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空了,库房里面十几串铜钱凄寒落魄地躺在木架子上,除此别无他物。
许明珠对驰援的玉门关将士和程家庄丁许下的承诺,回到长安的当天便兑现了。李家这几年的香水和白酒买卖积累下来的家底,一夜之间全搬空,如今李家说起来是侯爷府,谁都不知道其实整座侯爷府里只剩下十几串钱过日子。
回来后圣旨有赏赐,李素当时没听明白,除了“泾阳县侯”的爵位外,似乎黄金丝帛和田地什么的都有,只不过朝廷的赏赐发放下来是需要时间的,旨意要在三省核实,再转到户部,户部再转到度支司拨付,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
李素呆呆看着空空如也的库房,许久之后,失魂落魄地关门转身,仰天长叹一口英雄末路般的悲怆之气。
穷成这样,日子可怎么过?教他如何愉快的安享太平?
更重要的是,教他拿什么买礼物拜望那几位德高望重蛮不讲理的长辈?
左思右想,李素决定先去拜望牛进达。
拜望长辈也要讲顺序的,先挑相对比较讲道理的,最难对付的留到最后。
于是李素吩咐下人备马,带上郑小楼和几个老兵,情当是自己的侯府仪仗,就这样空着手进长安城了。
长安城仍旧人流穿梭,繁华似锦。
数日前李素在长安城里大出风头,当今陛下隆重封赏,长安城里无数臣民已深深记住了这位年轻人,时隔数日,李素再次进城,许多百姓居然还记得他,顿时引来无数好奇又敬仰的目光。
李素进了城门便下了马,和所有人一样,老老实实牵着马朝朱雀大街走去。
虽说李世民赐予他长安城骑马的殊荣,然而做人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若果真顺杆子往上爬,昂首挺胸骑马进城,可以肯定没人敢拦他,只不过坐得太高也太显眼,被有心人记住了不是好事,从古至今活到寿终正寝的人,大多数都活得比较小心,太显眼的地方是给短寿的人准备的。
进了城,心情豁然开朗,李素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没带礼物登门拜访长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这么熟了,长辈想必不会和他计较这些繁文缛节的,太俗。
牛进达住在朱雀大街的南端,属于离太极宫比较偏远的角落,大唐立国后,开国功臣们开始瓜分胜利果实,朱雀大街这条直通皇宫的大街被李家父子赏赐给了开国功臣们,牛进达不声不响让到一旁,所有功臣们挑过以后,他才收下南端那块偏远角落的宅子,而程咬金,却抢到了离皇宫最近,占地最广的那一块地,估计老流氓拿下这块宅子没少费劲,满地打滚撒泼是免不了的,借酒装疯在功臣们面前舞斧也有可能,世上没这老流氓不好意思干的事。
走到牛进达的宅子门前,李素站定,仰头看着门楣上的牌匾,苍劲有力的“敕造琅琊郡公府”几个大字旁,留着李世民的亲笔落款,大门稍显破旧,门上好些地方脱漆了,铜制兽首门环也失去了光泽,出现斑斑锈渍,大门紧闭,门口只站着几个老迈的府兵,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了,仍执戈按剑而立,像一杆杆标枪一般站得笔直,眼中露出几分冷厉之色。
李素是牛府的常客,老兵们自是认识他的,见李素一行人走来,老兵们露出一丝微笑,纷纷抱拳行礼,也没人通报,马上有人打开了侧门请李素入内。
不经通报,任由进入,这是对客人的最高礼节,或者说,牛府上下已根本不拿李素当客人,而是真正当作了自家子侄亲人,牛进达是李素的授冠人,从这一点来说,李素跟牛进达的亲儿子一般无二。
以前来过牛府很多次,那时尚不觉得,只知门外站的几个老兵在耍酷,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厉气质,李素也是下意识的觉得不易接近,如今经历过战场厮杀后,李素顿时明白他们身上那股冷厉的气质从何而来了,和李素一样,这是一群真正从死人堆里打滚侥幸活下来的老兵,手下攒的人命怕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
临进门前,李素不由多看了他们一眼。
老兵们则回以友善的微笑,一笑便咧出两排黄黄的,参差不齐的大板牙,李素打了个冷战,赶紧跨进了门槛,刚才打算撬墙角挖人的心思不翼而飞,太丑了,而且好像不太在乎个人卫生的样子,还是留给牛伯伯吧。
进了牛府,绕过照壁,前庭种着一片桃树,如今正是六月,桃花渐渐凋零,树上结了稀疏的青色桃子。
稳健的脚步声传来,每一步都踏得不急不徐,牛进达那张方方正正的脸映入眼帘。
李素笑了,时隔三年重逢,这张脸……为何还是像一块板砖?脑袋凑井口上晃悠一下都有落井下石之嫌。
“小子拜见牛伯伯……”李素急忙躬身行礼。
牛进达神情有些激动,上前将李素扶起,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眶已湿润了。
“好,活着回来便好,这几年害我担足了心思,往后可不敢往外跑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三章 魔王截路
牛进达扶着李素的胳膊,久久不肯松开,盯着李素上下不停打量,半晌,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瘦了,不过扎实了,胳膊上都有腱子肉了,看来西州这一遭没白去,娃子年纪还小,也该受点磨难和锤炼,不然一生难成大器。”
李素苦笑道:“差点连命都丢了,这应该不止是锤炼了,简直是过鬼门关。”
牛进达哼了哼,道:“我们这些老将一生戎马,谁没从鬼门关里蹚过几个来回?单只你金贵么?不受点磨难,怎成男人大丈夫?就你以前那懒散惫怠的德行,谁见了都想抽你一顿,把你送去西州,就是为了改改你的毛病。”
李素笑容愈发苦涩:“牛伯伯,陛下把我送去西州怕不仅仅是为了改我这懒散的毛病吧?”
牛进达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陛下还有别的意思?”
李素垂头道:“小子怎敢妄揣圣意。”
“在老夫面前不必遮遮掩掩,陛下送你去西州,终归不是害你,今日你站在老夫面前,无论精气神,与三年前相比都强了许多,这便算是长进了。”
李素笑了笑,点头称是。
牛进达瞥了他一眼,道:“你三日前回长安,老夫听说你大出风头,陛下连下三道旨意,当着满城臣民的面褒奖封赏,还晋了你的爵位,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竟也是侯爷了,谁家小子能有你今日这般风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小子当然满足。”
“既然满足,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别胡思乱想!”牛进达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李子正。老夫一直知道,你心里有恨,有怨,因为陛下拆散了你和东阳公主的姻缘,老夫告诉你,你心中不能再有怨恨。很危险。”
李素沉默片刻,道:“小子已无怨。”
牛进达深深地看着他,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子正,西州有西州的好,长安有长安的险,远赴西州固然艰辛,可在长安也是处处凶险,你此番回来。陛下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褒扬封赏,虽说风光一时无两,可你日后的处境也将处处被人侧目关注,日后你当愈发如履薄冰,稍有不察,便将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更何况,你与当朝太子素有恩怨。更是不能不防。”
一番恳切凝重的叮咛,看得出牛进达是发自内心。他确是将李素当成了自家子侄看待了。
李素脸上带着笑,心中却感动不已。
今生能遇上这样一位关心自己的长辈,实在是自己的福报,长安城纵然再凶险,总好过在西州时那种孤立无援,茫然无措的绝望感。
“多谢牛伯伯提点小子。”李素毕恭毕敬朝他行礼。
牛进达哈哈笑道:“罢了。老夫年纪大了,喜罗嗦,你记住便好,说来也是县侯了,大唐二十来岁的侯爷。却少见得很,你小子算是个人物了,日后更需长进些才是。”
李素唯唯称是。
牛进达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站在外面说话不是礼数,来人,设宴,上酒!小子,咱们进前堂喝个痛快!”
“啊?喝酒?”李素顿时脸色发青:“……牛伯伯见谅,小子酒量奇差,而且还要去程伯伯府上拜望……”
“拜望个屁!程家一个老恶霸领着六个小恶霸,府里不啻龙潭虎穴,你进去了焉能竖着出来?反正都是醉,今索性便醉在老夫府上,多少还能给你个照应,莫罗嗦,进屋!”
牛进达不由分说将李素推进了前堂,二人前脚进屋,府里的下人们后脚便将热腾腾的酒菜端了出来,效率之高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所有大唐名将的府上都养着几十个厨子高举着鸡鸭随时待命,所以家主一声令下便马上把鸡鸭扔锅里,眨眼间便端出来……
牛府的酒宴很朴实,不像程家那么奢华,毕竟是武将家,菜式虽简单,但分量却十分吓人,一盆盆的大菜和一坛坛烈酒端上来,李素呆呆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酒菜,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儿。
“来,满饮三杯再叙别情,不废话,干了!”牛进达很豪迈,仰脖子便饮尽了杯盏中的烈酒,龇牙咧嘴一阵后,黝黑的老脸顿时浮起一抹潮红。
李素仍呆呆看着面前那杯足足有半斤分量的漆耳杯,又吞了口口水,脸色有些发白。
“哈哈,驴日的!好烈的酒!吞进肚里跟刀子割似的,你是个有本事的娃子,如此烈酒亏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嗯?子正为何不饮?这可是你自己酿的五步倒,不合你口味么?”
“啊!喝,喝!小子这就喝……”李素装模作样将斟满的酒杯凑进唇边,忽然眼睛一亮,发现稀世宝贝般盯着前堂内一根朱红色的堂柱,惊道:“啊呀!好雄伟的一根……柱子!跟牛伯伯一样伟岸,好宝贝!”
顺势赶紧搁下手里的酒杯,一个箭步上前,如同吃了我爱一条柴般抱着柱子死不松手,摩挲爱抚不停:“这粗细,这漆光,这长度……啧!好柱!”
牛进达满脸黑线瞪着他,右手几次抬起又放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抽一顿这无耻的小混蛋,抽了怕破坏久别重逢的气氛,不抽,又对不起自己迫切想抽他的心情,一时纠结得不行……
“牛伯伯,您家里的柱子不是凡品啊!好柱!不知用怎样的木料,怎样的朱漆,小子回去后当效仿之……”李素拼命将话题从喝酒岔到柱子上。
“哼,这根柱子……其实就是一根很寻常的柱子!”牛进达哼了一声,自斟了一满杯,然后再次一口饮尽,搁下漆耳杯喃喃叹道:“这小子去西州三年……到底长进了没有?怎地和当年一样混帐?没道理啊……”
李素面色有些尴尬,牛进达喃喃自语的声音太大了……
一顿酒宴,说不上宾主尽欢。牛进达看出李素酒量不佳,也没再劝酒了,李素屡次偷奸耍滑,牛进达自顾自不停满饮,于是酒宴最后,牛进达……莫名其妙把自己灌醉了。
一个把五步倒这种五十多度的烈酒当成葡萄酿三勒浆不停灌的人。不醉实在是没天理了。
最后牛进达满脸通红,两眼发直,舌头都大了,摇摇晃晃站起身,开始跟李素说起了知心话。
“好娃子!真是好娃子啊!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你这种妖孽般的娃子……好!老夫知你这几年在西州受苦了,十多岁的娃子,领着满城军民守土抗敌。怎能不苦?好在苦尽甘来,回了长安你也风光了,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风光,尽可昂首挺胸受下,李子正,你很不错,不枉老夫当年亲自为你授冠,你对得起老夫。也对得起陛下……往后,牛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老夫的亲子侄,来去尽可随意,哪怕你把牛家一把火点了,也随你高兴,老夫绝不责怪……子正啊,千万莫与老夫客气见外。知道吗?”
“牛伯伯,您醉了,回卧房歇息去吧……”李素温言劝道。
“谁说老夫醉了?没醉!来,满饮此杯,再看老夫舞戟助兴。为陛下寿!”牛进达仰脖饮尽杯中酒,瞋目大喝道:“来人!取戟来!”
然后,在李素的目瞪口呆之下,牛进达说完这句后,圆睁着双眼,脑袋重重朝矮脚桌上一磕……彻底醉死过去。
牛府一位老管家和几名抬着铁戟的下人站在前堂门廊外,呆呆看着自家老爷昏睡过去,怔忪半晌,老管家挥了挥手,下人抬着铁戟退下。
“少郎君莫怪,我家老爷素来如此,醉倒了便睡,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少郎君还请自便。”老管家陪笑道。
李素也笑道:“不要紧,牛伯伯是性情中人,我素来仰慕,怎会见怪?”
语声一顿,李素揉了揉鼻子,满吞吞地道:“刚才牛伯伯说,要我把牛家当成自己家,我便是他的亲子侄,哪怕我把牛家一把火点了,他也不会怪我……”
老管家笑道:“少郎君深得老爷赏识,说来也是一段佳话,少郎君往后只管把牛家当成自己家便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汉,老汉把您当成自家郎君一般服侍周到……”
李素眨眨眼:“牛伯伯说的不是客气话吧?”
老管家急忙道:“老爷平日在家亦多次提起少郎君,言称少郎君是大唐英杰,对您无比看重,此言发自肺腑,绝非客套。”
李素喜道:“那就好,嗯……房子呢,我就不点了,太失礼,不过最近我手头有点紧,所以……”
老管家愕然:“所以?”
…………
在牛府管家和门口一众部曲老兵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郑小楼和一众李家老兵抬着牛府的铜炉,字画,精瓷等物,欢天喜地离府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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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行程全是拜访老将军,李素出门前连顺序都安排好了,首先是牛家,其次是李靖,李绩,长孙无忌等等,至于程家,老流氓最难对付,所以留到最后拜访,不出意外的话,等最后一脚跨进程家的大门,等待自己的必然是长醉不醒,没有任何悬念,所以要趁清醒时把该拜见的人都拜到,最后认命地沉醉在程家这片深沉的土地上。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素深深低估了程家的流氓程度,也终于知道这条朱雀大街多么的该死。
老将军们基本都住在朱雀大街上,这条街横穿长安南北,从牛府出来,下一个目的地是大唐战神李靖家,该死的是,从牛家到李家这段路,必须要经过程家的大门前。
当郑小楼和一众老兵扛着从牛府打劫来的各种铜炉字画瓷器招摇过市时,程家门口值卫的部曲远远便瞧见了李素,这个该死的机灵的部曲二话不说,转身飞快朝门内跑去。
当李素屏声静气,打算像个优雅的美男子一般无声地从程府大门前路过时,只听得程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便是一阵豪迈狂放的大笑声。
“哇哈哈哈哈,好个小后生,终于来看老夫了,算你有孝心!”
未见人,先闻声。
程家大门前,李素听到如此魔性的笑声,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正打算转身原路撤退,眼见着从侧门内窜出一条魁梧的人影,二话不说便拎起了他的衣领,像买了块条状猪肉回家下酒似的,悠哉乐哉拎着李素往府内走去。
“来人,设宴,上酒!”
李素两脚悬空,身后的郑小楼和众小伙伴们惊呆了。
“程伯伯松手……程伯伯您先放小子下来,误会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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