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快走几步上前站定,随即李世民,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三人捋着长须眯眼打量着他,目光充满探究意味,盯得李素浑身发毛。
殿内气氛很诡异,李素渐渐惶恐起来,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即视感是肿么回事?
不知打量了多久,李世民淡淡一笑,扭头望向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道:“尔观此子如何?”
长孙无忌捋须摇头:“德不高,望不重,年纪太轻,恐难成事。”
房玄龄却笑道:“此子不可以常理计,这些年他干出来的事,辅机兄莫非不知?能干出那么多事,这桩事为何干不得?”
长孙无忌笑了笑,没出声。
李世民点头道:“玄龄所言甚合朕意,朕也觉得,此事托付子正。或可无虞。”
李素快被逼疯了,一个皇帝两个宰相,当着他的面故作神秘打哑谜,好玩吗?爽点在哪里?
看他们的眼神,李素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天空飘来四个大字——“来事了!”
“陛下。臣近日偶犯脑疾,一发病就浑身抽抽……”
先不管他们要指使自己干什么,李素决定先躲了再说。
李世民皱眉:“脑疾?”
“对,脑疾,前日臣在家中浴池潜水,然后发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李素表情遗憾地道:“……进水了。”
君臣三人:“…………”
“摇一摇还能听到里面咣当咣当的水声,正可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李世民脸有点黑了:“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朕叫人把你脑袋打开瞧瞧?如果没有水,朕必治你欺君之罪。”
李素叹了口气,愁眉苦脸不敢吱声了。
房玄龄噗嗤一声笑了:“好个臭小子,遇事就偷奸耍滑,跟在尚书省应差时的德行一样。”
李世民不由李素再推搪,缓缓地道:“晋阳宫被大雪压垮了十余间宫殿,压死压伤宦官宫女无数,晋阳市井坊间流言四起。言我李氏不足为天下共主,此事你可知道?”
“臣……大致知道一点。”
李世民冷笑。忽然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大怒道:“我李氏不配为共主,谁配?贼人竟如此猖狂,敢在我大唐龙兴之地散播谣言,此而不诛,王法奚用!朕何颜治天下?”
龙颜大怒。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李素三人纷纷伏地,道:“陛下息怒。”
李世民急喘几口气,脸色迅速化作一片通红,红里透着几分青紫。很不健康。
长孙无忌急忙扭头道:“来人,速宣太医!”
李世民挥手制止,从桌案上取过一只鸳鸯莲瓣金碗,从碗里拈起一颗黑色的药丸,和水吞服下去,又急促喘了一阵气,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李素静静看着他,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李世民患病了,正如史书所载,可能跟风疾有关,诸如高血压,中风之类的急性病。
疲累地阖上眼,李世民默然养神,房玄龄接过话,沉声道:“子正可知晋阳在哪里吗?”
“知道,在河东道,大唐龙兴之地。”
“那么,子正可知晋阳若乱,会是怎样的后果吗?”
李素眨眼,这个,他就真不太清楚了,只依稀知道晋阳在后世的山西太原一带,那里的人很爱喝醋,晋阳若乱了,以后大唐百姓……没醋喝了?
见李素一脸茫然,房玄龄摇头苦笑:“子正真是……当隐士的料啊,昔年我大唐高祖皇帝晋阳起兵反隋,天下英豪景从,历百战而得天下,晋阳城正是龙兴之地,其地位仅次于长安洛阳,晋阳若乱,则正应了坊间辱我李唐江山的谣言,晋阳乱,则河东乱,河东乱,则天下乱……”
李素不解地道:“大唐雄师战无不胜,陛下为何不派兵进驻晋阳?”
李世民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抽,没吱声,李素的理解是……他似乎不想回答这么拉低智商水平的问题?
房玄龄人不错,耐着性子解释道:“天下事,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派兵解决的,就说如今的晋阳,时下人心已乱,官府弹压不下,各处流言四起,若派兵过去,你杀谁,不杀谁?良善百姓里面夹杂着坏人,你分得清楚吗?若滥杀无辜,势必将陷陛下于不义,反倒验证了谣言的真实,世家门阀和士子百姓都盯着长安,就看长安城的君臣有何反应,是抚还是剿,抚谁?剿谁?”
摇头叹了口气,房玄龄接着道:“雪灾当前,晋阳受灾颇重,据说难民已十万计,这些难民全部聚集在晋阳城外,当前不仅要赈济这些难民,不让他们饿死,还要提防城内城外宵小挑拨民意,煽动闹事,更要从人心的根本上将谣言击得粉碎,使百姓对官府,对朝堂恢复信心,愿意听从朝廷指派和安置……子正啊,晋阳局势很复杂,长安若不派官员去。当地官府却是指望不了了。”
李素听明白了,沉默半晌,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世民,道:“房相,下官还有最后一问。”
“你说。”房玄龄和颜悦色地捋须,这模样落在李素眼里。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的老狐狸。
“长安派官员去晋阳可以理解,为何偏偏是我?”
这个问题提得很有内涵,是啊,朝堂里那么多官,随便拎一个出来德又高望又重,往晋阳城里一杵,个赛个的正义凛然,威慑宵小,为何偏偏选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去办这趟差?站在晋阳城内有气无力地喊两嗓子“别闹了。洗洗睡去”,李素自己想到那幅画面都觉得弱爆了,这趟差事十有**得办砸,回来就会被李世民剁碎了喂狗。
殿内两位宰相相视一笑,李世民没笑,只冷冷哼了一声,房玄龄笑道:“因为此事不可宣扬,只能秘密行之。晋阳城如今谣言方兴,人心不稳。若派朝廷重臣去,则有欲盖弥彰之嫌,让人看出长安对此事的重视,藏在暗里的人便会愈发兴风作浪,更何况……”
房玄龄笑容一敛,沉声道:“更何况。你以为晋阳城里的谣言只是几个心术不正的人闲着没事随嘴说出来然后散播出去的吗?你这次去晋阳,就是要把背后的人连根拔起来!若派个年轻的朝臣去,首先便能让暗地里的敌人心存轻视,尔可尽力施为,不仅如此。举凡赈灾,安置难民,代表朝廷安抚人心,重建朝廷和官府威望等等,皆担在你身上……”
李素垂头沉默。
房玄龄的话没说透,不过李素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这一趟差,他在明面,长安还会派出一位朝臣在暗面,一明一暗,先抚后剿,李世民不可能真的放心让他去办这件棘手的事,这事说大不大,逮几个造谣的人把他们剁了,谣言自消,可说小也不小,造谣的人只是棋子,后面似乎还有更深更大的势力在左右晋阳的棋局,李素的任务不仅是抓造谣的人,还要把后面下棋的人也除掉。
君臣三人盯着李素,良久,李素打破沉默,苦笑道:“臣还是觉得不堪此任,朝堂里那么多大臣……”
话没说完,李世民冷冷一句堵了回去:“那么多大臣,就你最闲,不派你派谁?此事就这么定了,回去速速收拾行装,授尔通议大夫之职,钦命巡查河东道,有纠察劾举地方之权……”
李素忽然打断了李世民的话,道:“陛下,臣还想问一句……臣有调兵之权吗?”
君臣三人一愣,房玄龄失笑摇头道:“可是西州历经过血战了,回长安这么久,杀气都未消淡,遇事便打算动刀兵么?”
李素苦笑:“对臣来说,晋阳已是虎狼之地,凶险莫测,若无调兵之权,臣实不知如何行事……”
李世民冷冷地道:“晋阳可调三州兵马,只不过,调兵权不在你手里。”
李素呆怔片刻,叹道:“臣懂了,臣遵旨。”
房玄龄笑道:“稍迟有旨意去府上,未尽事宜上路之后便知。”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道:“还有问题吗?”
李素沉默半晌,忽然手扶额头,身躯踉跄:“臣……真的有脑疾……”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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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东阳道观。
因为关内,河东等四道雪灾,冻死冻伤无数,东阳闻讯后将观内的道姑们召集起来,为大唐皇帝和百姓诵经祈福,整整三日未眠未休。
第四日,东阳收了法事,回到内院殿中,却久久不曾睡着,翻来覆去叹息。
她终究是个心善的女子,不似别的公主那般冷酷无情地享受荣华,因灾而生灵涂炭,对她来说终归心里不忍,也暗暗为父皇和大唐着急。
三日未眠,东阳此刻的精神却似乎处于亢奋之中,幽幽叹了口气,起身走出殿门,在庭院中散步。
三清正殿内,武氏穿着道袍,松垮单调的袍子仍遮不住她婀娜的身姿和妩媚风情,此刻法事刚散去,武氏帮着杏儿在打扫清理三清大殿。
杏儿很勤奋,独自一人搬桌挪坛,而武氏的帮忙,却似乎只是个形式,此刻她面带笑意,一边心不在焉地拂拭着桌案上的灰尘,一边跟杏儿聊天。
“前日我在前院遇见了绿柳姑娘了呢……她和我聊了几句,还送了我一支碧簪,听说是公主殿下赏给她的。”武氏从怀里掏出这支碧簪,左看右看,觉得很满意,笑着又将它收了起来。
杏儿迟疑了一下,讷讷道:“武……姑娘,您已出家,这些簪子啊,饰物啊什么的,揣在身上是不是……不太妥当?”
武氏笑道:“有何不妥当?你看看我……”
说着武氏双臂一展,摆出一个弱风扶柳的身姿,嫣然笑道:“你看我的模样,哪里真像出家人?我才二十出头呢,虽说比不得那些二八年华的年轻女子,可也差不到哪里去呀,许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也不会辱没了他,所谓出家,不过权宜罢了,怎可当真?”
杏儿滞了滞,心中稍觉不当,却也没法说什么。
武氏擦拭着香案上的烛台,低声道:“杏儿,这世道终究是男人的,我们女人若想活得好一些,便不得不对男人低眉顺目,可是,我们不能一生都对男人低眉顺目,这样活着,未免太悲哀了,所以,我们心里总得为自己做个打算,许个富贵人家也好,甚至有朝一日入宫再做陛下的随侍也好,日子有个奔头才叫日子,总不能真的当一辈子的道姑吧?”
杏儿懵懂地点头。
武氏心不在焉地擦着烛台,抬头一看,见三清殿上那尊两丈余高的老君塑像,仔细看了片刻,忽然噗嗤一笑,指着老君道:“这位老爷爷其实也挺慈眉善目的,若有一天,有位这样的老爷爷看上了我,要迎娶我,只要能得宠,说不定我也答应了呢……”
话音落,武氏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既对三清老君殊无敬意,你又何必出家?”
武氏大惊,手上的烛台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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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不信不敬
信仰是个人的事,信或不信,存乎个人一心。
大唐民间信佛信道者众矣,连朝堂君臣都对佛道很尊崇,李世民每年以皇家名义做的祈福法事和道场便不下十余场,对有名的高僧和道士执礼甚恭,不管李世民内心到底信不信佛道,但他摆出来的架势还是非常有诚意的,从政治上来说,佛道在民间传言散播甚广,民众基础强大,皇帝也不得不摆出迎合的态度,来求得士子和百姓的认同,更何况,道教创始人还是李家传说中的祖宗,尽管这位祖宗心里可能不大认同……
有信仰是好事,没信仰也不见得十恶不赦,大唐是个开明的朝代,每个人都能得到相对的自由,可是没信仰的人不能侮辱别人的信仰,这是底线,也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身后那道声音传来,武氏大惊失色,她马上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而且闯的祸不小。
这几日在道观内的悠闲生活,令她不自觉地放松了惯来绷紧的神经,在这座小小的道观里,她不必提防任何人,不怕有人害她,更不惧随时将至的生存危机。
武氏,毕竟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有城府,有心机,但缺乏自律,所以过了几天悠闲安逸的日子后,她不知不觉懈怠了,于是忘形了。
身后的声音不熟,可语气却令武氏悚然变色,她是个伶俐人,在道观内用这种语气说话的,除了东阳公主,不可能有别人。
战战兢兢转过身,武氏第一眼便看到东阳那张面无表情的俏脸,无怒也无嗔,眼神一片淡漠。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陈述一个很真实的事实。
扑通一声,武氏毫不犹豫地跪下,面朝东阳狠狠磕头,每磕一下,额头都撞得砰然作响,非常实在。
“奴婢一时忘形失言。殿下饶了奴婢这一次吧……”话说完,武氏的泪水也随之滑落,神情一片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很完美的认罪态度。
东阳静静注视着她,对武氏,她早已闻名,李素提过几次,语气不咸不淡,可似乎又对她有些关心。每次提到她,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神秘莫测的色彩,令东阳非常疑惑。
所谓关心则乱,东阳不清楚李素对这个武氏到底是怎样的情感,说是男女之情,可每次提到她时,他的表情和眼神却很清澈平静,完全没有男女之情的迹象。可是无缘无故的,远在太平村的他竟关心一个沦入掖庭的女子。这个事实却又完全说不通……
东阳试探过几次,但李素每次总是巧妙地避过了这个话题,或者完全否认男女之情的存在,于是……东阳更困惑了。
此时此刻,这个令她困惑多日的女子就跪在她面前,一下又一下地磕头认罪。哀哀乞命之色我见尤怜,梨花带雨般的俏脸上布满了悔恨,这样的表情,这样一张精致美丽的脸,哪怕犯了天大的过错。任何男人看见了恐怕都会原谅她吧?
东阳暗暗叹息,难怪以父皇的阅历和年岁,竟也能将她留在身边常侍数年之久,这女人不说本事,仅凭那张哀怜欲绝的脸,就足够令所有男人心软了,将来她若与李素见面相识,李素会不会对她……
一股醋意和嫉妒悄然涌上东阳的心头。
东阳善良,温柔,忠贞,女人一切美好的品德她都具有,可她,毕竟还是女人,女人就免不了心生嫉妒,免不了吃醋。
有那么一瞬间,东阳甚至对武氏生出一丝杀意,她很想把这个将来可能会与自己争夺宠爱的女人除掉,一了百了。
杀意只是一瞬,善良终究还是战胜了恶念,当东阳回过神后,不由心生愧疚,暗念了几声罪过,心境顿时变得平静无波。
“起来吧,不信神明是你自己的事,算不得罪过……”东阳淡淡地道:“你可以对老君不信不敬,但,不可辱他,因为你不信的东西,别人信,你辱他,便是辱别人,这个‘别人’,也包括我。”
武氏停止磕头,呆怔片刻,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殿下,奴婢真的知罪了,奴婢刚从掖庭出来,道观里人人待奴婢好,奴婢懈怠了心境,一时放纵了,奴婢……愿在老君像前****诵经悔过,赎我今日不敬之罪。”
东阳淡淡看了她一眼,道:“随你便是,这里是道观,你是出家的道姑,你若诵经谁还拦你不成?”
说完东阳语气一顿,道:“你既奉旨出家,可有取道号?”
武氏急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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