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去,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大大的两间房子,外屋横七竖八地摆了几张椅子,墙角则放了偌大的一张红漆木桌,桌上摊着几个包,旁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正系大褂的襟扣,三人见晏然走了进来,都笑着打了招呼,然后便径自忙各自的去。晏然则带着尹醉进了里屋,坐在了一整面墙镜前。
“晏然,晚了啊!”镜子旁边也坐了个男人,瞧阵势已经上好了行头,正在揉脸。尹醉瞧他一身花侉衣,只在鼻梁当中揉了一块白粉,便疑惑起来,不知这要演得是哪出。
这边晏然已经脱下外衣,拉过衣架换了件英雄衣,脸也不抹,只取过笔来把眉毛略勾了两笔,又在额头掠了一道红,紧了紧腰间束带,对那“丑角”道:“几点了,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估计大鼓也有几段了,”两人说话间,就见屋里进了个小伙计,“台前去吧,就快了!”晏然和那“丑角”答应着,两人正往外走,晏然这才想起尹醉来,“走吧,前面瞅瞅去,挺有意思的,什么都有!”
尹醉心下纳闷,便跟了过去,三人走过长廊,面前豁然开朗,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厅,里面怕不是摆着三、四十张桌子,伙计往来奔忙,食客觥酧交错,端的是热闹非常。厅的正北竖着个一丈来宽的戏台,戏台离餐区不过五,六步远,上面花红柳绿地垂着拖地的帷幔,一个老人穿了件灰色马褂,伛偻着背,正唱一出《探晴雯》。
“怎么着,没见过吧!”晏然笑问。孰不知这场景正是尹醉这十几年来日日都见的,“唱哪出?”尹醉问。
“咳,三岔口,热闹!”晏然笑着说:“我看你刚才皱眉头,是觉得小赵的脸不对吧,咳,告诉你,往这儿来的,主要还是吃饭,真看戏谁往这儿来啊!”他冷笑一声,“就是穷讲究,假内行,对付对付,一晚上唱两段八十。”
尹醉点点头,并不答话,倒是那个丑角瞧出尹醉也是行里的,便笑问:“看不惯吧,一开始我也别扭,还不都是为了TMD王八蛋!钱就是TMD王八蛋,可没这王八蛋你还真不成!”说着哈哈自顾自笑了起来。
“没什么看不惯的,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尹醉笑笑,半晌叹了口气,“你们这年月真不错,这都能糊弄。”尹醉记得自己在班里时,就算混身烧得发软,上台也得照往常一般的样,错一点,台下起哄倒好的倒罢了,常还有人整碗的热茶水籀了上来。这还不算,下台师傅劈面就是一顿好打,自己曾有一次直跌到椅子下面,晕了一整天,起来还不是照上台。
“怎么了?”
“没,”尹醉摇摇头。
晏然笑道:“你可别以为我是嘴馋,来这儿是为了攒旅费。”
“旅费?”
“可不,我琢磨着去趟西藏。”晏然扬头说道。
尹醉望了他一眼,随口问道:“西藏是哪?很远?”
“西藏你都不知道?”晏然瞪着眼睛,半晌摇头叹气,笑道:“怎么不远,走路还不得走上几年!”
“那你不上班了?”
“啊?哈哈……”晏然和小赵(丑角)闻言都笑了起来,晏然按住腰,笑说:“你不是开玩笑吧,走到西藏!坐飞机有四个小时就到了啊!”
小赵也笑道:“走着去,回来还不成土著了!”
尹醉愣了愣,他从没想过几年的路程居然能缩短为几个小时,忍不住开口要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仙法,总算也知道不妥,还是咽回了嘴里。“那么远的路,几个小时就……”
“好了好了,上台了!”晏然憋不住嘴边的笑,和小赵嘻嘻哈哈地走上了台去。尹醉一个人默默坐在长廊边上,细细咀嚼晏然的话,“坐飞机四个小时就到,几年的路四个小时就到……”尹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抖了起来,他使劲抱住肩膀,却控制不住自己发颤的身体,“几年的路一会就到了,那么是不是……”自从叶帆离开,他第一次又有了企盼,“那个飞机知道北海在哪么……那么快,就是在天边,坐飞机坐一年总能到了……那个飞机知道北海在哪么……”
尹醉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般,一阵阵热到脸上来,手心里也沁出汗,湿漉漉的十分难受。他使劲在裤子上抹了两把,心上便如吊了十五个吊桶般,七上八下,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好不容易挨到晏然下场,见他翻腾得满身是汗,尹醉也不好急着问他,只得任他浸块湿毛巾,边抹脸边和那小赵闲谈。
“怎么了?”把毛巾丢在一边,晏然披上外衣,转脸就见尹醉坐在右边两眼直瞪瞪瞅着自己。
“刚才你说的那个飞机,能到北海么?”
“北海?”晏然皱起了眉头,“听着挺耳熟啊,”他转过脸问小赵:“你知道这个地儿么?”
小赵笑道:“肯定有这个地儿,靠海吧?”
晏然笑了笑,对尹醉道:“飞机到不到那得查,你要特别想知道,回来给你查查。”
尹醉忙着道谢,晏然看他神情激动,双手竟微微发颤,不由笑问了一句:“怎么着,那儿有情人啊,这么着急上火的!”不料这话一出口,尹醉并没回答,只是慢慢把头低了下去,两只手紧紧交握,手背上的青筋都绽露了出来。
晏然看这情形,不禁后悔自己话问得唐突了,好在旁边小赵也看出不对来,找了个话题岔了开来,这才把此事掠过。
尹醉虽然心里略有踌躇,强自忍耐半天,终于又向晏然问起:“那么我要去北海的话,怎么做那个飞机?”
晏然诧异地回望过来,“你还当真啊?这大冷天的,你要旅游也不一定非得这个时候去吧!”他细细看了尹醉一眼,见他脸上焦急期待之色不似作伪,便笑着问:“你有亲戚在那儿?还是那儿真有你女朋友?”
尹醉顿了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晏然越发觉得奇怪,“那你女朋友不告诉你该怎么去看她么?”见尹醉僵着一张脸不作声,晏然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我给你查查啊,你别着急。”
尹醉这才挤出笑容来,“太谢谢你了。”
“不过你要去,怎么也得等唱完曲院大会吧,这节骨眼上,你撂挑子可找不着人替换!”
“那当然……”
虽说托付了晏然,但瞧他那稀松的样子,尹醉本以为总要等上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得信,不想才不过2天的功夫,晏然就递给了他几张纸。
“这是?”
“喏,上面不都写着,晚上8点的飞机,经济舱是2680的价儿……”
尹醉抬起头,呆呆地应道:“哦?”
晏然不由得失笑,只得耐下心详详细细对尹醉做了一番名词解释。然而这番解释反反复复竟说了半个多小时,见尹醉还是一脸茫然,晏然不禁长叹一口气,“你到底是从哪个地缝钻出来的?就你这一问三不知,让你自个儿上飞机简直等同于犯罪!”说着晏然翻了翻那几张打印出来的旅游资料,“这时候估摸着那儿也算不上太冷,嗯,潜水,农家乐……”他沉吟片刻,“算了,反正赶上寒假,我和你一起去得了。”
尹醉一呆,他虽一心想去北海,却也没抱着能和叶帆见面的期望。只是哪怕一眼也好,他只想亲眼见见,那将要禁锢叶帆千年的地方。然而他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如果没人相帮,自己想要出远门,真是举步为艰。但如果有晏然带路,却又自不同。他踌躇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点头道:“那好,谢谢你。不过你的旅费请让我帮你出吧!”
晏然左右推辞不过,见尹醉之意甚是坚决,便只好笑说:“得,也让我占回便宜!多谢了啊!”
尹醉天天盼着日子,总算数到了周末。不到五点尹醉就草草垫了几口点心,随后转到师傅家,将师傅和他的小孙子接了出来。自从叶帆走后,师傅不知是伤心过分还是年岁渐增,身体日渐不如一日,风水的营生只好放下,一星期倒有大半的时候住在了儿子家,尹醉劝他不如索性搬过去住,老人摇摇头,笑道:“这就够讨人嫌的了。”尹醉便又劝说不如搬过来与自己同住,师傅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温言道:“老了老了,还给你们添麻烦,我自己还能挪动,哪天不能动弹了再说!”尹醉闻言也只得作罢。
他知道师傅最爱听戏,因此早早就给托“铁镜公主”帮着留了票出来。他本想自己接了师傅出来,晚上再送回去。不想师傅的儿媳竟一百个不放心,让她那十七八岁的儿子跟了来。那男孩子与尹醉一般大小,却对京戏全无兴趣,只走到剧院门口就住了脚步,对师傅说:“爷爷,您这几点完啊?”
尹醉回道:“差不多10点钟也就结束了。”
男孩一撇嘴,“听这个有什么意思,爷爷,我不想听!”
师傅叹了口气,“那你想做什么?”
“我自己在外面玩一会。”
师傅又道:“那也行,你10点的时候到这门口来等我!”
男孩子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道:“知道了,”说着把手一伸,“爷爷,来点钱!”
尹醉看了师傅一眼,忙从口袋里掏了张五十的票子出来,男孩一把塞在口袋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去,尹醉只得在后面大声嘱咐:“10点啊,别忘了!”
“唉,这孩子……”见师傅摇头叹息,尹醉忙低声安慰了几声,将师傅稳稳扶到座位上安置妥当,这才奔回了后台。
尹醉和晏然的“武家坡”排在第10个出场,前台的主持笑吟吟报了幕,台下掌声响起,大幕徐徐拉开,尹醉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厉害,手脚也微微发颤,前后隔了整整一百年,自己终于又登上这偌大的舞台。开场锣鼓锵锵响了两声,京胡随之拉响,尹醉立时便镇静了下来。晏然当先开口,稳稳唱道:“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尹醉右手轻扶住袖口微微在脸前一挡,接道:“提起了别人我不晓……”晏然微微侧身,略拉了个架势,续唱道:“他三人与我有仇恨,咬紧了牙关他就不认承。”尹醉接西皮流水腔,双手作势向前虚拱,唱道:“我的父在朝为官宦,府朝金银堆如山,……”直至唱到“将你送到那官衙内,打板子,上枷棍,丢南牢,坐监禁,”双手随着唱段微晃,直至“管叫你思前容易你就退后的难。”一句,两手急翻,水袖在身前打了几个转儿,又被甩了出去。他手上动作,嘴里一丝不乱,唱得虽快,但字字清楚,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底下便有人不禁高声叫起好来。晏然扮演的薛平贵从衣襟下取出一锭银子,俯身放在地下,唱道:“腰中取出银一锭,
用手放在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作妆奁,买绫罗,作绸缎,打首饰,制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他越唱越快,一厢西皮快板唱得潇洒自如,尹醉扮的王宝钏略偏过脸来,回嗔作怒,喝道:“这锭银子我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缝白衫,买白纸,糊白幡,做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两人都是以快接快,唱腔走板却毫不含糊,字字听来都如就在耳边,直至最后一句唱罢,下面已是潮水般地掌声,不住地有人大声叫好。
这场“曲院大会”算是赚了满堂彩,直演到10点,几次谢场,观众仍是掌声不断。好不容易场内观众慢慢散去,尹醉看看表已10点多了,他妆早卸过,这时惦记着师傅,扯下包就要往外走,晏然一把拉住,叫道:“哎,什么时候走给个信儿啊!”尹醉点点头,就出门去了。
这时观众席上已是人影寥寥,尹醉挨到师傅的座位旁,见他老人家歪着头微微打鼾,知道他如今身体不如往日,一场演出已经看不下来了,心里不由得发酸,轻轻唤醒了老人家,扶着他出了剧院,与那位等得烦躁不堪的男孩一起,把师傅送回了家。
“北海……”出了机场门,尹醉长长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股冷冽的空气顺了喉咙直通到肺里,头脑顿时为之一震。快步走到一辆出租前面,尹醉张口就道:“去海边……”
话还未完,就被晏然截住了话头,“先去酒店吧,总得把东西放下。”
尹醉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身上背的小包,那还是叶帆留下的,包里只有尹醉草草塞进的一件换洗衣服,除此之外别无他有。至于旅费,他早密密缝在了内衣里,晏然初见这“藏钱”的光景,足足笑了有五分钟,尹醉却不以为然。打小师傅就教给自己,一班子的人往往就靠手里这点钱救命,少了几个大子,就得有人吃不上饭,以往在外得了额外的赏,他也总是贴身放好。眼见晏然大大咧咧地从包里伸手拿钱,尹醉不由暗自摇头。
“走吧,”晏然打开了车门,转脸望着尹醉,“反正总要呆上五天,不急在这一时。”
尹醉便点头应了,两人一路打车直奔订好的酒店。
晏然三天前早订好了标准间,他知道尹醉是第一次住酒店,一进门就絮絮地介绍起来。尹醉却无心查探,只是坐在床沿边呆呆地看着晏然把箱里的东西归置出来。
坐了片刻,尹醉开口道:“这几天,”他顿了顿,续道:“你就好好玩吧。”
晏然听尹醉这话像是要撇开自己单独行动,便不由愣了一愣,半晌才猛然醒悟,暧昧地笑了起来,拍拍尹醉的肩膀,道:“行,你放心!我绝不做电灯泡!”
尹醉这些日子念兹在兹就是“北海”,到了地头,一颗心反而空空荡荡,不着不落,他顾不上计较什么叫作“电灯泡”,只微微点点头,抓起书包就要出门。
晏然笑望着他,扬声跟了一句:“哎,回来叫上你女朋友,一块吃顿饭啊!”
尹醉的手停在门把手上,半晌才回过身来,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女朋友!”
这下倒换了晏然发愣,正要追问,却见他神情萧索,抓住书包的手指崩得雪白,便把疑问又咽回了肚里,只是问:“你上哪去,我晚上过去找你,一块吃饭吧!”
尹醉笑了笑,道:“谢谢你了,我就去海边逛逛。”
这时节北方已是天寒地冻,然而北海却并不甚冷,尹醉只薄薄穿了件外套,从堤岸上慢慢走下来。虽说气温总有20多度,但海边仍是空无一人,尹醉缓缓脱下鞋袜,拎在手里,一个浪潮翻滚过来,他的小腿就浸到了水里。尹醉觉得一股湿气顺着脚面升了上来,小腿以下立时浸得冰凉,伸手在水面轻轻撩拨,不妨又是一个浪头涌来,竟把袖口也溅得湿透了。
“这就是海啊……”尹醉踮脚观望,视野的极处,便是海天一色的灰。天海仿佛连在了一起,无边无垠,只有海浪翻着雪白的浪花,接踵涌到岸上。
“在哪呢……能被关在哪呢……”尹醉极目远眺,然而眼前仅是苍茫一片。“那妖精海怪都住在海底,戏里不是这么写的么……海眼,海眼……师傅说海眼是个海涡,专门关怪物的,那总也得在海底吧……”尹醉只觉得浑身发冷,便慢慢又退回到沙滩上,细沙黏在脚底,蹭得他发痒,尹醉伸手拂了一拂,忽然想起戏台上那水怪蚌精出海时,都捏得是避水诀。他把书包往沙滩上一甩,快步又冲回海里,竖起两指捏作手诀,向着海面一划,水面却毫无动静。尹醉缩回手,呆呆站了片刻,心中忽然想到:“我怎么糊涂了,肯定有口诀的!”他复又动作,嘴里大声着:“分开!”半晌又叫道:“海开!……海分!……分海……”如此直叫了半日,直至腿脚冻得发木,竟一个踉跄栽在海中,海水不由分说由着口鼻浸了去,呛得尹醉半撑起身子大咳了好一会,才略略缓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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