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隽霍地抬眸,大步走近被抱进门放在椅子上的少女。
“发生了什么事?你都看见了什么?”
小丫鬟浑身透湿,颤抖不止,缓缓睁开的眼睛里盈满恐惧,望见青隽森严寒峻的面庞,扑通摔下椅子:“王爷…”
小肩膀耸动着,惊魂未定地开始抽泣:“王妃娘娘她,她…”
“烈忱,带人封锁城门。”
“是!”
“衡溢,去查各门派动向。”
“领命!”
“展尽,启动金翦御。”
“遵命!”
“天成,接刈佞令。”
“头儿,你--属下接令!”
注视着转眼间气势恢弘、指挥若定的淡漠男子,浑天成稍作挣扎,吞下了“没事吧?”的多余关怀。
连刈佞令都发出了,怎么可能没事?
119 身心俱创()
三日后,雨歇风住,水落石出。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再回不到当初。
微醺晨光里,银璈镇国公府清丽洁雅的后院中,褐瞳男子手执朱笔细细描画,蕴满情意的浅笑荡在唇边,淡去了卓致面庞上的冷寒,令人无酒已自醉。
空空的洞门闪进一道人影,瞬间移至男子身边:“属下参见主公。”
“危摄,不好好待在青城照护,突然跑回来作什么?”
修净长指轻轻摩挲着桌上的水晶奖杯,“小姐还好么?喜欢我送的礼物么?”
“小姐她…”
“她不好?”
迟疑的语气,凝重的神情,云凤泽心下陡起不安:“她怎么了?!”
“兆凌娘娘,殁了。”
哗啦!
水晶粉碎,朱砂盏掀翻。“你说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
云凤泽僵硬的手臂抑制不住地颤抖,艰难地抬掌阻止危摄再度开口,脚下连连后退,错乱的步履与沉痛的急喘中,属于生命的鲜活生动迅速从眼中流失,义无反顾,仿佛再不会回来。
凉风忽起,桌上的两幅画像被带至高空,颠簸撕裂,最后抛落在池塘里。
云凤泽挽救不及,眼睁睁看着彩色泛白,转瞬无踪。
就像从此以后,他与她的过去,再无从追忆;
而她的巧笑倩兮,亦永远定格在未完成里。
“蕾儿…蕾儿…”
洁白的中衣为朱砂浸染,神智涣散的男人趴在水边,声声低泣幽咽,惨怛如杜鹃啼血。
“滚!都给我滚!”
更远的金彤皇都,锦色门凛风刺骨,高拔冶丽的男人怒不可遏,拳脚所到之处,尽付断壁残垣。而男人素性温煦泊雅的脸上,自心底溢出的痛悔与惊惧交织,苦涩难当,令人触目不忍。
“宗主,人死不能复生,您保--”
“亡命盟,”
锦炫斯眸凝寒冰,“灭了它,给浓儿陪葬!”
切齿的狠意让飞宇不由打了个冷战,悄悄摆着手示意缺胳膊断腿的众属下撤离。“害了姑娘的那支已神秘消失,据查是刈佞所为。”
“假模假式。”
深浓的嗤笑掩不住势不两立的忿恨:“那就把剩下的全灭了。一帮乌合之众,留着只会祸患人间。”
“青城那边的人,撤了吧?”
飞宇阒然领命,心下亦是恹闷。
那般鲜妍灵动的妙人儿,竟然就这样消逝了。
抬眸对上阴云遽笼的乌瞳。“你自作主张的本事可是日日见长了。”
“属下逾矩,求宗主宽宥,请宗主吩咐!”
“一半北上,去银璈查探;一半南下,在蓝域候我。门内部属除了守卫之外,尽数散往盛彩大陆,青城及其邻境以外的任何角落都不能疏忽。”
“您要去寻翥翾爷--”
“借他的海军卫。”
这是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啊!
飞宇暗慨,面上却不敢再露出一丝半缕类似惊讶疑虑等的表情。
似有所感应般,锦炫斯蓦然冲他扬睫轻笑:“活要见人…”
抬掌挥退左右,后面的字随着眸中扑簌簌滚落的晶莹转至无声。
自贴身衣物内取出一对物什,锦炫斯痴痴地看着,一瞬不瞬。
忆起那日众芳雅集,黑暗中与她纠缠之际,她的两只耳坠,一只被他巧取了来,另一只亦刮蹭在他身上,仿佛爱侣般,必要成双,不愿分离。
而今,一日一月的耳坠尚能朝暮相对,他与她却似乎在那斑斓舞衣之间,完成了此生最后的交集。
泪水坠得更急,带着他体温的耳坠渐染热烫,痛到麻木的心脏却比死更冷,无可挽回地直堕冰凉。
* * * * * *
平静的湖面微微晃动,涟漪…大起。
“有鱼上钩了,公子快--”
“哗”地一声,赭衣小童愣在当场。
好大一条…姑娘。
哎呀妈呀,没被杀手砍死,快被憋死了!
赵明月抹去脸上水珠,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鲜空气,边张目四望。
群山万壑,幽林耸翠,野花初苞。
什么地方?
大眼睛骨碌碌的,忽然闪过一丝痛光。
“姑娘,你的头发勾住我们的鱼钩了。”
一转头,果然是。
取下与青丝亲密交缠的金钩,没好气地丢进水里。“是你的鱼钩勾住了我的头发!”
啼咚啼咚地踩着水上了岸,埋头拧着衣服。
湿漉漉的又沉又冷,简直从脚底板凉到了脖子。
转了脸,分分钟谄笑:“这位大哥,我说的是事实哦。您一个大男人,犯不着跟我个弱女子斤斤计较吧?还有,这里湿气重,您还是赶紧把宝刀收回鞘里,以免生锈啊。”
哪是水冷,分明是架在她脖子上的大刀寒。
“你是弱女子?我看,丑丫头还差不多。”
灰衣男子冷哼,满眼嗤笑。
丑丫头?
见他收了刀,赵明月立刻扭头看向水面。
“我的妈呀!这谁呀?!丑得这么天怒人怨,死了算了!”
小手捧着瓜子脸蛋儿,摸了左脸的雀斑,再搓右边的胎记,一时难以接受。
那时她毫不犹豫吞下一颗灭妖娆,存的是即刻变脸,即便倒霉到直面那群杀手,他们也认不出来的侥幸。
如今危险既除,她细细一瞧:这妖娆灭的,也太彻底了吧!
“要死死远点。”
寒掉渣的男声远远跌进耳膜,赵明月忍不住撇眼瞄过去。
这般年轻的声音,如斯高深的内力。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哼!
劣主恶仆。
“比你好看!你让我滚我就滚啊?这地方是你家的啊?你叫它一声看它应不应呐?我不会滚,只会走,不然你教教我呀?”
凶霸霸地瞪了大刀男一眼,在他再次拔刀之前撒丫子狂奔。
抢白归抢白,死里逃生的某姑娘跑得可是贼拉快。直跑到数里地外,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胸闷,头昏,肚子饿,内伤外伤齐发作,真不是好滋味儿。
赵明月四处瞧了瞧,寻到一处足以遮蔽视线的小丘,勉力支撑着调息了一阵,锐痛感稍微得减,再腾身跃上先前瞥见的果树,确定有人或动物摘取过的痕迹,方摘下几颗红澄澄的果子。
水灵清甜的果子下肚,赵明月有了精神,脑筋微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日光杲杲,万物可见,分明是白天。
可她入湖之前是黄昏,待在水下不过两三个时辰,现下该是夜色沉沉才对哇!
120 山长水阔去何处()
稍稍思考,赵大小姐明智地停止胡猜瞎想,开始东张西望。
找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么?
一座简陋的茅屋在她走出二里地后落入眼帘。
赵明月藏身树后观察了小半天,终于见一名妇人提着水桶踏出破落松动的窄门。
“大娘你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今日为哪月哪天?”
“姑娘,你从何处来?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妇人放下水桶,满脸讶异:“你这脸…”
“大娘莫怕,我这不是怪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
见她并无轻鄙之意,捂着脸的小手慢慢放下。“因为这副容貌,爹爹一直嫌弃我。又总不见上门提亲的,索性作主将我许给别人做偏房。我瞧那人年纪又大,妾室已有不少,想着嫁过去也没好日子过,还不如…也许是老天爷可怜,让我顺水而下,漂到了这里。”
灿眸才氤氲起雾气,妇人便连连唏嘘着扶她坐下。“年纪轻轻的,如何这般想不开呢?老身瞧你眼明心灵,身姿窈窕,除了面貌,俱都难得可贵。再美的红颜,百年后也不过枯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哎呀大娘,你这番禅语,可真是超脱红尘之外,不在俗欲之中呢。”
某姑娘恍如醍醐灌顶,霍地跳起身,连脸上的雀斑也变得生动:“经你这么一点拨,我就不想死了耶!”
“呃,哎,好。”
妇人和蔼地笑,对某姑娘太过迅疾的顿悟一时不能适应。“那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么…
黛眉蹙起,小脑袋歪了歪。“大娘,咱先回到第一个问题呗。”
青焰的邻国蓝煦,幸好不是青城邻境。
不过她这一猛子扎得也太深了,怎么都扎到四天后的蓝煦皇都来了?!
就算她在水里能憋得了几天的气,也挨不住几天的饿吖!
难道是,水下一时辰,世上一整天?!
妇人推门进来,正瞧见陌生姑娘盘腿坐在床上,不胜困扰的模样。
“明月啊,你若实在无处可去,就在我家安心住下。我夫君去得早,儿子常年随军,自己一个人也是闲闷。你来了,也有个人跟我说说话儿。”
将手中的衣物放在一边,满目慈和宽慰。
“芮大娘,谢谢你。”
赵明月反手握住她温和粗糙的手掌。“大娘对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丑丫头毫不怀疑,关怀备至,明月已十分感激。倘若久留,不仅给大娘你增添负担,还可能惹来麻烦。”
“唉,说来惭愧。”
芮大娘紧了紧她的手,忽尔一脸赧色。“其实刚开始,我见了你的容貌,也是不怎么待见的。后来瞧你言语举止得体适宜,这才…”
“那就更要谢谢大娘不以貌取人了。”
某丑姑娘笑眯眯地跳下地:“从前爹爹怕我丢人,不许我出门。如今倒好,我因祸得福,终于能够见见世面了。”
“是啊是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芮大娘望着通透欢达的明眸,不禁跟着笑出声:“你既这般有主意,我也不便拦阻。不过,有件事你必要听我的。”
数日后,赵明月布衣粗裳,对镜理妆。--唔,就这不断扩大加深的胎记,不停变黑稠密的雀斑,也没啥妆可理了。
照了左脸照右脸,小手抓过光可鉴人的长发,白嫩衬着乌漆,异常惹眼。
略一思索,赵明月便抬手拿过近旁笸箩里的剪刀,刃口合青丝落。
既然已经丑成这副德性了,索性就没有最丑,只有更丑吧!
“哎哟丫头,这么好的头发,你可真下得去手!”
芮大娘目瞪口呆地抢下她手中的凶器时,一头漂亮的黑发已经惨不忍睹。
“没事,方便行事,还会长出来的。”
赵明月冲她呲了呲牙,悄悄握紧拳头才忍住砸镜子的冲动。
“倒也是,省得被找你的人认出来。”
芮大娘收回轻抚参差不齐乌发的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钱袋递过去。“你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我留你怕也留不住了。这些钱你拿去用,虽然不多,但也够你撑过数月。”
“大娘--”
“我知道你脑筋清楚,想法也多,以后总归不会没有着落。不过眼下,你就不要推辞了。”
“我没有要推辞啊,”
水灵灵的眸子俏眨,璨亮如星:“我就是想说,大娘你不会看错人,我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赖以及救助。今日一别,不管多近多远,只要我还在人间,你还在这里,我们娘儿俩总有再见的一天。”
“好孩子,好月儿。”
芮大娘张开双臂抱住清灵浅笑的某丑姑娘,心酸油然。“外头虽然风光无限,却也人心险恶。假如你盘缠用尽,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就回来大娘这里。千万不要勉强…”
她该何去何从捏?
芮大娘的小茅屋地处蓝域近郊,宽畅齐整的驰道直通内城。
也就是半个多时辰的光景,赵明月便坐在了城门之内的一处小摊旁,沐浴春风,手托香,嗯,丑腮,专心思考人生。
何从,是不用费脑子滴。
彼时的兆凌王府中,她三度踏上盈蓝湖底,本打算躲上一段时间就返回水面,找某人问罪。不想只待了一小会儿便觉呼吸困难氧气渐稀,只好沿着狭窄的石洞一路前行,从另一爿湖面破水而出。
那么计划便要跟着变化改,心意亦应随着天意走咯。
她需要四个月,来结束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连理;更需要时间慢慢弄清真相,确保自己安全无虞,再考虑回去之事。
至于何去么…
小手不觉摸上腰间的钱袋。
在芮大娘家休整好,她就将自己从头摸到了脚。唔,缀了珍珠玉粒的那双绣鞋落在了水中。其他值点钱的,除了先前那身衣服,便数手上的羊脂玉女戒。
可哪样她也不敢动,只能藏了又藏,以防泄露身份。
盘缠不多,也走不远。
还是…
吃饱了再说!
热气腾腾的面送上来,赵氏某小吃货本质毕露,欣欣然摩勺擦筷,准备对异域美食一尝为快。
121 避祸翥翾府()
“哟,姑娘,吃面呢?”
“一个人吃东西太冷清了,不如让哥哥们陪陪你吧?”
流里流气的几个人往她脸面前一坐,赵明月的胃口直线变差。
就不能等她吃完东西养好内伤,再来耍流氓吗?!
“几位大哥,小女子一个人吃东西惯了,并不觉得冷清。倒是你们这么一围堵,空气不流通,这香喷喷的面,忽然就变得臭气熏天了呢。”
“你!”
“欸--”
头头模样的男子抬手制止暴躁的瘦皮猴小弟,努力想笑得文雅倜傥,奈何气质猥琐五官堪忧,比哭还让人看得难受。
“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呐!年轻柔弱的姑娘家,出门在外的没个人照顾,多不容易。”
赵明月瞪他。
都操着一口古代普通话,她怎么就不是本地人了?!
是看到了她的包袱吧!
“瞧姑娘细皮嫩肉,气韵脱俗,我见犹怜的,本公子如何忍心你独自流荡异乡,无依无靠呢?要不这样,本公子家中厢房不少,仆役成群,姑娘若不嫌弃--”
“我嫌弃!”
赵明月迅速拿筷子夹住伸向她胸前的咸猪手,随着某公子的嚎叫铿然起身旋远。“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要是哪天被人打断了腿,一间一间地轮换着住,多少还能打发时间呢。”
“给我抓住这个不识好歹的臭丫头!”
带头公子话未落音,便叫兜脸泼来的一碗面淋了个满满当当,愣怔过后,更加暴跳如雷。
叫得这么大声,怎么还没招来官兵?
被四五个人围追堵截,赵明月手执素伞且抗且退,心中不免着急。
在芮大娘家只是养好了外伤,内伤尚需时日调护,她自然不会因为几个地痞无赖就动用内气。但连带着,往时灵活轻巧的拳脚似乎也施展得不那么顺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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