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匆忙找地方解决了肚子问题,慢慢走到离家最近的广场上。赶上这日确实老天赏脸,瓦蓝的天,连云也只是扯棉絮般的丝丝缕缕,夏日3点,太阳照得人头顶发晕,广场上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叶帆抬手搭个凉棚,眯起眼睛看看天,“还不错,有风呢……”刚回头喊了一句,却见尹醉拖着风筝已经跑了起来,只几步,手腕一抖,风筝就上了天,慢慢一步步攀爬,也就不到5分钟的功夫,就到了头顶。
“熟手?”叶帆走过去,笑着问。
“我小时常玩的,那会很少得空,费了三天的事才做个风筝,才玩了没一会,就被师傅逮着,撕了去。”尹醉侧头笑笑,又道:“撕了我就再糊,前后糊了三个,后来师傅把我架长凳上,来顿结实的,那顿打得,我楞四天没下床。”
叶帆没说什么,伸手过去帮他拉住线,“那时虽然苦,但转头就忘了,师傅常逛琉璃厂,有时叫我跟着给他抱东西……也带我去掏蛐蛐,每年秋后我就消停一阵,那时可以光明正大的玩,师傅只顾着蛐蛐,可没空管我们呢。”
叶帆依旧没话,尹醉也不在说什么,两人又放了一会,便收了风筝,又顺便去了市场,买了2斤鸡蛋,慢慢地往家里溜达。
“师傅很疼我,我总共就挨过两顿狠的,一次是风筝那次,还一次是我11岁上台唱个丫鬟,偏忘词了,才下台,师傅劈面就个耳刮子……后来,我再没吃过‘栗子’……”尹醉低着头,缓缓道:“小时候的事儿我都不大记得了,有记性起就跟着师傅了,师傅说是从人伢子手里接过的我,好赖也1块大洋呢……”他笑笑,“我知道戏子该应当应分,那时索性有人叫我们‘相公’,我出科就知道,唱不红,没人捧,我是个什么下场……每次下了戏,我都要陪爷们吃酒,社里另给我赁了房,极漂亮的……好在他们也只是吃吃酒,嘴巴上不干不净的打趣,到底还要脸面,所以我到16岁,真没人面子上硬逼着我……”尹醉的声音仿佛咽住了,好半晌,继续道:“可是那人不同,我一眼就知道,但是堂会的请我哪能推呢,十几口子人要吃饭……我也不是要立什么贞节牌坊的,我这种不咸不淡的小角儿,那是迟早的事儿……”叶帆轻轻揽过尹醉,带他避过了一辆自行车。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脚踹了他肚子……我小时好歹也练过几月武生呢,哪就容易被欺负了……”尹醉轻轻笑起来,“可他叫了4个人来,人高马大的,把我给强了……我知道是早晚的事儿……可真是恨,我听说穿了红衣死就变鬼,可我的中衣偏巧是白的,我就咬手腕……嗯,倒也没觉得疼,就是往衣服上涂……后来再睁眼就只记着恨了,我……然后,你就来啦……”尹醉笑厣加深,住了口。
叶帆忽然轻拍了尹醉一下,便走去路边,回来的时候递给他一根雪糕,尹醉一笑,接过含在嘴里。
两人吃着雪糕,一人夹着个大沙燕,一人拎着一袋鸡蛋,并肩慢慢走去……
15
“哎,哎,小伙子,哎,别睡了,差不多点了哎,这眼瞅着都没人了,你还跟这儿睡?!”
拿着蒲扇的看门大爷瞧着桌子。
“嗯?”叶帆迷迷糊糊地直起身来,剧院里已经熄灯了,四周空荡荡的没人了。“咦,完事啦?”
“好么,还演到后半夜去?”看门大爷上下打量叶帆,“我说你这孩子也怪了,钱多烧的?我可都瞧在眼里,锣鼓一打,你就趴下,你说你睡觉怎么偏拣这儿呀?……”大爷的唠叨还没完,尹醉已经收拾好,从后台出来了。
“大爷,他是等我呢……”尹醉笑着帮大爷把桌子上的瓜子收到一处。
“喝,我说呢,见天这儿睡来……”大爷笑起来,转脸对着尹醉道:“你这孩子越来越出息了啊,这才多少日子,那味儿,嘿,真有!”
尹醉笑着点点头,道了别,这才拉着叶帆出去。“你今天想起哪出了,我散了戏不就回去了,说了多少次,不用巴巴地来接我了。”
叶帆打了个大哈欠,伸长了胳膊使劲拗拗,才道:“我今天回来的早,你前脚出去我就到家了,反正没事,就来了。”
“听我唱了没?”
“……”
“我唱你也睡?”
叶帆转过脸去,好半天才回道:“有点困……”
“你只要来剧院,哪天不困?”尹醉笑起来,这人天生不长京剧这根筋,别人花了钱是进来看戏的,偏这人花钱进来睡觉,还睡不舒服,转眼看着他脸上的咯出来的印子又笑起来。
“都10点多了,还不收摊呢?”
“哪儿?”尹醉回身看去,大约50步远的路灯下,一人坐在路沿子上,扇着个大蒲扇,脚旁小小的摆了个摊子。
两人走近去看,摊子上零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但净是些一般人用不太上的玩意儿。
“兔儿爷?”尹醉叫出声来,伸手拿了个起来,嘴里问着:“到中秋了?”
叶帆也蹲了下来,看他手里那泥偶,“还得几天吧,月饼广告不是才出么?”
“我们以前年年中秋都请的呢,”尹醉把身子偏了偏,就着路灯细细地看,那兔儿爷做得极精致可爱,圆脸,竖着耳朵,全身披甲正坐在一头老虎身上,双手还擎定了一杆红缨枪。
“怎么卖的?”尹醉问着,眼睛又在摊子上学摸,扇子坠,眼镜套倒是一堆,却再也找不出一只“兔儿爷”,叶帆也道:“看来是独一份。”
那撂摊子的老头放下蒲扇,比了比手指,“20块!”
尹醉皱了皱眉头,“这么贵……”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还是从口袋里掏出20块钱递了过去。
“你今晚上的钱这就进去一半了?”叶帆笑着问他,尹醉点点头,把“兔儿爷”小心地放到包里,“这个我得自己买……”
叶帆也没有在意,喜欢就得了呗。转天他要去趟公司,一早就起来了,尹醉正好出去买早点,叶帆百无聊赖地边看新闻边等他,眼一转,就看见昨天那兔儿爷端端正正摆在茶几上,拿起来细看,居然从泥偶背后掉下了一张小纸条,叶帆俯身捡起一看,上面毛笔写着简单的两个字“平安”。
半个月之后,中秋节的傍晚。
“这月饼真……”尹醉微微偏头,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小巧玲珑的月饼。
“现在不比你们那时候,这样的才好,我专门从楼下那个……好什么来着……”老头翻过盒盖看了看,“喏,好利来!”
叶帆从电脑前回过头来,“什么馅的?看起来还行。”
尹醉笑着从厨房里取了个盘子出来,“我们那时都吃自来红的,我小时总是起个大早去排队的,回来要先上供的……”
“自来红?”叶帆随口问着,凑过桌前,从盒子里拈了块月饼就要往嘴里送。
“啪——”老头眼疾手快给了他一下,“等会再吃,一点不懂得,臭小子没规矩!”
尹醉从叶帆手里接过月饼摆到盘子上,笑道:“自来红就是冰糖和红丝,要是放青丝就是自来白了……”
三人陆陆续续从厨房里端了菜出来,叶帆又开了瓶啤酒,当先就要喝一口,不想又被老头打了下来。
“酒都不让喝?”叶帆翻了个白眼。
“大中秋的,你一句吉祥话都没有?”老头也一眼瞪过去。
尹醉在一旁笑了半晌,举起杯来,“师傅,咱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头眯着眼点头,“这话多好,不说学着点……”
叶帆无奈地笑笑,慢慢地道:“哪那么多有的没的,平安就好。”
尹醉听了这话微微一顿,转头看看叶帆,也是一笑,一口干尽了杯中酒。
酒足饭饱,老头捧着肚子嚷嚷着要回家,叶帆和尹醉一直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师傅,”叶帆难得正经叫老头这么一句,“今儿就不留您了,”说着递了个小罐子和一把钥匙到老头手里,“这常胜将军放我那儿,几天没人怕饿着,您先拿回去,”顿了顿又道:“搁我这儿养了这么久,估计我怎么也能沾点光,还这钥匙,房子的事就托付您了……”
老头抬头看看两人,转手接了过来,“沾沾光也好的……也好的……”又细细把两人从头到脚看了两遍,嘴里喃喃地嘟囔着,叶帆此时已经招了计程车在一边,付了车资,叶帆转脸却看到老头扒着窗户,兀自两眼直直地盯着他们两个,叶帆心中一酸,拍拍老头的手,低声道:“您放心……”
尹醉也轻轻地道:“还欠您个蝈蝈探子呢,怎么也得给您学摸着了……”
老头点着头,却也说不出什么来,那车缓缓开了起来,两人跟了几步,便看着车拐过弯去,彻底不见。
两人回家,也不睡,关煤气总阀,拉电闸,尹醉又取过早买好的塑料布把电视沙发都罩了起来。一切收拾停当后。叶帆拉尹醉坐在床上,教他打拱猪,总共就两个人,谁手里拿的什么牌,对方都是门清,可就这样竟也打到了天亮。
叶帆喝了口啤酒,转头看看床头的闹钟,6点正,屋子的一角渐渐亮了起来,几个人影隐隐约约地现了出来……
16
“这里……不像天宫啊……”尹醉左右看看,问着。
“当然不是,这里是地府。”叶帆轻轻给了他一个“响栗”。
两人正说着,阎王已经从大殿里迎了出来。
“好久不见,”叶帆笑着点点头。“我只当是天兵来抓我归案,不想居然是鬼卒。”
阎王却没接叶帆的话,好半天方才叹了口气道:“你还是那个意思?”说着,忍不住抬眼细细盯了一旁的尹醉几眼。尹醉索性抬起头,让阎王看个清楚。
“还那样啊!”叶帆笑道,半晌忽然皱起眉头来,“日子到了,你难道还没上奏,落个延误的罪名可不是玩儿的!”
阎王又重重叹了口气,“折子我递上去不及一天,你这便去请罪吧,算算脚程,到那儿正好……我也是多余,想着你或有松动,你这人……以后叫我上哪找个不赖帐的牌友去……”边摇头边慢慢踱回殿内。
只片刻,两人身边已经站了一圈鬼卒,叶帆极乖顺地伸出手去,让人把他捆了个结实,那为首的鬼将掏出一枚令旗,正要押着叶帆启程,尹醉已经一把抓住了那鬼将的手臂,“你们抓人审案怎么能忘掉物证,”指指自己,只是一笑。鬼将打量了他几眼,偏偏头示意手下将尹醉的双臂也反剪了,令旗只一挥,尹醉只觉得全身如同被硬拔起一般,向上冲去,眼前云里雾里,一片朦胧,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人按在一座金壁辉煌的大殿上了。
“叶帆,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么?!”玉帝一见跪在殿上的叶帆,气便不打一处来,抄过御案上的折子,劈面打了下来。
叶帆并没闪避,任那折子打在脸上,“知道,图谋私利,损毁玉令;转鬼为人,混淆天道。”
“哼,你倒清楚,”玉帝冷笑一声,“这玉令乃上天孕育的圣物,汇集日月精华,3万年不过成型一块,你……”手指着叶帆,显是气极,半晌竟没说出话来。
一旁的王母推了玉帝一把,轻声在玉帝耳边道:“他与芍药仙子尚有婚约,不如罚他去凝天台,三万年后带回新玉令,到时方算了此罪孽,也可与芍药仙子完婚。”
玉帝本来怒极,听这话倒呆了,一时间只是看着王母,那王母冷冷瞪过一眼,“怎么?莫非陛下认为不妥?”
玉帝背上一寒,便欲点下头来,不料殿上叶帆却忽然朗声回道:“臣获罪之人,怎能匹配仙子,望收回成命!”
王母冷冷望了过来,“三万年后你乃正仙,哪有配不上一说?”
叶帆随即回道:“臣不配,不能与芍药仙子成婚!”
“不日前,你与芍药仙子私情才被撞破,如今又翻脸不认么?”玉帝听到这不由得一呆,还没开口,王母已经恨声续道:“私毁玉令,又始乱终弃,似你这等卑鄙之徒,只该上捆仙石!陛下——嗯?!”
玉帝清咳一声,淡淡地道:“朕知道你损毁玉令便是为了这人,你九世历练未过,朕给你两个选择,或是到捆仙石上去历练一番,如能挨过,便金身得成,那三万年也不必守了,如若挨不过,……”话没有说下去,望向叶帆的目光竟微带了怜悯之意,半晌又续道:“不然你二人便去洗髓池脱为凡胎,修炼九世,或得正果!”
这南天门内,金銮殿上一片死寂,玉帝的话如金石相撞,铿锵有声。叶帆片刻也不犹豫,眉毛一扬,抬起头道:“愿往捆仙石去!”
话音才落,金殿中众人脸上均现出惊诧之色,显然都没想到他居然选了这条路,玉帝了似吃了一惊,顿了顿才道:“既然如此,你这刻便去吧,天将何在?”只听殿下齐齐应声道:“有!”玉帝又指着尹醉道:“既成因,便了果,把他也锁在捆仙石旁的廊柱上,让他亲眼得见触犯天条的后果,免得这仙界再添个无法无天之人。”
至始自终跪在叶帆身旁,一言不发的尹醉,听了玉帝这话,忽然重重磕下头去,“尹醉谢恩!”言毕;直起身转脸望着叶帆,笑如春花绽开。
笑容未必,两人已被天将押出大殿之外,腾云驾雾的也不过一会的功夫,眼见着就到了一处云台之上。那云台是悬空在外的,只两人宽的一条窄道通向其间,整个台子长宽不过10步,却上接青天,下衬云海,中央竖了一根蟠龙柱,柱侧一人高的地方嵌了两个漆黑的铁环,柱底则堆了两条铁链,铁链极长,从台边直垂到云雾中。
“捆仙石?”尹醉别过头,咬着牙盯了叶帆一眼。
“对,是上古女娲补天神石所刻,就叫捆仙石了。”叶帆才张口,天将已经押了他过去,扯下铁环,才往叶帆两手上一搭,那铁环已经自动缩进,把叶帆牢牢束在了“捆仙石”上。
从叶帆被从身边拽开,尹醉就一直定定盯着他,连自己被铁链扣腰,困在台边都似恍然未觉,直到天将离开,直到叶帆从捆仙石上回过头来,笑着扬声问他:“傻了?”才似转过神来,但尹醉却并未忙着回话,只晃了晃身子,便扯得铁链哗啦啦直响,低头看看,原来这台边也有个铁环,困住自己的铁链就拴在铁环上,把自己“钉”在这台边不得动弹。
“这捆仙石……什么时候,不是……我是说,会怎么……你现在看着还好?”尹醉皱皱眉头,一下子要问得太多,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好在叶帆到底懂他,笑着回道:“还好,看来也不是立刻就去那幻境的,”说着,动动手腕,笑起来,“我这会倒不痛不痒,只是他们扔咱们在这台子上,怕是没人管饭了,锅碗的也没预备,好在你也入了仙界,总算也是饿不死的。”
尹醉听他这样说,也随着轻笑,慢慢地道:“过了这坎,回家或买或做,想吃什么没有?过不了,阎王是你牌友,想来一口锅,他不至于不借的吧。”话说到这,两人均心领神会,不再多说什么了。
尹醉心道,他的好坏我一眼能见,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心里想着,慢慢地身体也放松下来,只是看着叶帆,嘴里慢慢哼了一段《琵琶记》出来,“糠和米,本是相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唱到这里,尹醉才恍然琢磨过这戏词来,心里不由一颤,那后面三句词是:“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那“终见无期”四字在尹醉心头只晃了一晃,就激得他面上刹白,心里的闷痛顺了咽喉直窜上来,扶在台边的手已经微微颤了起来。
“多想了,随便哼哪一句,难不成真是谶语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