外宾对李素来说并不愉快,事实上李素不喜欢招待任何人,尤其是他正躺在屋子里舒服地喝着热茶,烤着炭火,陷入神游物外,思考人与宇宙关系的状态的时候。
所以禄东赞选择这个时候来访,对李素来说属于“不速之客”,以李素的性格脾气,让那位吐蕃大相吃个闭门羹是很正常的,当然,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李素决定见他,不仅见他,而且还要让外宾感受到大唐礼仪之邦的风采。
有时候李素都非常痛恨自己见钱眼开的毛病,当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时,见钱眼开自然是为了生存糊口,可如今位高爵显,还是如此爱钱,只能说是穷怕了以后落下的心理疾病,世上雁过拔毛的人应该都有一段辛酸沧桑的往事。
同样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李素亲自迎出门,禄东赞穿着吐蕃长袍毛帽等在门外,李府侧门打开的那一刹,李素从门内走出来,禄东赞高兴坏了,以前也来过李家,但李素可从来没有亲自迎出门过,大唐果然是礼仪之邦,千年圣贤教化足以令顽石点头,枯木发新枝,流氓变君子……
禄东赞顿时大笑着迎上前去,二人相隔数步时,禄东赞正要见礼,却赫然发觉李素迈出门后的第一眼目光并未放在自己身上,而是他身后的大箱子,禄东赞伸出的双臂顿时僵在半空,笑脸也僵住了。
李素出门第一眼便落在禄东赞身后的箱子上,见门外果然放着几个大樟木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显然这份礼不轻,虽然不知里面的内容,但李素相信吐蕃大相必然很有诚意的。
确定人家是真带了礼物之后,李素第二眼才看向禄东赞,同时脸上露出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非常的宾至如归。
“啊呀,原来是禄兄来了,愚弟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禄东赞此时大抵明白李素的德性了,不由强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
“愚兄来得冒昧,未依唐礼,贤弟万莫怪罪。”
“哈哈,禄兄言重了,有了这几个大箱子,禄兄选择用任何方式任何姿势来访,愚弟都欢迎得很。”
禄东赞:“…………”
“开个玩笑,禄兄莫当真,愚弟贵为县侯,眼里岂有这些阿堵俗物?”
禄东赞嘴角的笑容更勉强了。
在长安的这些日子,也见过无数唐国重臣名将,最不要脸的就数眼前这位了,偏偏年纪还这么轻,再等二三十年,还不知道这货不要脸的境界高到哪个层次去。
李素非常热情地将禄东赞请进府中,前堂设宴置酒,酒宴很丰盛,唯一的瑕疵是没有歌舞伎助兴,宴席气氛颇为寡淡,宾主酒过三巡,禄东赞遗憾地咂摸咂摸嘴,李素浑若未见。
吾爱外宾,但更爱干净健康的生活,外宾的感受懒得理会,送了礼的外宾也一样。
闲聊寒暄一阵后,禄东赞终于说了来意。
“昨日贵国皇帝陛下已下旨,再过数日,愚兄便要护送文成公主殿下出长安,远赴吐蕃与赞普成亲了,今日愚兄特来向子正贤弟辞行。”
李素露出依依不舍之色,道:“这就走啦?不多留几天?”
禄东赞笑脸又僵住,这话……怎么有一股子浓郁的假惺惺的味道?
“与君相见,此生之幸,今日别后,你我兄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想到即将与贤弟分别,愚兄心中离愁萦怀,伤感万分……”禄东赞黯然叹息。
李素面露羞惭之色,叹道:“愚弟这几月俗事缠身,一直无暇陪禄兄游览长安名胜,实在是怠慢了贵客,还望禄兄莫怪罪,日后若有缘再聚,愚弟定当陪禄兄游遍大唐河山。”
禄东赞嘴角一勾,身子忽然往前倾,低声道:“愚兄或许来得不是时候,恰逢贵国太子殿下谋反,虽然谋反被平定,但愚兄听说贵国皇帝陛下正忙着清洗朝堂,削除太子余党,贵国如今朝野上下怕是一团乱吧?”
李素似笑非笑地瞥过去:“禄兄对我大唐朝堂之事很感兴趣?”
禄东赞笑道:“愚兄日夜住在四方馆中,左右闲来无事,便当了一回看客,别无他意,贤弟莫误会。”
李素眨眨眼:“只是看客?”
禄东赞一滞,接着表情迅速变化,忽然露出极其愤恨之色,怒道:“贵国太子谋反那夜,也不知哪个混帐杂碎朝四方馆放了把火,愚兄好好在四方馆里看热闹,忽然间祸从天降,烧得愚兄头发胡子都焦了,禽兽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李素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天气冷了,可能支气管炎犯了……
幸好禄东赞没注意到李素的表情变化,仍沉浸在无尽的愤怒中无法自拔,说着说着连眼眶都气红了,也不知会不会哭出来。
“事后愚兄翻了一夜的《贞观律》,里面从头到尾都没说过看热闹犯法啊,看热闹犯法吗?不犯啊!贵国谋反也好,平定谋反也好,这些事与我何干?凭什么放火烧我?就算在我们吐蕃,贵国臣民眼中的蛮夷化外之地,这等不分青红皂白放火的行径也是丧心病狂的!莫教我查出是谁放的火,查出来必与他不死不休!”
李素继续咳嗽,脸越来越红了。
真尴尬啊,早知道今日不见客了,在屋子里喝茶烤火多舒服……
怒诉半天,禄东赞终于爽了,端杯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扭过头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李素。
“贤弟,愚兄离开长安后,帮我查查此事可好?”
“啊,啊?”李素目光呆滞。
“查查,帮愚兄查一下放火的杂碎究竟是何人,可好?”禄东赞眼中满含无限期待。
“啊!好,好!”李素神色一整,看着禄东赞正色道:“禄兄放心,愚弟定帮禄兄一查到底,查出幕后真凶后顺手帮禄兄报仇雪恨,让他生不如死!”
禄东赞感动地拱拱手:“一切皆仰仗子正贤弟了。”
“禄兄客气,义不容辞,天不容奸。”李素满脸正气地道。
禄东赞心满意足地走了,挥挥衣袖,带走满腹忽悠。
李素送客后回到前堂,喝了一口残酒,咂摸咂摸嘴,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大唐对外宾很不友好啊,当然,最不友好的人是自己,真相对禄兄的心脏和精神刺激一定很大,所以这件事就当成永远的悬案吧。
正想得出神,身后传来轻悄的脚步声。
李素回头,却见武氏若有深意地盯着自己,眼神很古怪,盯得李素很不自在。
“你看什么?”李素龇牙。
武氏忽然一笑,垂头道:“奴婢在看侯爷……”
“我有什么好看……不对,我很好看。”
武氏掩嘴笑道:“是,侯爷很好看,奴婢只是在想,那位吐蕃大相着实可怜,看个热闹也能突遭横祸,更可怜的是,居然请侯爷帮他查真凶……”
李素瞥了瞥她,道:“你都听到了?”
武氏垂头道:“侯爷恕罪,奴婢方才一直在屏风后面,本来……本来正在打扫后院的,不小心……”
李素淡淡地道:“行了,听就听了,在我面前用不着绞尽脑汁编瞎话,我若真的那么容易被糊弄,如今你早在我家白日飞天了……”
武氏脸一红,讷讷地道:“侯爷恕罪……”
“不必说什么恕罪,你在我家的身份是客卿,我有犹疑不决之事也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所以一般不会限制你打听什么,我不会怪罪的。”
武氏心中一定,迟疑片刻,索性放开了,道:“奴婢听侯爷与吐蕃大相说话,觉得侯爷似乎对那位吐蕃大相……不满?”
李素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大唐与吐蕃若干年后终有一战,如今只是各自积蓄力量罢了,而这个禄东赞,是吐蕃百年难得的贤相,颇有枭雄之姿,未来大唐与吐蕃若有战,此人必为大唐之大敌,对这样的人,你难道指望我和他共奏高山流水?”
武氏想了想,垂头道:“奴婢失言了,奴婢只是妇道人家,眼里只有一隅,而不见全局,侯爷的眼里却是整个天下,奴婢不如甚也。”
李素叹道:“别只顾着说奉承话,武姑娘,眼光放长远一些,所思所虑也要深远一些,你的眼里不应该只是这些家长里短,或是小阴谋小算计,这些终非正道。”
武氏恭谨地道:“是,奴婢受教了。”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
良久,李素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回后院厢房眯个午觉,武氏却忽然开口了。
“侯爷,奴婢大胆猜测一下,太子谋反那夜,吐蕃大相所居四方馆的那把火……只怕跟侯爷有关吧?”
李素懒腰伸到一半,然后动作忽然凝固了。
武氏见李素呆滞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似喃喃自语般轻声道:“太子谋反被平定后,长安城朝野诸多传闻,被传得最多的,便是四方馆的那把无名火,没人知道那把火到底是谁放的,但放火的时机却恰到好处,李安俨所部叛军刚进城,四方馆便燃起了冲天大火,分明是在向全城的守军示警,事实上守军能够迅速平定叛乱,那把火的作用委实不小……”
“……太子谋反,无论谋划还是兵马皆处于劣势,唯一的优势便是令长安守军猝不及防的突袭,太子所倚仗的,也只有这一个优势,然而那把莫名其妙的大火却将太子的盘算彻底击碎,似乎冥冥中已有注定,太子欲图之事注定只是黄粱一梦,梦醒无痕……”(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五章 英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