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晖放低了声音说,“今晚那些人,要杀的是他。”
“哦。”皓恩不再多问,心里却觉得委屈。他挨这一枪,原来是替何三挨的,真正是冤枉。不过,这样一来,何三欠他的人情,也就欠大了。
他与何三,素昧平生,凭什么替何三挨枪子儿?何三害他挨枪子儿,日后自然得用天大的人情来还。
澳门这一趟,他总算没白来。
传晖本来想让皓恩在香港的医院再住上一段时间,可皓恩说只是外伤,在澳门何家的医院已经处理得很好了,不用再去医院。
何三不表态,只说,“皓恩身上的伤,一看就知道是枪伤。”
这样明显的枪伤,送到医院,万一有人说漏了嘴,只怕会同时招来警察跟黑道枪手。
“那怎么办?”传晖看向皓恩,“要不,送你回纽约去休养一段时间。”
听到传晖要送自己回纽约,皓恩急了,抓住传晖的衣角,露出哀哀的表情,“我不要回纽约!”
传晖犹豫,“可是你伤得这么重,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
皓恩挥动胳膊说,“一点儿皮外伤而已,休息几天就好了。”
德力特在一旁阴笑不作声。
刚才还叫得跟杀猪一样说自己要死了,这会儿在传晖面前又充起好汉来了。
这个人,从前是没吃过苦。遇到传晖,却是什么苦都吃尽了。
难得的是这个人善于以苦为乐。
上次割肝脏的时候,这个人说,“以后我和传晖之间的关系再也割不断了。”
这次中了枪,这个人说,“幸好有我跟着传晖到澳门,幸好这一枪是打在我的身上……”怎么听都是很陶醉的语气。
德力特想的是:幸好,我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否则一定以为自己遇到了疯子。
69
传晖本想低调回港,最好是不要惊动任何人。可是回到望海居,却见大厅内灯火通明,自己的父母亲大人与大哥传彬,何三的老爹赌王何竞昆,一干人齐齐地侯在厅内,脸上俱是担忧与不安的表情。
传晖面带愠色,望向何三。
不消说,通风报信的,一定是何三。
何三赶紧作解,“是我通知的伯父伯母。”
差一点儿就是两条人命。兹事体大,他不敢隐瞒不报。
沈夫人第一个抓住受伤的皓恩,“皓恩,快让赵医生看看伤口。”
这何三倒是将情况汇报得详尽,连赵医生都赶来待命了。
何三马上请命,“我陪皓恩和赵医生上楼。”
他对望海居熟门熟路,即时代行起地主之职。
听说皓恩替传晖挡子弹,沈爵士夫妇既是震惊又是不安,更觉得亏欠了皓恩。
皓恩孤身来到香港,本该由沈家处处照拂周全,没想到这才来没多久,就让人家孩子受了伤。
沈天诚直说,“怎么会出这种事?这可怎么是好?怎么向人家亲生父母交代?”
何竞昆赶紧自打板子,“都是我家那衰仔行事卤莽,自己的事没拾掇好,惹出这么大乱子。”
沈天诚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自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帐算到何三身上,“泰国南美那帮人实在是丧心病狂,令钧也要注意安全。”
何竞昆叹口气,“令钧本来是读书的好材料……没办法,我那一堆儿女中,也就令钧还有些样子。”对着沈天诚道,“不象你,两个儿子都有出息,随便哪一个,都比我那一堆不长进的加起来还强上千倍万倍。”
沈夫人插进来说,“令仪令薰都是顶乖的孩子。”
她一直羡慕有女儿的人家。何家那两个女儿,生得又美人又机灵,叫她看了很是眼红。
何竞昆马上开起玩笑,“我是最中意你家的传晖,我的那几个女儿,传晖若是看得上眼,我马上把女儿许给他。”
两家大人在这边打趣,传晖却坐不住了,向几位长辈打招呼,“何叔,爸妈,我先上去了。”
“好,你先上去歇着吧。”沈夫人心疼儿子,最先发话,其余人赶紧附和,“对对,折腾了一天,好好歇一歇。”
传彬说,“我跟你一块儿上去。”一边小声问传晖,“皓恩不要紧吧?”
“子弹把人都穿透了,怎么会不要紧?”不要紧是说给几位长辈听的。
为掩人耳目,传晖和皓恩在澳门的医院内洗了澡换了衣服,弄好后看上去都是崭新挺括的样子。
传晖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到澳门去。”
传彬拍拍他的肩膀,“这是意外,不是谁的错。”
传彬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遇到事情总是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他就是怕传晖钻牛角尖才特地跟上来。
传晖与传彬一起上楼,在楼梯口遇到赵医生。
赵医生说,“伤口处理得很好,注意不要沾水就是了。”
传彬上楼看了看皓恩,与何三一起走了。
传晖这才得空坐到床边问皓恩,“饿吗?我去弄点儿东西给你吃。”
皓恩说,“还是我来做吧。”传晖自下午吐了一直没再进食,这会儿一定饿坏了。
传晖说,“你还是好好躺在床上。”又说,“复杂的东西我是不会做。我随便做点儿吃的给你暖暖胃。”
70
传晖替皓恩掖好被子,转身进了小厨房。
传晖进了厨房,发现保温电磁盘上放着一只铜盆,揭开盖子,发现竟是一锅鸡汤云吞。
那主厨小顾还真是个有心人,也不用人吩咐,早把宵夜做好了在这温着。
这大概也是皓恩的面子。皓恩笼络人的本事当属一流。
那主厨小顾是个极好安静的人,除出进厨房做事,便是呆在自己的房里看书听音乐。从大陆到香港这么久,也没见他出去玩过。
之前传晖与这个人几乎是不照面的,皓恩来了之后,传晖才与他碰过几次面。
传晖看见这位顾主厨亲自送来宵夜,还颇觉意外。
皓恩说,“我教他法语,他教我做菜。”
“厨子也要学法语吗?”做中国菜的厨子也要学法语,时代真是不同了。不过,法国菜是西菜之首,小顾学法语大概是想研究法国的菜谱吧。传晖那样推测。
皓恩却说,“小顾学法语是为了看萨特的原著。”
传晖好不容易才将差点儿脱臼的下巴扶回原位。末了传晖郑重地对皓恩说,“你还是多介绍些法国的菜谱给他看。”
厨师看《论语》还能知道“食不厌精”,看萨特,“他人是地狱,“,保不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菜来。
传晖用瓷碗装了云吞端到床前喂给皓恩。
皓恩眨一眨眼睛,“传晖吃一个我吃一个。”
若是在平时,传晖一定会觉得他是拿肉麻当有趣,这时候,传晖拿起勺子,心里却是有千万种滋味在翻涌。
古时候最多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典故,现代人对这种抽象的情义气节却是只欣赏不效仿。
朋友是用来出卖的,爱人是用来牺牲的;天大地大,只有自己最大。
如皓恩这样爱人爱得全无保留的,真正是异类。
传晖不禁要问:”值得吗?为我这样一个人。”
皓恩低下头,“传晖,其实,我是个胆小的人,我太怕失去。中了枪我疼的不过是皮肉,如果失去你,我会活不下去……”
他替传晖挡子弹,不是因为勇敢无畏,而是因为害怕,他至怕失去。
上一次他硬是从死神手中抢回了传晖,自此他的神经变得敏感脆弱。
他不能再经受一次那种人力无法阻挡的巨大的惶恐。
到一切收拾妥当,两个人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
皓恩伸出手,拉拉传晖睡衣的袖子,“传晖让我抱抱好吗?”
传晖把身子移过去一些,“小心你的伤口。”他怕碰着皓恩的伤口,特地在两个人当中留了些距离。
皓恩苦笑,“我只是想证实一下:你还在,你是完好的。”
传晖觉得皓恩是把自己当成易碎品了,“我又不是什么绝世珍品。倒是你,一会儿割肝脏一会儿又被子弹穿个洞。照这样下去,我早晚会被你吓死。”
皓恩一手抱住传晖的腰,一手在传晖的胸口轻轻按揉,“传晖你放心,我这种祸害,天堂地狱都不肯收,所以,只好留我在世上作恶千年。”说着自己哈哈笑起来。
传晖知道皓恩说这番话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可是皓恩这样为他着想,反而教他心里酸涩难当。
这时听得皓恩轻轻地在耳畔说,“传晖,要是有一天,你遇到你喜欢的女孩,你决定要跟她在一起,你能不能在心里,为我保留一个小小的角落……”过去他只想着把传晖据为己有,现在,他却只想让传晖幸福完好。
他知道传晖的愿望:找一个清清亮亮的女孩子,有一个温馨可爱的家,生一堆胖手胖脚的小孩子。
如果他肯放手,传晖一定能轻而易举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不是不肯放手,他实在是……放不开他的手。
“净说些有的没的,“传晖没好气地说,“我只有一颗心。如果我爱一个人,我的心里便只有他一个人。我不会搞什么‘小小的角落’那一套!”
从这个人来了之后,整颗心便被他占得不留一丝缝隙。
怕他冷了热了,怕他吃不好,怕他睡不好,……整颗心为他终日悬着。他倒好,拿自己身体去挡子弹,过后居然用这么卑微的语气来试探自己。还什么小小的角落。
这只胡思乱想的熊!真该把他脑子里的弦好好校正过来。
传晖扯住皓恩的耳朵,“你给我好好听着:你是我一个人的!我的老婆、儿子都由你一个人当。少给我七想八想搞什么小小的角落!”
“嗯嗯”,皓恩可怜地呻吟,“我的耳朵要给揪掉了。”
“你的熊耳朵本来就只是摆设,我讲的话你几时听过半句?”不听话的耳朵,扯掉算了。
71
传晖想到皓恩为自己所受的伤,心疼得无法入睡。
自他遇到皓恩,皓恩便是伤病不断,上次是割肝脏,这次被子弹穿透身体,谁知道下次又会有什么意外?
不是他思虑过多,他实在是怕,怕皓恩再伤到哪里。
皓恩知道传晖睡不着,在他背上抚拍,嘴里轻轻哼唱,“传晖宝贝睡觉觉,我的宝宝我最疼,宝宝健康我开怀,宝宝伤心我难过,我的宝宝不一般,天下只有这一个……”
传晖见皓恩受伤了还不好好将养着,嘴不停手不住的,开口道,“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睡觉不要人哄。”
皓恩把传晖侧转的身子扳过来,柔声道,“传晖,心里有事就说出来,我最怕你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
传晖轻轻问他,“伤口疼吗?”问完便觉得问多余。子弹从身体对穿对过,流了那么多血,能不疼吗?偏偏自己又不能替他疼。
“传晖是在担心我么?”皓恩的手抚上传晖的脸。
传晖把皓恩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从我遇到你你就一直状况不断,我的心每天都悬在半空,从来没有踏实的时候。”
这是传晖第一次说出内心的感觉,皓恩听了,沉默了良久。
他原是想让传晖幸福完好,没想到,他带给传晖,只是压力与担忧。他一直以为他是个好情人,为传晖他什么都肯做,却没曾想,他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能给传晖,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总是痛苦大于快乐,那又何必在一起?
跟传晖在一起,他觉得心有所系,有种以前从不曾有过的充实的快乐。可是,与他在一起,传晖却是不快乐的。
传晖的不快乐,是因为他。
如果他没有扰乱传晖的生活,如果他没有强行进入传晖的生命,现在的传晖,应该是快乐的。
皓恩第一次感觉到心痛。
会将身体与意识绞碎的痛!
相形之下,麻药失效后伤口剧烈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
他的生命,早已与传晖的生命交融在一起。
到这时候,要他放手,他做不到,也放不下。
但是,看到传晖不快乐,他会心痛。精神上的痛感,远胜于肉体上的折磨。
皓恩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痛,只是抱紧了传晖低低地问,“传晖,你不快乐么?”
传晖一时间愣住。
从小到大,没有人问过他:你快乐吗?
长辈们只问,身体怎样?功课怎样?缺什么?要什么?
长大一些,同辈见到只会问,公司如何?又赚了多少钱?有什么玩乐?
快乐原是太奢侈的事。
到皓恩问他,他才在想,我不快乐吗?
不!不!
尽管与皓恩在一起,不全然是快乐。可是,当他看到皓恩满足的笑容时,他亦会觉得内心是满满载载的幸福。
他喜欢这种被一个人占据心灵的感觉。
皓恩见传晖不说话,认为传晖一定是不快乐的,心里又难受又惶恐,满是自责地说,“传晖,是我害你不快乐。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你这傻子,“传晖摸摸皓恩的脸,“人活一生,哪能都是教人快乐的事?只要你好好的,我就觉得安心。”
“那传晖跟我在一起,有过快乐的时候吗?”
“有,看你吃甜点的时候。”想到皓恩吃甜点时的憨态,传晖就忍不住想笑。
皓恩委屈道,“我喜欢吃甜东西是生理需要,不吃的话心里会慌。”
原来传晖把他吃甜点当成了娱乐节目。
唉,只要传晖高兴,他愿意每天表演给传晖看。
传晖喜欢他是小维尼的样子,那他就一辈子做传晖的维尼熊。
皓恩也知道,让传晖快乐,是太难做到的事。
可是不管能不能做到,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到天快亮时两个人才睡着。
睡到下午,皓恩才缓缓地醒来。
传晖手上拿着文件,在床边翻看。
传晖见皓恩醒来,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摸摸皓恩的额头,问他:”睡得好吗?伤口是不是疼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