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愈深:“再说这力度……”
“皇上……”吴柳齐在一旁轻唤了一声。
不错,早朝的时间就快到了。
宇文容昼起身。
早有太监以硕大的金盘捧着耀目朝服并冕冠恭候在旁,又立刻有宫女太监共四人*帮忙上前穿戴。
衣褶窸窣声,环佩玎珰声顿时响作一片。
苏锦翎一边研墨,一边往这边偷看,然后便听宇文容昼半是严肃半是玩笑道:“研墨要专心,倒也是件怡情养性的事。”
又回头看她:“刚刚那盘墨是朕研的,你不可偷懒,重新研过!”
苏锦翎吐吐舌头,转身之际……也没有撞到龙案,可是那三摞高高的奏折莫名的晃了两晃,顷刻间滑落在地。
吴柳齐正忙着为皇上束那金镶玉束带,闻声望去,顿也惊出一身冷汗。
众人都像被使了定身法,只等皇上来解咒。
良久,宇文容昼的声音悠缓响起:“怎么呆怔着,还不收拾起来?”
苏锦翎当时吓得都忘了跪地请罪了,这会急忙将奏折一一拾起。
宇文容昼余光瞥见她并无手忙脚乱,而是将那些奏折按四色排好,唇边纹路不觉一深。
奏折分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及贺折,分别为红绿蓝金四色。以往都是分门别类的摆作四列,方便批阅,此番他故意混在一起,又略施小计,亦未加提醒该如何整理……孺子可教!
摆放完毕,偷瞅了皇上一眼,见其并无怒色,倒似有笑意,放略松了口气,心想这在皇上身边真不轻松,大气不敢出,动不动还要担心自己的脑袋不保,而她却要每个月在这待上十日……唉,她怎么这么倒霉?奇怪的是怎么还会有人羡慕她?欠虐吗?
“嗯,不错。”
这工夫,宇文容昼已经穿戴整齐。
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华袍,威仪赫赫,赤金冕冠玉旒遮面,尊贵无匹。一时间,仿若霞光流泻,满殿生辉。
苏锦翎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当皇上,这一身的华贵荣耀,果真令人艳羡,而那掌握在手中的生杀予夺之大权,更令人向往。
“过来。”
苏锦翎听见皇上在说话,却不知是不是在对她讲,因为那玉旒密密的遮了龙颜,仿若将日光隔在云后,可仍时不时透出一丝刺目,直逼人心。
在她六岁的记忆里曾有那样一个人,于她落水苏醒之际立在远处,背沐烈日强光,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器宇轩昂,耀眼夺目……
“锦翎姑娘,皇上在叫你呢。”吴柳齐提醒道。
她做梦似的向这边迈了一步……却是忘记自己此时正站在龙案一侧的台阶上,结果一脚踏空……
人却直接落入一个怀抱里,刺金的袍袖擦过脸颊之际,一股浓郁的甘甜之香扑面而来,不禁令她一阵恍惚……
玉旒晃动中,一双鹰眸隐隐若现,似含笑意,玉声泠泠中,一个略带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怎的这般不小心?竟是和小时一般模样……”
“皇上还记得奴婢小时候?”
“想不到皇上同锦翎姑娘早就相识,这还真是缘分呢……”吴柳齐不失时机的插了句。
“嗯,现在想来,那时她应该只有六岁。当年朕带玄苍和玄逸去烈王府,楚强误将她当做刺客结果导致她落水……”宇文容昼哈哈大笑:“想不到十年之后,当初那个瘦弱的小姑娘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苏锦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忽然觉得皇上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他的笑容也可这般慈爱,怀抱也可这般温暖,就像……父亲,父亲应该是这样的吧?
眼底微烫。
而且自他衣褶间散出的味道怎么那么像玄苍身上的气息?如此,更添几分熟悉和亲切。
“来,”皇上轻拾了她的腕,自袖中取出一条五色丝系在她腕上:“戴了这个,应该就会平平安安走路也不会摔跟头了吧?”
众人便笑,她却奇怪的盯着那长命缕:“今日是端午节吗?”
片刻静场后,在皇上的带领下皆大笑出声。
“也难怪,你这阵子只惦着玄徵的病,自是无心念这节日,朕这边对一些小节也多无准备。妙然,一会你去怡红苑摘几朵新鲜的石榴花……呵,你们倒把自己打扮得很应景嘛……”
妙然同几个宫女便吃吃的笑。
苏锦翎有些赧然。这阵子的确是因了宇文玄徵的病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也令她无心他事,只不过前世的她便对节日不敏感,因为母亲多在外演出,一个人的节日很无味,无非是多了几日假而已。今世的她,前十五年幽禁于清萧园,关于节日的提醒只有自那华屋转来的特色食物。所以,她渐渐失了时间的概念,直到遇见宇文玄苍……每一次与他相见或分离都成为她标志时间的记号,那便是她的节日了,只属于她的节日……哎呀,怪不得他非要自己今天去镜月湖,原来是……
去年端午的一幕幕霎时重现,而他那句“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更是清晰的砸在耳边,一时令她心下狂跳,两腮发烧。
“锦翎……”发现她的异样,宇文容昼不禁目露疑色。
“呃,还是不要麻烦几位姐姐了,反正这节日奴婢以前也是不常过的……”
她只是随口说出实情,却令宇文容昼眉心轻锁,眸中现出一丝怜惜……她这般简单直率又倔强,怕是也因了那十五年的幽禁吧。
心下喟叹,随即生出一念,却只道:“去研墨吧,若是朕发现你研得不错……点在宣纸上不洇不散不浮,朕便赏你……”
“又要赏啊?”语气竟满是哀怨。
“瞧,还有个嫌朕赏赐多的……”
众人皆笑。
皇上已乘辇舆前往太极殿,吴柳齐一并人等跟随,整个清心殿霎时安静下来。有风穿梁而过,拂动帘幔轻摆,银蒜叮叮,铺洒一片清凉。
苏锦翎移回龙案边,换了墨条,拿水滴子往砚台里倒了点水,学着皇上的样子研起来。
可是只一会便累了,看那镶金嵌玉的龙椅不是她这等人随便能坐的,无奈下只得捧了砚台坐在下面的台阶上。
却也无心研墨,只想着午时怎么去见宇文玄苍。
她现在倒不担心他冲进清心殿来对她做什么,而是……一年了,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怎可不同他一起庆祝?突然有点期待他会带来怎样的惊喜,可是自己……什么也没有准备……
而最关键的是她第一天来皇上身边伺候,对这里的作息时间一无所知,此刻殿内又偏偏清净得只有她一个……怎么就这般信任她?难道不怕她偷看奏折窃探国家机密?可是转念一想,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可是个“文盲”啊!
而眼下也无心好奇,找不到可供打听的人,又不知该拿什么借口离开,心下烦闷,手下一用力……墨条断了。
重新来过,可是因为心不静,屡屡失败,还弄得两手乌黑。
气急败坏,真想甩手不干了。
古代真讨厌,写个字也要研墨,怎么就不想着做出不用研的墨汁,倒要来费这个劲?只可惜她对此项不通,否则……
对了,皇上说若是研好了墨便要赏赐她,她可不可以……
有了希望,顿时生出无限动力。
闭上眼睛,深呼吸……郑重选了根新的墨条。
按照宇文容昼教的步骤仔细操作,不疾不徐。
研墨果真是个细致活,若想研出一盘好墨,半点马虎不得。看着墨条在砚台里悠悠的打着转,看着墨汁慢慢的增多且细腻柔润,心也跟着安静下来,似乎真的有怡情养性的功效。
待墨汁大约没过砚台的一半,她方停了手。略略活动了下手指,在锦文花石镂作的卧龙笔架上拣了支象牙管的狼毫,放到葵瓣洗里洗了洗,小心的蘸了墨,拈起笔,凝神片刻,俯身在铺开的一小方宣纸上轻轻的画了一笔……
“不错……”
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声赞。
她一惊,头猛的一抬……
“咚!”
“啊,皇上……”
她急忙跪倒:“奴婢鲁莽,请皇上恕罪!”
该死的,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下惨了!
宇文容昼揉着额角,却无怒意,只盯着宣纸上那末端翘起个尾巴的横线。
“不错嘛,笔力虽不苍劲倒也平稳,像是练过的样子……”
当然,学生时代她唯一参加的课外辅导班就是书法,虽然与天天同毛笔打交道的古代人没法比,可是当年她也是获得过全市书法爱好者大赛少年组的三等奖呢。
心下小有得意,却忽的一怔……不对,她可是“文盲”啊!再看皇上一脸玩味的表情,只觉脸上的茸毛都要竖起来了。
155伴君如虎
“皇……皇上,您看看奴婢的墨研得如何?”急忙转移皇上的注意力。
“嗯,墨不错,字也不错……”
一根翘了尾巴的线能看出什么字来?皇上真奇怪,为什么一定要纠结她是否读过书呢?
“皇上过奖。皇上……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奴婢一点都没听到?”
宇文容昼坐于案旁,目光仍未从宣纸上移开:“不过刚刚进门,便见你正用心习字……”
她咬咬唇:“奴婢方才惊扰了皇上,望皇上……”
“撞痛了吗?”皇上终于移目对她。
但见皇上眸中并无怒色,她方略放了心,老实道:“已经不痛了。”
的确,这一惊一吓的哪还记得什么痛?
然后便听到皇上哈哈大笑。
她有些郁闷。按理,她觉得皇上应该是不苟言笑,心狠手辣得如同阎罗王才对,而且平日偶然从其他宫人口中听得的皇上亦是刚伐果断,残酷冷厉,尤其早年四处征战,更是满身萦着血腥之气,可是眼前的皇上……虽然他绷起脸来的确骇人,可往往下一刻就笑了,而且笑得是那般慈爱,就像位父亲……
奇怪,她已经不止一次的有这种感觉了,当然,这纯属个人想象,料是自己从未体味过父爱,所以但凡一个年长的男子对她略有关心,就难免要联想,譬如严顺,譬如吴柳齐……父爱,大抵是这样的吧?
只不过皇上这笑……怎么倒好像她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似的?
“起来,别动不动就跪,若是让贤妃知道,还以为我亏待了她的人似的……”
苏锦翎起了身,立在一旁,偷窥皇上脸色。宇文容昼自有察觉,却故作不见,只道:“在清心殿这半日,感觉如何?”
提心吊胆……忽上忽下……伴君如伴虎……再继续下去可能要心脏病突发……
当然,这是不能直说的,只言:“还好。”
“你可知欺君何罪?”
苏锦翎一惊,莫非要清算她的“文盲”事件?怪只怪她干嘛非要写下那么一笔将已尘封的旧账再次掀开。凡事要“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她怎么总是记不得?
“若是觉得还好,为什么总要瞧朕的脸色?莫非朕是老虎不成?”
宇文容昼倒当真虎起脸,瞪住她。
她松了口气,原来自己哪怕极细微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皇上的眼睛。也难怪,若是皇上不能明察秋毫,朝纲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怎会有如今的国运昌盛,四海升平?
不禁生出由衷敬意,诚恳道:“奴婢曾听过一个故事。有幢上下两层的房子,老妇人住在底层,一年轻男子住在顶层。男子经常夜归,每每都脱了靴子用力丢在地上。一日,老妇人上来敲门,言自己年事已高,睡眠不好,他这般深更半夜的将鞋子往地上乱丢令她数次惊醒,久之怕要提前归西。男子很惭愧,几日后再次晚归,习惯的脱下鞋子扔在地上,待脱下另一只时,忽记起老妇人所言,便将此靴轻轻放到地上,随后安寝。可是天亮时分,门声骤响,竟是那老妇人,言‘每每都听你丢了两只鞋子方能入睡,如今为何只丢一只’?”
宇文容昼朗声大笑,连立在旁边的吴柳齐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你是因为刚刚的事朕没有责罚你而心生不安吗?”
“奴婢资质愚钝笨口拙舌且粗心大意,总是担心会因此冒犯皇上。皇上也知道奴婢是贪生怕死之人,所以……”
“资质愚钝?朕今天交代你的事的确办得不错。若说你笨口拙舌,相信吴总管对日前你是如何的口若悬河亦记忆颇深。至于粗心大意嘛,”宇文容昼望向她,目光深邃又略带一丝戏谑:“怎会知道瞧朕的脸色?”
苏锦翎彻底哑口无言,她怎么说什么做什么都和欺君脱不开关系?看来要做到段姑姑留下的警世恒言唯有三缄其口,沉默是金了。
宇文容昼深深的望了她一会,唇边纹路一深:“你是贪生怕死之人,朕难道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斤斤计较之人?朕可是还记得你称朕是明君,难道自古以来的明君都是无事生非者?还是那日你称朕是明君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贪生怕死?”
欺君罪名加重,新帐老账怕是要一起算了。眼下就算是她机灵巧辩怕是也解释不清,何况她本非伶俐之人,而且但凡她开口,皇上总能给她再加上一重罪。皇上不愧是皇上,见惯风云亦可变幻风云,而她这种小人物即便仰视其巍峨亦是不能。
见她沉默不语,宇文容昼丢了个眼色给吴柳齐。
吴柳齐清清嗓子:“锦翎姑娘,皇上问你话呢。”
“奴婢没什么好说的。”
“方才还贪生怕死来着,怎么这会倒放弃了?”
“既然皇上不信奴婢,奴婢说什么也是枉然……”
“苏锦翎!”皇上忽然一拍龙案:“究竟是朕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朕?”
吴柳齐吓了一跳,慌忙跪下:“皇上息怒。”
回头见苏锦翎还直直的站着,连连哀叹这小姑娘实在太不会看眼色,皇上本来没有生气,倒被她弄了个怒火冲天,这会可怎么是好?
“原来朕竟是这种残暴不仁之君……”
死一样的静寂中,忽的传来这一声叹。
“皇上……”吴柳齐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若说在此之前,他觉得皇上对这个小丫头不过是略略有一点兴趣的话,那么现在,依他的眼力,皇上应是对这小丫头动了真情,否则不可能因这点小事就被轻易激怒。皇上……竟是那么在乎自己在她心中的感觉……
当然,他依旧未觉得这丫头哪里出色,或者说她所拥有的,恰恰是宫廷里所最不能容忍的。他与所有人一样,不明白她如何能够顺风顺水一升再升,甚至不明白依她这样的脾气怎么就活到了现在?
既是得了皇上的喜欢,若是换作其他聪明女子,当真弄到眼下这步田地,自是要楚楚可怜的掉几滴眼泪,再说几句软话,这事也就过去了,没准还能因祸得福,可是她倒好,倒是生就一副比谁都楚楚可怜的模样,可你看那个拗样子……这不是让皇上下不来台吗?皇上就是有心饶她,也得有个台阶吧?
“过来……”
吴柳齐听出皇上的声音有些喑哑,然后便见那条撒花软烟罗裙磨磨蹭蹭的从自己眼前移过。
“你很怕朕?”
“……”
“说话!”
“奴婢说什么都是欺君,不如不说!”
吴柳齐悲叹,这个苏锦翎是要同皇上杠到底吗?那可是皇上,纵然对你有情,也未必有耐心,瑜妃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只要是真话,便不欺君。”
“……是。”
“为什么?”
“皇上掌握生杀予夺之大权,天下尽归皇上所有,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宇文容昼一怔,不禁哑然失笑:“朕掌握生杀予夺之大权,不假,可是你为什么只看到‘杀’而没看到‘生’呢?”
“往墙上涂再多的白粉亦不如点上的一滴墨来得刺眼!”
宇文容昼眸子一亮,笑意略现:“不错!不过你不妨将目光稍从那墨点上移开,且看一看那一片粉白,究竟何多何少?”
起了身,眯起眼,顺着大扇的花格长窗眺望天际。
“你口中这一面墙便是朕的天下,朕一生励精图治,一心要做个功高至伟的皇帝,然而亦犯过不少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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