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鑫似乎在做着什么痛苦的梦,一直不断的翻身,呼吸沉重而紊乱。
“乔……乔……”他讲着梦话,声音戚切而痛苦。
乔?是他的那个男友吧……
无声地为他叹息着,魏采也觉得心酸酸的。
“乔……乔……”他不断呼唤着,声音时高时低,可是反复只有一个字。
魏采实在熬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看杨鑫一头冷汗,不停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取过手巾按去他额头上的汗,魏采轻轻拍抚着他:“我在这里……在这里……”
杨鑫似乎对他的声音有了反应,不再胡乱翻着身了,握着魏采伸过去的手,两行清泪忽然从他那紧闭的双眼中滑落了下来……
忘不了那个人吗……
轻轻握紧手中纤瘦的手,魏采在心底无声的叹息着。
所谓真爱的心情,最可怜的地方就是不会随着对方怎样对你而变化——所以如果爱上对你好的人也就罢了,要是一旦被所爱的人恶待,那往往只有注定了伤心的命运了……
能遇到可以两情相悦、厮守终老的人究竟有多难啊……
在心底叹息着,魏采看杨鑫终于睡安稳了,才蹑手蹑脚的爬回自己的床去。
接下来的日子,魏采是在少有的被照顾的情绪中度过的——李伽德一下班就会赶到医院,又是帮他擦身又是喂他吃饭的,搞的好像魏采病得有多重似的,魏采只好告诉别人他们是表兄弟以免引来猜测的目光。
虽然有点不愿承认,魏采还是感觉到自己心底渐渐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扩散着——在呼叫呐喊着让自己珍惜这样的相遇——而每次接触到杨鑫在极少的清醒中投过的那种羡慕掺杂着绝望的眼神,这种感觉就分外的浓重了起来……
错过爱情的人,大概比从没体会过这种感情的人更要痛苦的多吧。
杨鑫晚上的梦呓仍在继续着,所有的内容仍然只有那一个残缺不全的名字——魏采虽然每晚都会握着他的手安慰他,却从没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那之后,赵晨又来过一次,杨鑫这次总算有点清醒,但听赵晨说了一会话他又支援不住的昏睡过去。
老赵临走的时候偷偷把魏采拉到外面:“魏课长,要是杨鑫有什么……你通知我一声……”
为这样伤感的话题沉默了一会,他又续道:“我也不方便多来,你知道……”
魏采深知人言的可怕,但和杨鑫这一段同住下来,他对这命运悲惨的青年也多了一份关心,悄悄的对赵晨道:“你知不知道杨鑫的那个同事现在在哪……”
听魏采提到这事,赵晨就一皱眉:“别提这个人了——人家娶了公安局长的女儿,现在不知道多风光呢……位置坐的牢牢的……”
“这样啊……”魏采也为之黯然,半晌才道:“哎,反正你有机会的话,让他来看看杨鑫吧……”
“嘿——”老赵的眼睛也红了,道:“你知道什么……乔文浩他现在坐的就是杨鑫以前的位子……”
魏采无话可说,两人相对无言地沉默了一会……
“哎,李主任也来了——我也该走了……”胡乱擦了擦眼睛,老赵指了指正向这边走过来的李伽德,向魏采告辞。
李伽德走过来,看魏采站在走廊里,忙担心的揽住他:“哎呀——也不怕着凉……”
飞快的脱下外套,他也不怕侧目的披在魏采身上。
魏采无言的扯住那件外套,任凭李伽德把自己向病房内扯去。
比较是很残酷的事——
但……
真得很高兴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
这天起来,天气很好。
魏采望望窗外——天蓝而无云,一切美的恰似少女眼中的生活。
也许是好天气的缘故,杨鑫看起来也比前两天要精神的多。
他靠在床上,看见从盥洗室回来的魏采,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魏采,你有没有电话?可以借我用一下吗?”他的声音轻轻的,脸上却有少见的红晕。
“当然。”魏采忙拉开旁边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了手提给他。
其实他自己的电话扔在家里了,这个还是李伽德硬塞给他的。
“谢谢。”杨鑫接过电话,轻声道谢着。
魏采看他拨了号,将电话搁到耳边,却隔了很久没有讲话,不由有些奇怪——
“怎么?接不通吗?”他关心的问着。
杨鑫摇了摇头,按掉了电话,又重新拨号。
握着电话,他还是一样沉默着,只有眼睛里隐隐露出复杂的神色来。
隔了有三、四分钟,他终于轻叹一声,挂掉了电话,默默的递还给魏采。
魏采收好电话,看他还呆呆的坐着,终于耐不住的关心:“是不是有要紧的事情?”
“要紧的事……?”杨鑫转过头来,用几乎是茫然无焦点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没什么要紧的事……”
魏采给了他一个笑容:“要有什么事别客气,尽管开口。”
“嗯——”杨鑫轻轻应了声,又对他笑了笑。
魏采见他不欲多言,也不好过于关心,忙半掩饰的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法律汇编,装作专心的看起来。
眼角余光间看到杨鑫似乎很百无聊赖的斜倚在床头,眼睛看着天花板,手胡乱攒着被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觉心下微微恻然——自己和他同房也有一个星期了,除了老赵来过两次,并没见有其他什么人来探望他——不过也幸好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就是了。
发现魏采在看自己,杨鑫转过了头,忽然开口:“魏采,我问你件事——说错了你别生气好吗?”
魏采点了点头:“你问吧。”
心里却已经隐隐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了,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果然,杨鑫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魏采,你和李律师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一对……”他的声音本来就轻,说到最后两个字更是陡然低了下去,几乎听不出在问什么。
魏采却听懂了。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李伽德是我表弟,我们家在外地,只有他一个亲戚在上海,当然只好让他来照顾我了。”
声音开朗的让他自己都几乎怀疑这是真话了。
“这样啊……”杨鑫似乎颇为失望,“对不起……不好意思……我误会了……”
看他低着头低低道歉,魏采也觉得心里不太好受,几乎忍不住要把真相告诉他了,可是理智还是阻止了他的这种冲动——杨鑫自己就是事实曝光的最好的前科之鉴。
杨鑫又无言的坐了一会,终于有点吃不消了——红润的脸色也微微发白。
“我先睡一会……吃午饭的时候麻烦你叫我一下好吗?”他微微歉意的对魏采道,努力的想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
心怀歉疚的魏采忙点头:“没问题,你尽管睡好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叫你。”
看杨鑫躺了下去,他也埋头读起手上的专业书籍来。
……
“33号床,吃药了。”
护士小姐清脆的声音把魏采从书里的世界拉了回来,接过了她手里的药,魏采看她捧着药盆走向杨鑫。
“32号床,吃药——”
她叫了一声,杨鑫却没有反应,魏采有点紧张的看着他们——
护士轻轻伸出手推了推看上去脸色苍白的杨鑫:“杨鑫……杨鑫……”
杨鑫仍是一动不动的躺着,护士翻了翻他的眼皮,一脸凝重的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后主治大夫带着助手跟在她身后一起走了进来。
医生走到杨鑫床前,熟练的检查着,一边指挥助手接上各式医学仪器。
“准备强心针剂——”仪器上的警示灯抖的亮了起来,看在魏采眼里是一片凄厉的艳红。
“医生……”他犹豫的开口,把询问的眼光投向杨鑫那死一般苍白的脸。
医生冷冷的看他一眼,“没什么事的——你能不能麻烦先离开一会?”
“噢——”魏采忙答应着,一边走到阳台上去。
隔着玻璃窗看他们开始把各式管子插入杨鑫的身体——也许看过了太多生死,医生们个个面无表情,仿佛面对的是一具无生命的肉体。
魏采无声的叹息着——
猛然,手机铃声在只有仪器运行和医生低声指示的寂静空间里震天价的响了起来。
魏采有点尴尬的走进病房,从抽屉里拿了兀自响个不停的手机,在医生们指责的目光中快步走到露台,按了接通键:“你好,哪位?”
那边是个陌生的男声,年轻而微带恼怒:“前面是你打我手机吗?为什么不讲话?”
“啊——?”魏采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只好胡乱应着。
“我前面在开会,还特地跑出来接的电话,结果居然是无声电话——你谁啊?到底有什么事?”那边的男音显然对他的应答不太满意,声线也微微高了起来。
“请……请问您哪位?”魏采有点懵然不懂,愣了片刻终于轻声问道。
“侬有毛病啊?名字也不知道瞎打什么电话——我是乔文浩。”
魏采猛然醒悟,视线的投向僵硬的躺在病床上的杨鑫——他那两个无声电话竟是拨给乔文浩的……
是要听听他的声音吗?
他早上精神的骤然好转大概就是所谓的回光反照吧——
而乔文浩的手机大概有开通来电显示功能,一开完会就来追查是谁打的无头电话。
魏采忙冷静的应对道:“噢……对不起,原来是乔先生……对,我前面是打过电话……”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医生们正忙碌的把各色不知是什么的药品注入那个没有反应的躯体,而仪器上的红灯却依旧闪烁着,抖动的心律线也渐渐趋于平缓……
“那前面为什么不讲话啊?还有,你到底谁啊?”听魏采似乎挺有礼貌,乔文浩的怒气也微平。
“哦——我是杨鑫的朋友……前面电话有点不太好,可能你听不到我讲话——抱歉……”
一听到杨鑫的名字,乔文浩显然吃了一惊,长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虚弱:“是杨鑫的朋友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你明天有空吗?能不能请你……”
魏采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下了——连接着杨鑫的仪器猛然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把魏采的目光引向萤幕上变成一根冷冷的绿色直线的心律线,眼看着医生们乱成一团……
乔文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仓皇而乱:“啊——抱歉……我最近很忙——明天还要陪老婆去做产前检查……实在没空……抱歉……”
“做产前检查啊……”魏采有点奇怪自己的声音居然还能这么冷静,“那就没办法了……”
两人无言的沉默了一会,乔文浩似乎犹豫再三,终于轻轻问:“杨鑫……杨鑫……他还好吗?”
魏采无声的扶着玻璃窗,静静看着主治医生摇了摇头,停下了忙碌的手——护士迅速的撤下杨鑫身上的各色管子,把白色的床单盖过了那张苍白而年轻的脸……
“很好——他很好。其实——”魏采故意停了停,语气抖得暧昧起来,听到电话那侧紧张的呼吸声,“其实我是他的新认识的朋友……你明白?”
听到乔文浩干笑了一声,他又续道:“我是硬问他要的你的电话号码——我其实是想请你以后别再见他了……”他故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象个嫉妒的丈夫。
“当然——”乔文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而无情感,“那当然——”他似乎是茫然的在靠本能应着,魏采对着电话冷冷笑了笑,按下了挂断键。
幼稚——
他骂自己。
收起电话,他从阳台上走入了病房——杨鑫的床已被理干净了,翻起的被褥和空空的床头柜看来就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一样——所谓生命的流逝,对当事人来说就是一切的休止,而对于不相干的局外人来说,则不过是疑幻疑梦的一段经历而已……
杨鑫死了——
魏采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
他和杨鑫所有事实上的关系不过是同住过一个病房七天的病友而已,彼此没什么了解——但魏采又总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联系不止如此而已,也许就是因为这莫名的联系,让魏采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整个这一天变得虚幻起来。
到下午李伽德来的时候,就看到魏采坐在病床上,手里抓着一本书,眼睛却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怎么?想什么想出神了?”李伽德笑着走过来,放下手上的水果,关切的问着。
魏采搁下了手中的书,随意望了他一眼,道:“哪有……只是没什么可干的罢了。”
这时李伽德才发现杨鑫的床空了,他“哎呀”了一声,把询问的视线投向了魏采。
魏采无言的点了点头,李伽德露出了同情的神色,随即却做了一个令魏采无法理解的动作——凑前一步抱住了他。
“可怜的采……”他讷讷自语着,手轻轻摩娑着魏采黑的发亮的头发。
魏采整个脸被埋在他的胸前,很不自在的左右挣扎着,“什么呀……死的又不是我……”
“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如果想哭就哭好了。”
“神经病!鬼才想哭呢。”魏采没好气的笑,一边用手推他,“快点放开啦,别让人看见。”
“谁要看谁看好了——我就是喜欢男人,怎么样?我才不像那个什么乔文浩呢,缩头乌龟!”李伽德的口气冷硬而急促,“我才不怕人知道——被人看到有什么了不起的……嗤!”
他的话语里里有浓浓的不屑,魏采知道那是针对乔文浩的。想起杨鑫最后的痴心举动,他也多少有点伤感,一时倒忘了挣扎,只是默默靠在李伽德温暖坚实的怀中,任凭他柔柔抚摸着他的肩颈。
两人就这样默默相拥了一会,李伽德放开了魏采,两人对视一笑,仿佛彼此的心借由这拥抱更贴近了一步。
“我给你去买饭吧,我和你一起吃。”李伽德的声音此刻听来分外温柔,魏采也是难得的柔顺,轻轻点了点头。
不一会,李伽德买了东西来,把饭菜放在床头柜上,两人相对吃了起来。
“他——”李伽德指了指杨鑫的床,“那时候是一个人吗?”
“嗯。”魏采点了点头,埋头扒着饭。
“他老爹老娘也真够狠的,儿子快死了也不来看一眼——”李伽德似乎有点感慨,“那他有说什么吗?”
魏采用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开口:“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打了两个电话给那个姓乔的……不过没出声就是了……”他又夹起饭盒里一块排骨,用力嚼了几下一囫囵吞了下去,又续道:“那姓乔的下午还打电话来问呢,我跟他说我是杨鑫的新男朋友,叫他别再见杨鑫了……”想到乔文浩那悻悻的口气,魏采有点得意。
李伽德也笑了:“你这家伙——”看着魏采狼吞虎咽的样子,他觉得有点奇怪:“采,你干吗吃这么快,我又不会和你抢。”
魏采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只是忽然觉得……能这样好好活着吃顿饭也真不怎么容易——还是在能享受的时候好好享受,不要再假别扭了。”
聪明的李伽德马上察觉到了魏采的弦外之音,拼命按奈住心底浮起的暗喜,他装作不在意的开口:“采,我看我今天就不回去了,这房里刚死了人,留你一个人不大好……”
魏采看了他一眼:“医生才不会同意呢——我又不是重症病人。”
“嘿,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李伽德笑了,看出魏采并没有反对他留宿的意思,心下暗暗欢喜。
“是吗?”魏采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忽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