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悲伤的不仅是许明珠,方老五的心里亦如刀剜般难受,就像看见自己的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夫人勿忧,眼下要做的,是赶紧把西州的军情上奏陛下,请陛下速速发下调兵旨意,玉门关不肯帮忙,咱们靠自己!”方老五狠狠地道。
一番话引来众将士纷纷点头认同,异口同声附和。
许明珠渐渐收了哭声,静静地站在原地发呆,目光仍旧无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许明珠忽然抬起衣袖胡乱朝脸上一抹,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再抬头时,柔弱清丽的俏脸多了一抹刚毅。
“只有玉门关马上发兵,才能最快驰援西州,等陛下的旨意,等三省的公文都太慢了,西州危急,夫君危险,他们等不了的……”
方老五一呆:“夫人的意思是……”
许明珠露出罕见的狠色,目光定定注视着将军府的大门,狠狠地道:“夫君若死,我也不想活了,既然左右一死,何惧国法规矩?我……要行一步险棋,逼田将军不得不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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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慷慨赴义
方老五很震撼,他从未见过许明珠脸上露出过如此狠厉的表情。
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有着诰命夫人的耀眼光环,她嫁的夫君爵高官显,温润如玉,圣眷非比寻常,他与她一个应该对月邀杯,一个应该小鸟依人,他们的一生应该是幸福平顺的。
可是,如今他在遥远的孤城为国戍守疆土,她在千里之外为夫君被逼得顿生杀心。
听得许明珠说出这句杀气毕露的话,众将士一惊,急忙扭头望向方老五。
除了许明珠外,方老五是这支百人队伍里的火长,虽然是最低的武官,却是唯一的主官,另一位火长已死在沙暴中了。
方老五被许明珠的样子吓到了:“何谓‘险棋’?夫人……意欲何为?”
许明珠看着将军府,柔弱的俏容隐含煞光,冷冷道:“我要在这里等田将军出来……”
“然,然后呢?”方老五额头微微冒汗。
许明珠沉默片刻,缓缓道:“挟持田将军,逼使他发兵西州!”
众将士大惊,方老五顿觉后背的冷汗越冒越多。
这个……是不是玩得太大了?如此柔弱的女子,被情势逼迫到怎样走投无路的地步,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
“夫人……万万不可!挟持关塞守将,是杀头的大罪!”方老五急忙劝道。
许明珠惨然一笑:“夫君性命已倒悬一线,我若不为,夫君焉有幸理?左右都是死,死在西州城头上与死在法场上有区别吗?”
“田将军乃中郎将,出入扈从亲卫如云,连身都近不了。如何挟持?再说,就算挟持了他,他也决计不肯因胁迫而发兵的,此举殊无益处,还请夫人三思!”
众将士急忙点头,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刚刚九死一生横穿了大漠。原以为否极泰来了,谁知道这位诰命夫人竟又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明显是犯国法的事,他们哪里肯做?虽然大家在沙漠里同甘共苦,与这位诰命夫人算是很熟悉了,可挟持中郎将,逼使其发兵是什么性质?跟造反差不多了。
大家熟归熟,跟着许明珠干这件形同造反的大事,他们打从心底里不愿意。
许明珠似已知众人心中所思。面朝大家微微屈身福了一礼,淡淡笑道:“此事干系太大,我不敢拖累各位将士,一路同行,各位为我遮风蔽尘,多蒙照拂,许氏这里多谢诸位将士了,此事我自一人独力为之。诸位在玉门关内休憩过后,便回长安复命去吧。”
说完许明珠转身便走。留给众人一道孤绝落寞的背影。
方老五与众将士呆呆站在原地,半晌没人吱声,有的人已默默垂下了头,露出羞惭之色。
方老五脸色时青时白,变幻不定,显然心中仍在犹豫挣扎。抬头再看许明珠的背影,方老五不由感到一阵心痛。
方老五垂下头,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脸上,渐渐布满了一往无前的决绝。这一路与许明珠相处,许明珠的软弱。善良与单纯,都令他的心中充满了疼爱,这种疼爱毫无来由,方老五今年快五十岁了,他的余生不太多,他经历了半生杀伐,对死亡早已漠视,他半生都在军营里,对成家立业也渐渐不再有念想。
可是,对许明珠,他竟不由自主有了一种保护她的冲动,这种冲动很强烈,许明珠的背影已越走越远,身躯仍然柔弱,可脚步却无比坚定,方老五心痛了,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悬崖。
良久,方老五狠狠一咬牙,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你们速回长安,我来保夫人周全!”方老五终于做出了决定。
说完方老五朝众将士挥了挥手,然后拔腿便朝许明珠追去,步子刚迈出去,便被袍泽拽了袖子。
“方火长,你疯了吗?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一名年轻的军士瞪着他道。
方老五哂然一笑,那笑容浮在丑陋的脸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
“我今年五十岁了,这次本打算回长安养老,这些年挣下的军功,换三十亩田约莫差不多,说不定官府还会送我一头水牛……如果未遇到夫人,我这一生差不多便这样吧,可是,谁叫我遇到夫人了呢?一个弱女子,干这桩杀头的买卖,她哪里干得了?有胆子也没那手艺,她身边需要我这么一个有杀人手艺的老兵……”
“征战半生,杀人半生,别人的生死,自己的生死,早已不当回事了,可夫人还年轻,李别驾也年轻,他们的日子长着呢……更何况,临出西州前,蒋都尉交代我,一定要保夫人周全,我这一生受军令无数,每一道军令皆完成得妥妥当当,这是这辈子最后一道军令了,我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拽住他袖子的手仍然很用力,无数道复杂的目光盯着他。
“方火长,这桩事……形同造反啊!”
方老五垂下头,沉默片刻,忽然笑道:“我脑子笨,嘴也笨,所以营苦半生,五十岁了也才只当了个火长,造不造反的,我不懂,我只知道蒋都尉交给我的军令,我必须完成它,夫人少了一根头发丝,都不算完成。”
说完方老五微微一使劲,挣脱了拽着他的手,转身大步朝许明珠追去。
众将士呆呆看着他,无人说话。
起风了,狂风卷集着黄沙,吹得关内简陋的街道两旁的旗幡猎猎作响,呼啸声过,众将士泪流不止,因为风沙迷了眼。
凛冽的狂风里,一道狂放豪迈的俚歌远远飘来。
“山尖尖儿上那个槐槐儿高,窝窝儿里那个婆姨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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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
李素再次领兵进城,和上次杀犯官立威一样,这次千人骑营入城仍是满带杀气,刀阵枪林,阖城肃杀。
进城门的一刻。仍沉浸在守城胜利中的百姓看着骑营将士们的架势,纷纷呆住了,城门甬道前伫立许久,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叫,然后满城百姓狼奔豕突,惊慌退避。
太熟悉了。全城百姓都经历过那一次骑营大开杀戒,虽然杀的是十三名犯官,可李别驾当时站在高台上狠厉的表情,骑营将士一刀挥落毫不犹豫的手法,还有那如泉水般从脖颈处喷薄而出的鲜血,一颗颗散落在地死不瞑目的头颅……
曾经的霹雳手段,给百姓们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一生无法抹灭,今日此刻。又见骑营杀气腾腾入城,百姓们知道,今日李别驾怕是又要开杀戒了,百姓们岂能不惊慌退避?
话说那位十多岁的温润少年郎,好重的杀心啊,只不知这一次骑营摆出如此阵仗,李别驾又要杀谁?
…………
骑营进城,一路畅通。大街上很快空无一人,只有两只流浪的土狗在朝将士队伍汪汪叫唤。
李素骑着骆驼。慢悠悠走在队伍前列,看见街道两旁商铺上板,民居关门,人人惊慌避让的情形,不由苦笑叹了口气。
简直是万径人踪灭啊,我有那么恐怖么?
进城后。骑营队伍的目的地很明确,径自朝刺史府走去。
刺史府位于西州城正中,府宅四周道路纵横如网,四通八达,地理位置极好。
从北城门而入。骑营将士不到一炷香便快到刺史府,众将士脸上的肃杀神情愈发深刻,刀剑也握得更紧了。
大营点兵之时,李别驾已交代过,此行便是来杀人的。
离刺史府还有不到五十丈,刺史府高耸的围墙和门楣已遥遥在目,这时便听一通鼓响,刺史府南面的巷道中忽然冲出无数军士,人人手执刀枪剑戟,平举着指向骑营。
骑营队列顿时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却听蒋权冷冷一哼,骚动立止,将士们神情平静,不动如山。
李素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对面忽然杀出来的那支兵马,然后吃吃地笑了。
嗯,西州折冲府,为首一人却正是久违多日的折冲府果毅都尉项田。
此刻项田浑身披挂,头戴翅盔,手中长剑在阳光下璨璨生辉,显然早有准备。
李素脸上看不见愤怒,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项田,笑道:“项将军拦住李某的路,意欲何为?”
项田脸色苍白,神情布满了颓丧,包括折冲府将士也一样,尽管摆出严阵以待的样子,却看不出一支军队该有的杀气,仿佛一群拿着武器的平民百姓,无措地举着武器毫无气势地站在对面。
“李别驾上次领兵入城,连杀十三名犯官,末将敢问,这次李别驾又想杀谁?”
李素笑得很灿烂,可眼中却毫无笑意,反而一片冰冷漠然。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领兵入城自然不是来给曹刺史拜寿的,我要杀谁你也管不着,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谁拦我,我便杀谁!”
看着李素平静中酝酿杀机的脸,项田心一沉,不自禁地按住了腰侧的剑柄,沉声道:“李别驾一次又一次恃兵为非作歹,视西州城官民如刍狗,任尔予取予杀,不觉得过分吗?”
李素笑脸渐渐收敛,神情换上一片杀意,盯着项田道:“项将军,你在教训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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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八章 图穷匕见
短短两句对话,骑营与西州折冲府将士之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项田额头的汗水潸潸而下,看着李素那张满带杀意的脸,他已明白今日怕是要刀兵相见了,因为李素眼中的光芒很锐利,像一支激射而出的箭,准确,狠辣,而且离弦之后绝不回头!
项田顿时有种被箭射中的感觉,胸腔甚至都开始隐隐作痛,一颗心渐渐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自从李素赴任西州开始,曹余和项田便感到很不安,他们有种预感,李素迟早会将西州隐瞒多年的盖子揭开,所有曾经做过的恶事歹事,都将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李素眼底,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所以这也是二人千方百计想将李素杀掉或是驱离西州的根本原因,他们太害怕了,一位由皇帝陛下直接委任的西州别驾,哪怕是被贬谪出京的,对皇帝陛下还是忠心耿耿,揭开这个盖子,发现里面的腌臜和恶臭,他会怎么做?总不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吧?
突厥大胡子巴特尔在城外被蒋权活擒,突厥骑兵全部投降,事发时城头上无数人看在眼里,巴特尔落入李素手里的那一刻,曹余和项田顿感绝望,他们知道,一切都完了!
直至今日,两军对垒,剑拔弩张,项田终于知道了答案,一个他和曹余意料之中的答案。
图穷匕见,今日的流血,怕是避免不了,一旦两军冲突,他与曹余从此便将被打上“谋反”的烙记,千年万世都无法洗脱。
是啊,盘剥百姓,苛以重税。用阖城民脂民膏以结异族之欢心,供养异族军队用以行不臣之举,陛下必然龙颜大怒,史书上的盖棺定论大抵便是这般基调吧?
李素与项田相隔很近,二人的距离大约只有三丈,看着项田脸上变幻不定且无比痛苦挣扎的表情。李素长长叹了口气。
“项将军,勿用讳言,你我其实两两相厌,你恨不得杀了我,而我,又何尝不想用鞋底狂抽你那张丑陋以及……丑陋的脸呢?然而,大义与私怨我从来分得清楚,可是……项将军为何做出这等泼天的大逆之事?为了守城,便不择一切手段了么?你与曹刺史自赴任西州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项田脸色更苍白了几分,仍咬着牙冷笑:“李别驾,末将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今日李别驾领兵入城,是想再次大开杀戒吗?这一次可不能由着你再胡闹了,一次又一次领兵杀戮西州官员,此举形同谋反,还请李别驾赶紧悬崖勒马。勿使一错再错,踏入万丈深渊而坠魔道也!”
李素楞了一下。接着笑得更开心了。
不得不给项田点个赞,这招反咬一口委实漂亮,一不小心便被他抢占了道德高地,然后被他用居高临下的姿态警告,而且居然别出匠心,抢先给自己戴了一顶“谋反”的帽子……
啧啧。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家伙原来是个人才啊。
饶有趣意地瞧着项田,李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项田气得直喘粗气,李素的笑容越看越讨厌。二人对视不知多久,项田忽然移开了目光,心虚地把头扭到一边,不敢再与李素目光相触。
有些事情你知我知,心照不宣,项田知道自己干过什么,李素也知道,今日的架势必难善了,打嘴仗还倒打一耙,这种事终究落了下乘。
李素笑着叹气:“项将军,你与曹刺史戍守西州多年,西州这些年能保不失,项将军居功甚伟,李某虽不喜将军,却也一直敬将军是条汉子,今日此时,事发难掩,将军何苦做这无意义的困兽之争?”
盯着项田愈见苍白的脸,李素缓缓地道:“降了吧,项将军,大势已去,殊难挽扶,降了李某,虽不敢保证将军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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