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苦涩地笑,额头上的伤痕在月色下尤觉狰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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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走留之争
以往西州城是怎么守住的,李素不得而知。
这面夯土城墙居然能挡住敌人四次攻城,对他来说很不可想象,或许,那两支神秘的突厥骑兵起到了关键作用,可是今日,李素不可能把守城的希望寄托在那两支虚无缥缈的突厥骑兵身上。
一切还得靠自己。
“再派人从东面出城,将外面巡边的那支折冲府将士火速召回西州,还有,再派人去沙州求援,西州告急,危在旦夕,请沙州守将务必领兵来援!”李素平静地连下两道军令。
蒋权应了一声,然后挠挠头,迟疑道:“城外这支敌军只剩两千多人,与咱们西州的守备兵力大致相差不大,况且我唐军将士威猛,往往能够以一当三,现在就算出城与他们摆开阵势正面与敌,赢面也是十拿九稳的,李别驾,咱们似乎不必求援吧?”
李素瞥了他一眼,目光带着几许冷意。
蒋权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咳,李别驾,末将说错了么?”
李素叹道:“你没说错,但你看到的只是眼前……蒋将军,你是不是以为,把城外这支三千人的敌军击溃咱们就算大获全胜了?”
蒋权眼皮一跳:“难道……”
李素望着大漠尽头的远方,神情浮上几许苦色:“击溃城外这支敌军并不难,正如你所说,出城摆开阵势,正面接敌,区区两千多敌人,一击即溃。可是……西州要面对的,并非只有这两三千敌军啊。”
蒋权眼睛渐渐睁大,额头顿时沁出一层冷汗,呼吸也加快了许多。
“别驾的意思是……后面还有敌军?”
李素苦笑点头:“我大唐北征薛延陀,抽调国中兵力。致令国中兵马空虚,而西州位置如此重要,西域诸国觊觎多年,如此绝佳的机会,他们焉能不倾举国之兵悍而占之?城外这两三千人的高昌国敌军只能算是西域联军的一支前锋而已,只在试探我西州的虚实。咱们把前锋打得落花流水,对大局并无太多影响,反而会使我们城中兵力消损愈发严重,待到西域诸国大军兵临城下,我们拿什么去抵抗人家?”
蒋权脸色顿时白了。
作为武将,战场上的事情他能应付,而且得心应手,可是战场之外的事,他却预测不了太多。
“如此说来。西州危矣!”蒋权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随手从后面蛮横地拎了一名亲卫出来,神情狰狞地瞪着他,低声道:“你从东面出城,往沙州而去,一路不准耽搁,到了沙州后。向守将求援,西州有大变!”
亲卫被蒋权狰狞的模样吓到了。傻呆呆地点头,然后转身便准备跑。
“回来,另外叫个人,去把巡边的另一支折冲府将士召回来,那支折冲府据说大概在北边庭州一带巡视边备,莫耽误。快去!”
亲卫走后,蒋权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一屁股坐在李素身边,颓然道:“沙州若能遣一支援军,再加上召回来的那支折冲府将士。四五千人约莫能守住西州了吧?”
李素笑了笑。
“西域诸国不是傻子,他们既然敢派兵来攻我西州,事前一定通盘了解了咱们西州的现状,包括可能出现的援兵,既然了解之后还敢派兵来,说明他们有底气拿下西州,对他们来说,如今的时机正是百年难遇,他们怎舍得放弃?”
蒋权急了:“援军来了也没用么?”
李素瞥了他一眼:“我只个十多岁的孩子,你问我,我问谁去?”
深深叹了口气,李素悠悠道:“尽人事,听天命吧……你看,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甚至比别人做得好,整军,招商,迁民,练兵,甚至为了守城,我还夺了曹刺史的权……做完了这些,城池的攻守之战已不是过程,而是立等可见的结果,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们都应该接受它,因为我们尽力了,对大唐的国土城池,对城里数千户百姓,以及对我们守城的将士,我们都尽力了。”
蒋权神情阴郁地叹道:“别驾此言在理,可末将是大唐的武将,武将为国战死疆场,也是应当应分的下场,城池若守不住,末将以身殉国是必然的,只是,就算我死了,城池终究失去了,纵然九泉之下,我也难以瞑目,因为城池是在我手上丢的,而且,长安家中的妻儿老小日后怕也抬不起头,因为我纵死亦是败军之将,我丢了大唐军人的脸,愧对陛下和社稷……”
李素皱了皱眉,显然,蒋权的想法与他很不一样。
“以身殉国?你怎会有如此想法?”李素满脸不认同地看着他:“打不过就跑啊,为何要殉国?”
蒋权吃惊地抬起头:“打不过也要打啊,大不了一死,怎能逃跑?别驾的想法恕末将无法苟同!”
李素背靠着城墙箭垛,半躺半坐在地上,此时已是深夜,攻城的敌军已撤回中军,今晚估摸不会再打了,城墙下,一队一队的民夫和城中的妇孺们抬着一筐筐热气腾腾做好的晚饭,蹒跚走上城墙,给守城的将士们轮着分发。
大战之后,西州的城墙上仍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和焦烟味道,可是此刻的画面看起来竟有几分宁静祥和之气,委实很奇怪。
既然闲着,李素不介意跟蒋权谈谈人生,很严肃的谈人生。
他很担心,若他和蒋权的思想不能统一的话,将来他逃跑时蒋权很有可能扯他后腿……
“殉国……能给大唐带来什么好处?”李素忽然问道。
蒋权愕然:“好处?这个……殉国,全臣节也,与好处有何干系?”
李素叹道:“打个比方啊,如果西州守不住,我们是领着百姓逃出城去,还是死守在城池里,与敌血战至死?如果我们死了,那么,死了便死了,敌人会用刀剑在我们的尸首上戳来戳去,让我们死得更彻底,更零碎,结果呢?城还是丢了,人也死了,敌人亲手把我们变成一具具尸体,敌人也放心了。可是如果预见到守不住西州,我们事先逃出去了,然后呢?”
蒋权傻傻地看着他,迟疑道:“然……然后呢?”
“然后,我们可以回沙州和玉门关求援兵,我们可以上疏陛下和三省,请求拨付兵马和粮草,请求大唐将士助我们夺回西州,最后还可以领着兵马,横扫整个西域,今日对我大唐失了臣礼,胆敢进犯我大唐城池的小国们,皆是我们大唐铁蹄将来必踏之地……”
李素摊了摊手,笑道:“你看,我们如果不死,留着有用之身,能做多少事情?这些虽然是西州失守后的事,可它的结果最终还是扬眉吐气的,而且这些事,死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了,就真的永远失去翻盘的机会了,而活着,却有无限可能。相比之下,城池失守时以身殉国,你觉得有价值吗?”
一番说不上正理还是歪理的言论,蒋权被李素洗脑了,傻傻地摇摇头。
李素很欣慰:“蒋将军,你终于悟了,我心甚慰……话先说前面,西州失守,我若想跑时,你不但不能拦着,还要一路护我周全,毕竟我……值得被人捧在手心里。现在嘛,你该去巡城整军了,你看,我们仍在为这座城池而尽力,直到它失陷前的最后一刻。”
蒋权如同被催眠了似的,傻呆呆地站起来,双目无神空洞,仿佛双脚离地般飘着走了出去,显然李素一番歪理令他的信仰有崩塌的先兆……
李素仍坐在地上,摸着下巴开始琢磨下一步。
理智而现实的说,西州恐怕真的守不住了,城里不到两千兵马,即将到来的敌人却很可能数万,敌我太悬殊,李素纵有通天之能亦回天乏术,所以,击溃眼前这两千多敌人后,在敌军大部围城之前,必须想好退路,该跑路时一定要毫不犹豫地跑,而且跑得问心无愧,因为他尽力了。
李素沉浸于思绪中,可蒋权却回来了,这次双脚稳稳踏在地上,不是飘回来的。
“李别驾,末将刚才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以身殉国!”蒋权语气坚定地道。
李素收回思绪,然后叹了口气,很敷衍地拱拱手:“愿闻其详。”
“没有理由,身为戍边武将,城在人在,城失人亡!至于以后的收复,报仇等等,自有别人来做,我看不到了,可我能让敌人看到的是,我大唐永远不曾屈服的精与气!一个国度,它的将士有与敌皆亡的勇气,那么,任何邻国从此以后都不敢轻捋虎须!嗯,就这样!末将巡城去了。”
说完蒋权转身便走,每一步都迈得很踏实,像一座推不倒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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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君子之战
不能说蒋权错了,当然,李素觉得自己更没错。
一个物件,从正面看,从反面看,落在眼睛里的样子是不一样的,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一件事的看法也是如此。
李素是来自千年后的人,爱国情怀不是没有,可是毕竟价值观里掺杂了太多现实主义的东西,做任何事情,求的是结果,而非过程,所以,为了这个结果,李素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并不在乎过程有多不堪,这些不堪里,包括了抱头鼠窜。
一切只为了活着,活着达到最终的目的。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才能转败为胜,才能把敌人踩在脚下,笑到最后。
蒋权显然不一样,或者说,这个年代的人的想法都与李素不一样,他们重气节,轻生死。
求生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一刀劈过来,任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挡,这个“挡”的动作,便是求生的本能反应,把它化而大之,当城池即将失陷时,逃跑也应该是人的本能反应,当一个漠视自己的生命,只为气节而慷慨赴死的人出现在李素面前,李素会敬重他,仰望他,但绝不会效仿他,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价值观是最正常的,买卖也好,战争也好,如何保存有用之身,去达到利益最大的结果,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李素很惋惜,当然,他也不会强求,千年后有一位变法失败者在大狱里写过一句诗,我自横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嗯。去留肝胆两昆仑。
“去”与“留”都是昆仑,李素选择“去”的那一个,都一样嘛,不必挑拣了。
…………
…………
人生谈崩了,战争还得继续。
那焉已被李素下令看管起来了,包括那焉整支商队里的伙计。护卫等等。
那焉是个很不错的朋友,李素对他很有好感,当他财大气粗地帮李素的房子付帐时,李素便已悄悄把他当成了人生的知己,如果此战过后大家能活着,一定与他痛饮三百杯顺便动用自己舌灿莲花的口才劝他答应在自己的新宅里挖个人工湖……
可是,在战争时期,特别彼此都是敌对国关系的战争时期,那焉这个人必须待在李素随时能掌握的地方。没错,李素就是这么霸道地圈禁了这只磨人的老妖精……
西州度过了仍旧安详宁静的一晚。
天刚亮,西面城门悄然打开,一队唐军将士走出来,开始清理城墙脚下堆积的尸首,尸首有敌人的,也有唐军的,将士们面色平静地将数百具尸首从尸堆上抬出来。再将敌我区别开来,唐军的尸首运回城里。敌人的则一具具整齐地在城外空地上摆成一排。
清理完一切后,城门再次关紧。
没过多久,静悄悄的敌军大营里也走出一队将士,从大营到城门前,足足三里地,这队敌军将士竟步行而来。而且身上未带任何兵器,走到城门下,沉默地朝城头的唐军单膝跪地为礼,然后将尸首抬起,带回大营。
而城头的唐军也沉默且冷漠地看着他们抬走那些尸首。从始至终没人放冷箭,没人喊打喊杀,似乎此刻大家在做一件与战争完全无关的局外事。
李素也站在城头的箭垛边,冷眼看着守城的将士和敌人抬走各自袍泽的尸首,眼中却闪烁着几丝复杂的感慨。
君子之战。
这个年代的战争,似乎有着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规矩包括公平,人道,以及礼节。没错,战争也有礼节,如古时那样,挂上免战牌,敌人便自动自觉地休整,战争暂停的空隙,敌我双方的尸首任由彼此清理等等,在这充满了杀戮和血腥味的战场上,这些礼节成为战争里唯一带着温情的风景线,如冰雪天里的一丝暖风。
李素静静看着这一切,说不上震撼,只是心中多了一丝对生命的领悟。
活着,只是为了背负某个使命,“使命”这个字眼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救国救民是使命,庸碌无为地养活一家老小其实也是使命,逝去了,使命才真正卸下,无论有没有完成它,都应该得到尊重,所以世上才有“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一类的词汇,给予逝者最后一丝尊严。
现实的是,活着的人,仍旧要为自己的使命拼尽全力。
敌我双方的尸首抬回去没多久,城外敌营又吹响了牛角号,悠长呜咽的号声在茫茫的大漠里传扬。方才战场上仅剩的一抹温情,在号声中消失殆尽,空气中迅速被一股肃杀之气充斥。
“整军!备战!”
李素的双眼再次闪烁着疯狂又冷静的赤红光芒,扯着嗓子嘶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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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快马飞驰入长安。
马上的骑士面色惨白,两眼涣散无神,显然长途奔波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可他仍咬着牙支撑着不肯倒下。
骑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是男人一生阅历和精力最充沛的年纪,他是蒋权身边的亲卫,名叫盛封,与蒋权不仅是上下从属关系,而且还是蒋权多年的朋友。
军营里交朋友很容易,某场战争,帮某人挡住某一刀,磕飞某一箭,从此便是生死袍泽,永远能将自己的后背亮给对方的那种。
盛封就是这种朋友,很多年前,他为蒋权挡住了一支冷箭,于是,他成了蒋权的生死兄弟,这些年来,蒋权最隐秘最重要的事情,都放心交给盛封去做,盛封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这一次也不例外。
马至长安,盛封下了马,很老实地跟着商贾和路人走进熙熙攘攘的长安城。
盛封是个做事很成熟的人,不像毛头小子那般急躁,进了城后,他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在长安的大街上闲逛,甚至还坐在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块面饼和一碗胡辣汤,一阵狼吞虎咽后,盛封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方才进城时的苍白和虚弱已消失不见,一双眼睛竟也变得黑亮有神起来。
扔给小贩几枚钱的同时,盛封顺便打听了卢国公府的所在,然后牵着马,闲庭信步般在长安的大街上缓缓而行。
小半个时辰后,不慌不忙的盛封站在卢国公府前,看着门楣上高挂着的黑底金字的牌匾,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七章 星夜兼程
见卢国公不容易。程咬金虽说是长安城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老恶霸,可是这位恶霸也不是谁想见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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