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丝线,一根钓竿新鲜出炉。
地里挖十几条蚯蚓,再抓一把白米用烈酒拌匀,河滩边找个避风的小港湾,一把白米撒下去打个窝儿,将附近的鱼儿引来,再将鱼线扔进水里,然后……李素握着鱼竿开始发呆。
有没有鱼儿上钩都不重要。图的是个境界,发一阵呆后开始打瞌睡。鱼儿咬了钩,又脱了钩,李素浑然不在乎。
生活里享乐的最高境界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很遗憾,李素还没到这个境界。但他懂得用怎样的消遣方式让自己获得最大的满足。
今日的发呆发得不够爽利,李素出神地注视着河水,看着钓竿上的鱼线剧烈抖动几下,随即恢复到静态,李素知道。又有一条鱼咬了钩,又脱了钩。
李素毫无所动,他懒得动。
神情惫懒地将鱼线收回来,慢条斯理地换上半条蚯蚓,把它穿在钓钩上,最后再把鱼线扔进水里。
今不是钓鱼,情当喂鱼了。
身后忽然传来轻细的脚步声,一道熟悉的煞风景的声音传来。
“好个闲情逸致!朕活了大半生都不曾有过你这般闲暇的日子,简直岂有此理!”
李素吃了一惊,满脑子的瞌睡顿时醒了,回首望去,愕然发现李世民身着玄色长衫,一身低调华贵的便装站在他身后,无限嫉妒地瞪着他。
李世民身后的树林里,李素隐约发现无数人影来回晃动,清新悠闲的河滩因为李世民的到来,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李素呆了片刻,急忙起身行礼。
“臣……拜见陛下。”
“行了,荒郊野外的,莫弄这些虚礼……小子,朕发现你很悠闲啊,钓鱼?嗯,朕很多年没钓过了,来,把鱼竿给朕,朕试试手气如何。”
李素急忙将鱼竿递上,顺便还朝水里扔了一把掺了烈酒的白米。
李世民好奇地盯着白米,道:“这是何物?为何撒在水里?”
李素笑道:“掺了酒的米,米入水中有味道,能将鱼儿引来,钓鱼可事半功倍。”
李世民哼了哼:“倒是生了玲珑心肝,连钓鱼都被你钓出花样了。”
“用最简单的法子达到目的,万事皆可如此。”李素谦逊地道。
李世民露出沉思之色,片刻后,索然叹道:“不错,是正理,可惜世人看不透,有时候连朕也看不透,不知不觉总走出一条弯路来……”
李素抿了抿唇,很想告诉他,你儿子早弯了……
面前的河水静静流淌,河水似乎有魔力,李世民定定看着,渐渐地也开始发呆了。
李素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测,他不清楚李世民今日为何突然到此,同时李素还有些庆幸,庆幸今日他和东阳并未在一起幽会,不然若被李世民撞个正着,便可以好好思索一下选个尽量舒坦的死法了。
良久,李世民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李素……不对,如今朕该叫你子正了,子正,你告诉朕,重修大明宫难道真的错了么?”
“朝臣尽皆反对,魏徵更是以命相胁,朕励精图治十余年,朕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朕让万邦不敢欺凌吾朝子民,朕做了这么多事,为何臣民们却容不得朕盖一座宫殿?”
李世民说着,神情布满了黯然。
李素斟酌了一下,苦笑道:“陛下没错,错的,或许是时机吧。”
李世民皱起了眉:“连你也觉得朕不该修大明宫?”
“臣见识浅薄,对朝政不敢妄议……”李素顿了一下,道:“但臣知道,当一件事情被天下人都反对时,这件事必然是错的,对也是错,陛下,人心可畏,人言亦可畏。”(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三章 普天之下
李素渐渐看出来了,今日李世民来太平村可能没别的目的,纯粹只为散心。
最近几日,李世民也感到压力有点大了,满朝反对的盛况自他登基开始便没发生过,没想到十几年后,他已是皇权在握,威名远扬的时候,却有那么多昔日的忠臣出来反对他。
李素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李世民还是听出了意思,冷眼朝他一瞟,道:“朕听出来了,你也觉得朕不该修大明宫?”
李素急忙道:“臣年幼浅薄,怎敢妄议君过?陛下修与不修皆有圣裁,臣不敢反对。”
李世民指着他笑骂道:“年纪不大,却不知跟谁学了一嘴油滑毛病,绕半天绕不出个意思来,等着朕来猜你的心思吗?有什么话痛快说便是了。”
李素苦笑道:“臣的意思很简单,其实国与家都一样,大家都在过日子,不同的是人多人少,臣的见识不多,若说起过日子,臣还是有些心得的……去年的这个时候,臣家里难继温饱,老父不得不帮着地主挖沟渠,大冬天的跳进冰冷的水里,一锄一锄的往外挖湿泥,每日换得三文钱粮,而臣呢,被逼得不停想法子填饱父子二人的肚子,于是鼓捣出许多新奇玩意,被地主看中了,换了家中口粮,直到后来造出了白酒和香水,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李世民听得颇为感慨,长叹道:“只道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娃子,原来当初也曾受过苦的。”
李素笑道:“不算受苦,其实饿肚子也只饿了一两天,后来没怎么饿过,再后来家境好了,顿顿离不了肉。已然算是小富之家了,最后家里终于积存了一些钱财,臣便和老父估算了一下,这些存下来的钱能买二百亩地,还能盖一座新房子,于是臣家里便多了二百亩地。和那套新宅。”
“家里有多少积存,便做多大的事情,若是想做的事太耗钱也没关系,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等到钱财积攒够了再做,人这一生数十年光阴,多等几年损失不了什么……朝廷过日子其实也是一样,先问问国库里有多少积攒,自己要做的事情要花费多少积攒。至于要做几年,或是会不会把这些年的积攒全折腾干净,那便看陛下如何裁断了,若是陛下铁了心要把积攒花光,谁都无话可说……”
李世民不满地哼了哼:“行了冠礼才几天,倒教训起朕了,这些道理连你都懂,难道朕不懂吗?”
李素笑道:“臣怎敢言‘教训’二字。只是臣觉得自己别无长处,唯独过日子颇具心得。忍不住跟陛下倾诉一番……”
神情忽然一正,李素抬手指着波光潾潾的泾河,还有远处起伏层叠的山峦,深情地道:“陛下请看,我大唐的山河壮丽,如诗如画。风光秀丽,如锦如缎,而这座江山,全是陛下您的,《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座江山的人和物都是陛下的,陛下何必在意一座都城里的宫殿?”
李世民顺着李素的手指方向望去,见远处壮丽秀美的风景,亦情不自禁陶醉其中,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杆,神情肃穆地凝视远方,良久,肃穆的神情忽然变得狰狞,一句原汁原味的关中话脱口而出:“额滴,额滴!都似额滴!”
李素一脸被王霸之气喷到的震撼,急忙膜伏于地:“陛下万岁,哈是你滴!”
爱国情操抒发完毕,二人收功。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子正啊,你是个灵醒娃子,看得出你也是真心诚意逢迎朕的心思,不过呢,以后还是要多读点书……”
“啊?”李素愕然。
刚才这记马屁无论力道还是角度都很到位,可以评为大唐年度最佳马屁了,哪里出了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确实是诗经说的,不过这句可不是什么好话,后面还有一句是‘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连起来的意思可不什么整个江山都是皇帝的,而是抱怨天下不均,意思是这些原本应该是君王的事,但却令我特别劳累,孟子也曾经对这句诗作过解释,他说‘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於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李素满眼星星乱转,好想睡……
李世民笑道:“其实也不怪你,这句话从春秋战国后便乱了释义,许多文人只将前半段截掉,后面那句舍去,结果意思全变了,所以孟子才不得不特意解释一下这句诗。”
“臣……臣受教。”
“你的意思,朕也明白了,江山都是朕的,何必争此朝夕?只是……”李世民摇摇头,神情渐渐变得坚定:“只是朝廷过日子,可跟家里过日子大不一样,家里过日子,无论怎样穷困潦倒,终究只是自己过,家人过,可朝廷不一样,朝廷过日子,还要过给别人看,子正,朕知你劝谏的心思,不过……朕要做的,不仅仅是建大明宫。”
李素盯着李世民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李世民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心思。
好吧,李素放弃,帝王的心思总是高深的,无论李世民怎样的想法,都不是他这个小小县子能揣度的。
李素舒了口气。
好了,良心过得去了,李素尽到了劝谏的责任,勉强算是为民请命,李世民不接受是他的事,将来史书上挨骂的名单里面不会有他李素的名字,因为他劝了,安慰了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父老乡亲,至于像魏徵那样把头磕得流血不止的劝谏方式……
别逗了,自己还只是个孩子,是大唐的幼苗,幼苗需要好好爱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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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四章 无畏无愧
李世民走了,拍拍屁股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来太平村搞个农家乐放松一下心情似的。
临走前李世民站在河滩边的树林里,静静地注视着东阳道观的方向,抿唇久久不语,神情冷肃如铁,又似带着几分犹豫,伫立许久后,终究还是一叹,看来打消了去看她的打算。
然后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素一眼。
很反感这种人,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交流。
李素只好无声地直视着他,目光很平静,君臣二人不知用眼神交流了什么,最后各自收回眼神,在李素的恭送下,李世民领着一大帮侍卫回宫。
…………
“你们最后都说了什么呀?”
已是道姑打扮的东阳好奇地偏着脑袋看着他,一身百衲道袍和一柄玉拂尘,素面不施脂粉,头顶挽一个矮墩墩的道髻,再土气的打扮穿在她身上,仍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俏生生的味道。
李素正色道:“你爹夸我是朝廷栋梁,大唐未来的希望,将来攘外安内的重任便全交给我了,再过几年等我年纪大一点给我封个王爷……”
东阳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真的?你……有这么厉害?”
李素哼哼:“知道我厉害了吧?是不是正在深深懊悔以前为何有眼不识泰山?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以后见到我先抱住我的大腿跪舔……”
东阳回过味了,扬起手里的玉拂尘狠狠抽了他几下,气道:“又骗我!父皇怎么可能夸你,他恨不得剁了你呢。”
李素哈哈大笑,东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垂头扭弄着道袍的衣角。
李素看她穿着道袍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刺痛,叹道:“不知何时能看到你再穿女儿装的模样……”
东阳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道:“这些日子,我忽然发觉原来穿着道袍比原来的宫裙更自在,身后不再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也不必时刻在意公主的仪态和规矩。出家人超脱于世外,换了一个身份,又换了一个地方,如同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沉默片刻,东阳幽幽地道:“你新娶的夫人……对你好么?”
李素苦笑:“还行吧,总共见过四五次面,印象不大深……”
东阳猛地抬头:“成亲这些日子,才见四五次面?你……你们难道没有……没有……”
东阳俏脸飞过一抹嫣红,终究说不出口。
李素大笑。接过话头道:“我和她没有同房,她住东厢,我住西厢,每晚我要批阅公文,很忙的,顾不上同房,嗯嗯……”
东阳感动不已,深情地看着他:“你不必为我如此。男人没有守节的说法,只要知道你心里有我。我便很快活了,还有,你心里也要留个地方给她,女人一生其实活得比男人更辛苦,嫁错了人便是一生的苦楚,那种苦。我娘亲最清楚,李素,你我皆是造物弄人,有缘无份,罢了便罢了。现在身旁有个眼前人,你要好好待她,莫让她像我娘亲一样,傻等了一辈子,终究没等到……”
李素点头,强笑道:“我与她相敬如宾,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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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大明宫之事愈演愈烈,朝堂上的文臣们群起而攻之,事态越来越严重。
情绪最激动的莫过于魏徵了,倔老头喜爱挑战生存极限,一辈子就爱试探帝王的心理承受底线,想知道把帝王惹毛到什么程度他才会剁了自己。
这次也不例外。
修建大明宫的十万工匠民夫们入长安城的那天开始,魏徵每天三道奏疏劝谏,奏疏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来发现李世民不纳谏,魏徵急了,哎呀,翅膀硬了是吧?以前你都听我的,现在不听了,非给你点颜色看看。
于是魏徵果断给了李世民一点颜色看,金殿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磕得满脸血。
因为此事,李世民大怒之下罢朝三日,而大明宫的工程却没有停歇,户部拨银,工部监造,工地现场如火如荼。
在家养伤的魏徵坐不住了,他必须要制止这个工程,因为李世民在做一件动摇国本的事,大明宫建成了,大唐也垮了。
三日后恢复朝会,魏徵轻伤不下火线,额头绑着布带,跟炸大楼的恐怖分子似的上朝了。
朝会的气氛剑拔弩张,君臣关系从未如此僵冷过,魏徵与李世民当朝吵了起来,面对满朝的指责,李世民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
就在李世民准备露出忏悔的样子,表示愿意接受魏徵的劝谏,并昧着良心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魏徵是一面可鉴史可鉴今可知兴亡的多功能魔镜时,却忽然生了变故。
情绪激动的魏徵没注意到李世民渐渐松缓的表情,其实这个时候只需魏徵给李世民一个台阶,李世民在不伤帝王尊严的前提下就坡下驴,重修大明宫之事说不定便揭过了。
然而魏徵太激动了,以至于忽略了李世民的表情,辩到情急处,魏徵忽然站起身,指着李世民的鼻子,大骂三声“昏君”。
这可捅了马蜂窝,李世民终于被激怒了,对魏徵多年积攒的怒气怨气喷薄而出,当庭下旨杖责十记。
魏徵怒极反笑,被殿前武士拖着倒退时,口中仍大骂不休。
李世民暴怒,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眼看年迈的魏徵即将丢掉大半条命时,终于有人忍不住站出班了。
出班的是武将,也是名将,武将不参与朝政的不成文规矩在这一刻被打破。
这一次,他不仅站出来了,而且旗帜鲜明地站在魏徵一边,脊梁挺得笔直,清澈的眼神与李世民对视,坦荡君子,无畏亦无愧。
站出班的这个人,名叫牛进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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