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了什么苟且偷生,你不懂吗?我……
他,欲语还休,终于,千言万语只化做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悠悠凋落如窗外第一瓣白雪。
原来,你不信我,不信我的。
莫名地,看他低首离去时孤寂的背影,他竟心生不忍。
也在刹时间,他有那么一股冲动,想唤回他的。
但话到嘴边,却被受伤的自尊压抑住了。
那一夜,荆国下起百年罕见的鹅毛大雪,片片雪花如垂死的蝶,挣扎着,舞动着,惨白的尸体湮灭了整个华阳宫。
而他,就那样在宫外站着,静静地凝视着宫内笙歌笑语,歌舞升平。
外面的夜静而冷,雪岚埋葬了他的发,寒气冻伤了他的身,他,浑然未觉。
他的眼,只穿越了冰雪,看见宫内灯火摇红,看见灯下的他,纵情声色,放浪形骸。
夜,渐渐沉暗,而跳动于他眸中的两点幽火,却如同自焚的凤凰,燃尽生命,舞着,舞着,在冰雪中渐渐暗淡,终化为灰烬。
那一刻,他,心若死灰。
翌日清晨,扫雪的宫人发现,有一行足印由华阳宫延伸至染枫楼,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带着几分苍凉和绝望,心碎及彷徨,袒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从此,染枫楼不再传出他清冽悠扬的琴音。他也未再踏入染枫楼半步。
他出兵攻打魏国之日,他终于一病不起。
他一路攻城掠地,渐行渐远,他辗转病榻,以似油煎。
他在弹指千里取人头,一笑烽飞灭诸侯。
他却烟锁凤楼,红颜弹指已终老。
他的病,日渐沉重,药石无医。偶尔清醒,他便抱着落英,细细抚摩它断弦之处,神情悠远,若有所思。
当他的手再也拨不动琴弦时,他却请来著名琴匠,将断弦续上。
他死去的那一夜,染枫楼再次传出一阵继一阵高亢的琴音,音阶扶摇直上,响彻云霄,久久徘徊在碧落苍穹之间。
听过他抚琴的宫人都说,三皇子的琴从未如此激越,象殷切地想要诉说什么,一声声,一弦弦,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宫人还看见,院内那棵凤凰古木,在悠悠琴音,皑皑白雪中自焚。一夜之间,无语地火了一树的红。狂花燃成烈焰,一转眼,又融雪成泪,落花成冢。
生命辉煌与凋落,仅在刹那之间。
然而,这一次,不再是涅磐,也不再有来年繁花绽放的重生,这仅仅是绝望,所以,毅然选择了死亡,永远的,真正的死亡。
同一夜,远在千里之外的他,隐隐听见风啸雪怨之间,一缕悠然的琴音穿越冰雪而来,弹的正是一首苍凉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恍惚间,他似踏着冰雪款款行来,依旧一袭白衣,一头银发,依旧是那白莲的容颜,弱柳的身姿。飘飘然的,如神如仙。
行至他身前,他静静地看着他,一如哪个灯火摇红的夜。
而后,他,微微一笑,说:“我是……真的……你的……”
骤大的风雪吞没了他的言语,然而,他却分明看见,扑天盖地的朔雪中,他的笑,粲然如花。
一瞬间,天地万物仿佛褪尽了颜色,朦胧中只有他绝美的笑颜是这般清晰,冉冉地点亮了身旁灰暗的世界。
那一刻,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竟有热泪漫进眼眶。
他,从未对他笑过的,相识以来,他竟从未看过他粲然的笑颜。
而今,他为他而笑,他却有了欲哭的冲动。
“三皇子……”他忍不住唤他,却惊见他在刹那间被狂雪一卷而去……
醒来后,他才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可那微笑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忘不了梦中刻骨铭心的痛。
也在忽然之间,他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征战。
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热衷于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戎马生涯,他曾雄心万丈地想要平定天下。
他曾经以为,只有战场上的烽烟和黄沙能令他热血沸腾,温柔乡里的旖旎风光只是生命中一闪而逝的流星。
他背叛他时,他也曾痛下决心:既然得不到他,那至少要得到天下!
然而,这一刻,他想见他,只想见他而已。
他想再次在凤凰树下听他弹奏落英,看他低眉敛目,沉静如莲的样子。
他还想对哪个清高的人说:你不爱我,不要紧,只要你还留在我身边,就足够了。只要我是爱你的,就足够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又是鸿雁北归之时,他一统天下,功成身返。
进入帝都时,他不禁抬头,仰望着巍峨的城墙,忽然想到:算来,这该是他和他相识的第十个年头了。
他应该会在染枫楼等他吧,或许,他此时正在树下抚琴。
时值凤凰花开的时节,他的身边想必又落了一地深深浅浅的红,而他抚琴的姿势应该还是那般优雅,他身上的白衣还是纤尘不染,衬的他恍然如仙……
想到这,他,禁不住地,微笑。
推门之际,他已可想见那如火如炎的凤凰木辉煌的样子,那在风中招摇夺目的绚丽嫣红。然而……
花呢?那一树的繁花呢?
他惊异万分,院中的凤凰木只残留着光秃秃的枝桠,在三月的晨风中痛苦地僵持着。
没有繁花,没有红炎,因为,凤凰死了,不再涅磐。
染枫楼在一派安静,祥和中迎接他。
楼内窗明几净,一切仍和他离去时无异。
他的琴就摆在他常为他弹奏的地方。弦已经续上了,似在随时等待着他回来,为他弹奏的样子。
但,他呢?他人呢?去了那里?
窗外,掠过双双回巢的燕子,清脆的鸣唱声声入耳,婉转动听。
他的心头却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来人啊——”他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带着微微的颤音,泄露了他内心不详的预感。
“他去了那里?”
“启禀陛下,燕皇子殿下已经仙去。”宫人来报。
霎那间,他如五雷轰顶,一阵眩晕,几乎把持不住。
他死了,他死了,怎么可能?
宫人又道:“皇子殿下就葬在入城的那条路旁,他说,若陛下功成回京,他应该可以看得到……”
闻言,大恸。
继而,他发出一声悲呼,狂奔出去……
黄沙漫漫,官道萧萧。
在离城门不远,他寻获一座孤独的青冢。
三尺之遥,方寸之间,那,就是他埋骨之处了。
坟上芳草萋萋,他揪着头发,怆然泪下。
曾经,他得到的,握在手里的那抹月色,如今,只剩下眼前一杯黄土,一手苍凉。
那一刻,他才恍然醒悟:原来,他也是爱他的。
所以,会将落英的断弦续上。
所以,会希望葬在他回城的路旁。
所以,他的魂魄会不远千里来向他话别。
他的情,用得比他深。
留在他身旁,他受着千夫所指,万众唾骂,他独自忍受着杀父之仇,灭国之恨的煎熬,以至日渐消瘦,憔悴不堪。
即便如此,他还是爱他的,至死不渝地爱着他的。
而今,他的琴,仍放在他为他弹奏的地方;他的人,葬在他回还的道旁;他的魂呢,那一缕月魂又将在何处安息?
他不知道,他只清楚一点,他失去他了,今生今世,滚滚红尘,再也寻他不着……
流年似水,风云变幻,功名利禄宛如过眼云烟,他,早已看透了,也不再留意,然而,他留下的那面琴,他仍小心收藏着,几十年了,依旧完好如初。
每逢凤凰绽放的时节,他总在恍惚中看见,他,在一地火焰般耀目的落红中抚琴。素衣,银发,金眸,仿佛皎洁,冷冽的月堕落九天。
每当华灯初上之时,他总能忆起,灯下,他静静地凝视着他,许久,许久,深幽的眸子似含着隐隐的情意,然后,他轻声说:回去……要小心……
终此一生,他都无法忘了他的。
只是,此情成追忆,回首,已惘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