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落地的奏疏,仍静静躺在光滑的地面上。
魏徵迈着略见蹒跚的双腿,俯身将李素的奏疏拾起,翻开一字一句仔细看了一遍,在李世民愤怒的目光注视下,魏徵忽然大声赞道:“壮哉!千古雄文!”
殿内无数反对营建大明宫的文臣们仿佛约好了似的,忽然异口同声地附和道:“壮哉!千古雄文!”
“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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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入狱了。
李素望着大理寺那道熟悉的门楣苦笑不已。
难道我天生长着一张作奸犯科牢底坐穿的脸吗?
大理寺门口,官员得了宫里的消息,早早在门口等候,看见李素那张比熟客还熟的脸,官员们脸上也露出了苦笑。
其实,大家彼此都不待见,都希望此生相忘于江湖,可惜造物弄人,相思不如相逢好……
背后传来一阵大力的推搡,李素被推得一踉跄,回头淡淡看了一眼押送他来的禁宫武士。
“两位客气点啊,再推我就自己撞一头血然后躺下,现在朝堂里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呢,两位可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了。”
两名武士勃然变色,好无耻的招数,但是……好像真的很有威慑力啊。
两名武士顿时不自觉地与李素拉开了一步,怕真被他讹上。
大理寺门口的几位官员也是满脸苦涩。
开口第一句话就知道这家伙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往后他在监牢里的漫长日子,该如何度过啊?
这次大理寺迎接李素的规格比较高,大理寺正卿孙伏伽竟然也赫然在列,看着李素只穿着白色里衣的单薄身子在寒风里发抖,孙伏伽挥了挥手,身后一名狱卒捧着一件厚厚的裘氅上前,披在李素身上。
李素有些错愕,抬头惊讶地看着孙伏伽,孙伏伽微微一笑,道:“这是本官私人相赠,李县子可坦然受之。”
“这个……无功不敢受禄。”李素迟疑道。
“不,你有功,功在千秋社稷!”孙伏伽加重了语气,道:“《阿房宫赋》振聋发聩,天下皆闻,李公,容我一礼。”
说完孙伏伽忽然整了整衣冠,郑重其事地朝李素长揖到地。
旁边的大理寺各官员们惊愕地看着孙伏伽,这个时候向一名犯人,而且是刚刚触怒龙颜的钦犯行礼,孙正卿的胆子可不小。
李素也颇觉震惊,因为孙伏伽对他的称呼不是“人犯李素”,也不是“李县子”,而是“李公”。
“公”这个字眼是不能随便用的,只有对长辈或是做过特别令人尊敬的事的人才能用,一个字里饱含了无比敬仰的意思。
李素颇觉感动,红着脸道:“李某……深觉惭愧。”
孙伏伽淡笑道:“民心所向,何愧之有?李公若不信,不妨往后看。”
李素转过身,愕然发现身后的空地上站满了无数百姓,里面甚至还有穿着低阶官袍的官员,人群密密麻麻,静静地注视着李素,见李素转身,众人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齐向他跪拜下来。
“为民立命,彪炳千古,李公……壮哉!”(未完待续……)
今天请假,明天三更补上
入体……
有事耽误了……明天把今天的补上……(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侠之大者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是李素曾经在自己的受冠礼上说的,非常高尚伟大的名言,让人仅只听着便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而李素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一年多了,总的来说,他是非常自私的,这句让人冒鸡皮疙瘩的话,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句口号而已,口号喊得响亮,让人起鸡皮疙瘩,只能证明这是一句很成功的口号。
酿酒也好,香水也好,都是为了私利,让自己和老爹的日子过得更舒服,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造火药造震天雷是情势所逼,当初完全没有拯救万千关中子弟的想法,只是单纯想救下王家兄弟的命,献推恩策跟为国为民完全没关系,当时纯粹只在东阳面前显摆自己的聪明……
看,事情说穿了多令人寒心,看似利国利民的东西,把它们制造出来的人心里却从没有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念头,完全只为了自己,顶多也为了身边最亲密的人,眼界与格局跟寻常的庄户毫无区别,眼睛只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不经意抬头一看,一看吓一跳,我怎么就为国为民了?
唯独这一次,李素的出发点终于不再为了自己。
他只觉得有些话该说,有些事该做,举目四顾,这些话这些事其实有人说,有人做,可是说的做的都不够好,于是,他只好站出来了,站得不甘不愿。可他,终究站出来了。
金殿之上,义无返顾,甚至动身前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当了,面色坦然地深深触怒了皇帝,然后等着意料之中的龙颜大怒。意料之中的锒铛入狱。
这件事,终究做了,无论怎样的下场,李素都觉得自己浑身透着一股轻快,这一次,自己不再自私。
可是眼前这黑压压跪满一地的百姓,却并不在他的意料中。
听着众人山呼“壮哉”,李素有些错愕,接着手足无措。
一旁的大理寺卿孙伏伽淡淡一笑:“《阿房宫赋》未出宫便已名震天下。李公忧国之心,天或不可鉴,万民可鉴,李公可坦受此礼。”
短暂的无措后,李素笑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何谓“侠之大者”,万人夹道欢迎,是为“侠”。
李素坦然受了百姓一礼。然后面朝百姓长长一揖,许久才直起身。哈哈大笑两声,转身便朝大理寺内走去。
身后,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他孤单瘦弱的背影,不知谁人带头,又朝李素深深拜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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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伏伽没陪李素进监牢,只陪到监牢入口便离开了。临走吩咐狱卒好生相待,莫使李公受了委屈,狱卒们见识过刚才的大场面,虽然不懂那篇所谓的《阿房宫赋》是什么意思,但他们清楚。能被百千百姓跪拜的人,一定是个好人,好人哪怕入了狱,也该享有一些坏人们享受不到的特权。
这次入狱待遇颇高,用不着李素主动开口,孙伏伽亲自为他安排了一间干净通亮的监牢,里面被褥,桌案,恭桶都是崭新干净的,地上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矮脚桌上甚至整齐地堆着十多本书。
李素眼睛都直了,简直受宠若惊。
狱卒是老熟人,显然对李素的怪毛病很了解,毕竟对大理寺来说,李素属于三进宫的惯犯了,孙伏伽实在应该考虑要不要给李素发一张大理寺监牢贵宾卡,以后李素每次进来可以凭此卡打骨折……
牢房干净得不像话,地上特别干净,李素站在牢门口甚至都不忍心踏进去,怕破坏了这份完整的美感,多一个脚印都是对美的亵渎,最好这间牢房谁都别住,就当大理寺的样板房,专门用来哄那些下基层视察的领导……
“太干净了……”李素站在牢门前啧啧摇头。
狱卒很有耐心。李素不进去他也不催。
“少郎君喜净,咱们牢里的老伙计几个都知道,听说少郎君又下狱了,咱们几个赶紧腾了间干净的监牢出来,地都擦了四五遍,里面的每个物件都是新的,是孙正卿下的令,孙正卿对少郎君可看重得很呀。”
李素迟疑道:“多谢各位费心了,打扫得如此干净,真不忍心踩进去,要不……还是把牢房空着吧,莫亵渎它了。”
狱卒笑道:“专门给您住的,空出来了您住哪儿?不瞒少郎君,大理寺别的监牢可都脏得很……”
李素想了想,很认真地看着狱卒道:“你们可以放我回家啊……”
狱卒的笑脸顿时凝固,脸色有些发青了,这个奇葩的建议实在是……
“少……少郎君莫闹,您,您还是赶紧进去吧。”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都不傻啊……
走进监牢,地上多了一串黑色的脚印,李素纠结地看了一眼,眉头微皱。
狱卒是老熟人,对李素的毛病实在太了解,马上笑道:“小人这就把脚印抹了。”
李素满意了,纠结的表情渐渐舒缓开来,指着桌案上堆满的书,道:“这些东西留着做甚?”
狱卒笑道:“这是孙正卿留给您的,您是大唐英杰,而且才名天下皆知,孙正卿说了,才子若无书,简直比死还难受,所以给您备了一堆书,让少郎君无聊时消磨时光。”
李素眼角直抽抽,叹道:“有了这些书,我才比死更难受……”
“呃,少郎君不喜?那您喜欢什么?”
李素笑道:“若欲消磨无聊时光,当然是美酒和佳肴了,你们守了这么多年牢,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
…………
山中无岁月,牢里也无岁月。
李素就这样在大理寺的监牢里住了下来,开始时还能数数日子,后来不知昼夜,日子渐渐也数不清楚了,索性懒得数,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无所事事时喝点小酒,哼支几首流行歌,日子过得……好吧,其实还是很无聊。
金殿触怒李世民后,李素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李世民的发落,奇怪的是,事情过去好几天了,宫里迟迟不见动静,李素又担心家人被连累,托了狱卒去打听,结果也是安然无恙,只是老爹和许明珠得知李素入狱后茶饭不思,许明珠每日进城在大理寺外请求探视,然而李世民下过旨意,任何人不得探监,大理寺官员们也不敢抗旨,于是许明珠终日在大理寺外徘徊,直到坊门快关时才坐了家里的马车回去,第二天又来……
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家仍旧是家,没被宫里查抄,李素也只是被扔进大牢,似乎金殿狠狠得罪皇帝陛下的后果,只是轻飘飘的蹲几天大牢而已。
越是如此,李素心里越不踏实,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入狱不知几天后,终于有人进来探望李素了。
来的是老熟人,李素背地里给他取了个雅号,“老流氓”。
很奇怪,李世民明明下旨不准探视,可程咬金却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一身花团锦簇的绸衫,腰间系一根金光闪闪的腰带,脚上的履尖各镶两颗拇指大的明珠,远远便只觉一股浓郁的暴发户味道扑面而来,庸俗且……庸俗!
“哇哈哈哈哈……李家娃子,俺来看你了,将养这些天,可曾受了牢头的委屈?径可与老夫分说,谁若在牢里欺负了你,老夫把他脑袋拧下来喂狗。”
昏暗的甬道内,狱卒苦涩而惶恐的声音传来:“回卢国公爷,少郎君是为民立命的少年英雄,小人们敬仰还来不及,怎敢欺负他?”
“哈哈,滚一边去,你的话俺不信,亲眼见到娃子才作数。”
说话间,程咬金魁梧的身躯出现在李素的牢门外。
李素急忙隔着牢门栅栏行礼:“小子拜见……”
“拜个屁,都这般光景了还穷讲究些虚礼……”程咬金捋着他那把乱七八糟的胡子,凑着牢里昏暗的灯光,仔细端详了李素一阵,良久,点头笑道:“看来牢头没说错,小娃子在里面真没受委屈,不仅如此,似乎……白胖了一些,啧啧,这里居然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李家娃子,你倒好福气,难为了我们这些长辈整日为你奔走求情,哼!”
李素一楞,然后行礼道:“多谢程伯伯为小子转圜周全。”
程咬金摆摆手:“莫谢老夫,你自己做事有情有义,老夫和诸位叔伯才心甘情愿为你奔走,不然你以为老夫会管你?”
说了几句话,程咬金终于发现隔着牢门聊天甚不爽利,于是环眼一瞪,一只大脚很不客气地踹上了狱卒的屁股。
“长眼睛出气用的?还不给老夫把这破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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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两更……(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章 名扬天下
摊上这么一位不讲理且蛮横的国公爷,狱卒太委屈了。不管犯没犯错,一记大脚踹过之后再说事。
打开牢门,狱卒小心翼翼将程咬金请入内,并且很细心地给程咬金擦拭了一下方榻。
伺候太周到了,程咬金很满意,一脚将狱卒踹出牢门以示赞赏。
李素呆呆地看着,被程咬金的粗犷作风吓到了,回过神后看着他的目光明显充满了尊敬。
再次打量李素,程咬金缓缓点头:“看来在牢里没吃亏,还算老孙会做人,当了这么多年黑面阎王,没把良心全赔进去……”
李素笑道:“程伯伯的良心也完好无损,小子多谢程伯伯……”
程咬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转身一看牢房内的桌上摆着一坛酒,不由乐了。
“这过的啥日子啊,有酒有肉,牢房比老夫的卧房还干净,再给你塞个婆姨进来,打死都不想出去了。”
说完程咬金拎过酒坛,凑着坛口往毛茸茸的大嘴里狠狠灌了几大口酒。
李素纠结地看着酒坛,这坛酒喝不得了,海量细菌在酒里面欢快的游啊游……
酒不对程咬金的胃口,灌了几口后程咬金皱起了眉:“三勒浆?呸!淡出个鸟来,喝过你小子弄的五步倒后,老夫喝别的都如同灌尿,而且是发了馊的尿!”
李素脸发青,苦笑道:“程伯伯您……留点口德,这坛馊尿小子已喝过一半了……”
程咬金哈哈一笑,放下了酒坛子,乱糟糟的胡须上沾满了酒渍也懒得擦,毛茸茸的大脑袋使劲摇了几下,落水狗上岸似的把胡子上的酒渍抖干净了。画面很带感。
“是个好娃子!”程咬金一巴掌重重拍在李素肩上,李素顿时半身不遂。
“啧!哭啥?夸你呢!”程咬金很不满李素的反应。
李素挤出难看的笑脸,笑中带泪:“您继续夸,小子听着呢。”
程咬金收回巴掌,顺手捋了捋胡子,叹道:“恶政如虎。满朝公卿争相劝谏,魏老儿连头都磕破了,仍不能动摇陛下心意分毫,而你小子一篇《阿房宫赋》,却令满殿君臣动容,老夫对文墨不甚通晓,后来散朝后老夫去问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哼!可恨那孔老儿,仗着孔子嫡后的身份。竟懒得搭理老夫,后来老夫才终于问明白了,孔颖达对你小子这篇长赋颇为推崇,说足堪流芳千古,此文,当日金殿上的史官已记之。”
李素笑着摇摇头,随即忽然发现程咬金这番话里有一处语焉不详,好奇问道:“孔老大人不是懒得搭理程伯伯您吗?后来怎么又肯搭理您了?”
程咬金嘁的一声冷笑。浑不在意地道:“老夫耐心不好,问了两遍他不搭理。惹得老夫心头火起,刚巧大伙散朝出了太极宫,老夫索性一手把孔老匹夫掳上马,一路抢进了家里……”
“啊?”李素惊呆,好……直率的作风!
程咬金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嘴,索然叹道:“才灌了半坛五步倒。老匹夫便招了,问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招完了还想招。老夫又懒得搭理他了。走时哭得很伤心,怕莫舍不得老夫府上的好酒吧……”
李素:“…………”
“谁知第二天孔老货把老夫告了,简直岂有此理,喝了老夫府里的美酒,还说老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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