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香港,三明治竟是咽不下去了。
可见人的本质,都是耽于享乐的。
30
传晖原本不大吸烟,只在绷得太紧的时候,偶尔抽一支放松情绪。
近来却是越抽越凶了,象上了瘾一样。
烟抽得多了,睡眠也受影响。
半夜醒来,传晖总是不自觉地将手探向旁侧。
手伸出去,探了个空,顿时心也觉得空落落的。
睡不着,传晖坐在黑暗里,虚无地抽起烟来。
一抽,便停不下来。
袅袅的烟雾,彷徨着,久久不肯散去。
传晖横过身子,将旁边的一只枕头勾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那个每晚要他抱着拍着才能睡着觉的人,没有了他抱着拍着,还能睡得好么?
没有了那个人在身旁,传晖总是睡不安稳。
总是想着,想着那个温热的身体。
那个长不大的,总是要人哄要人捧的人。
再一想,那个人会缺了人捧少了人哄么?
那个人不过是在岛上住得无聊了,一时兴起,才与自己闹出这段,等烧退了,指不定有多后悔。
那样想着,传晖脸上便现出些自嘲的笑。
就算除去了所有的禁忌与束缚,那个人,又是他要得起握得住的么?
晚上睡不好,到了周日,便赖起床来,睡到中午才起。
早餐中餐并在一起吃了,传晖觉得应该出去走走。
一个人散漫地走到海边,胡乱地走着,看着。
忽然听到呼救的声音。
传晖来不及脱衣服,就直接跳入海中。
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有好几个暑假,传晖都在佛罗里达的海滩做救生员。
听到呼救声马上跳海去救人,对他,是本能反应。
将人救起后,传晖立刻拍打溺水者的背部,让他将灌进肠胃里的水吐出来。
到那半大男孩“哇哇”地吐出来,传晖只觉得头晕目眩,看出去,天摇地晃的。
见到被救者脱险,他意识一松动,身体顿时不能自控地瘫倒在沙滩上。
恍然间,传晖觉得有热的泪滴在脸上。
“传晖,传晖。”
带着大丹狗到沙滩散步的方文琪,见传晖浑身湿漉漉地晕倒在沙滩上,以为他出了意外,一时失了方寸,扑到他胸前。
见传晖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象是没了声气的样子,文琪忍不住落下泪来。
传晖努力地睁开眼睛,“我没事。只是,累了。”
他在佛罗里达的海滩,前前后后救起过十多个人,也没出过一点儿岔子。
如今,只是救起一个半大的男孩,他已是觉得力不从心,差点儿就跌在海里爬不上岸了。
他的身体,是大不如从前了。
传晖慢慢地坐起身,慢慢地抬起胳膊,伸出手,拭去文琪脸上,为他而落的泪。
“文琪,别为了我而哭。我不是能给你幸福的人。”
传晖的声音,淡定而明晰。
他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因为知道得太过清楚,心里,预先有了悲凉的感觉。
他的心,他的心早被那个人占得不留一丝缝隙。
那个玩过就放手丢开的人,那个让他做了一场星光乱梦便从此不在的人。
文琪看着笑得那样绝望的传晖,脸上的泪,竟象是止不住了。
明明是在恰当的时候,遇到恰当的人,结局却不能圆满。
她只是不甘心。
这也许是她此生,唯一能去爱的人。值得她去爱的人。
因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看着他寂寞孤清的一个人,她却无法去爱他。
被传晖救起的男孩醒过神来,走到传晖身边。
“谢谢。”男孩说着对救他性命的恩人鞠了个躬。
传晖说,“天凉了,别再到海里游泳。要是喜欢游泳,我家有游泳池,欢迎你来。”
说着把方向指点给他,“就是那边那幢房子,蓝灰色屋瓦的那幢。”
男孩就嬉皮地笑了,“我知道你。你是沈传晖,香港十大杰出青年。只要周刊上有你的照片,女生都会跑去买。”
31
天,自早晨就灰蒙蒙地阴着,积了一层厚厚的雨云,却一直闷着掖着。
天气预告中的雨,总是落不下来。
到了下午,一通霹天雳地的电闪雷鸣之后,终于痛快地落了场暴雨。
雨势来得猛,住得也快。
雨过天晴,玻璃上挂着一条条的水痕,象孩子的泪脸没有擦干净。
传晖站到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向下看。
他看着被雨清洗干净的街道和广告牌,感到心里积郁已久的一些东西,也随着这一场雨,自觉地释放了大半。
这天没有应酬约会,到了下班的时间传晖便自己开车回家。
因为是自己开车,传晖开了那辆沃尔沃X系列的越野车。
这种瑞典车,外观阳刚硬朗,内部装饰简洁,开起来动力强劲,十足是一款男人的车。
当然,传晖选这款车的一个至重要因素是:这种车的安全性极高。
用旁人的话来说,人有了钱,就格外怕死。看沈二公子开的车,就知道他是个怕死的人。
旁人的话,传晖一向不往心里去。
城中有那么多无聊的人,不说点儿别人的闲言碎语,便象是活不下去了。
他不是那种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的人,旁人喜欢说他的事,便由得旁人去说好了。
他创立传讯的时候,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若不是顶着四方八面给他的压力,传讯大约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了。
压力越大,他反弹的力度就越大。
公司发展需要资金,他没有向沈家开口,而是自己四方游说去打开融资的渠道。
唇枪舌剑地磨砺下来,他才知道人的潜能是无限的。
而他的潜能,是受到外力刺激才释放出来的。
人言可以把一个人挤压成碎片。
反过来,不畏人言,用力击碎人言的同时,也能成就一个人。
车子出了市区,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转弯进了私家路,传晖远远地就看见自己家围墙底下坐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坐了很久,痴痴的,只在自己的期待中,花瓣儿落了一身也不觉得。
原本是高大的身材,因为蜷在墙根,倒象是缩小了许多,又将胳膊抱在胸前,身子缩成一团,显出怕冷的样子。
传晖只瞄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近身相处了那么多的日夜,那身影气息,早就嵌在心里。也想过要将其连根拔除,却只是做不到。
这骆皓恩,跑到香港来做什么?还流浪狗一样地坐在人家的围墙底下。
不知道又是在发什么疯。
32
传晖把车停在路边,走到那个人跟前。
传晖看一看他身上湿透的衣服和脸上、头发上未干的水迹,讥讽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演王子流浪记么?”
皓恩抬起头,神情有些瑟缩,“传晖,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有事么?”
传晖看一看周遭,并没有暗中跟随的车辆。这人一个人跑到这里,想做什么呢。
皓恩说,“我搭邮政飞机到香港来的。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证件。”
传晖只当他在说离谱的故事,仍然温言道,“我送你去酒店。”
皓恩的身子往后缩,“我不去酒店。”
传晖见皓恩神情萎顿,状态与往日大不相同,蹲下身,摸一摸他的额头,才知道他是发烧了。
“你发烧了。”传晖拉他起来,“上车。”
皓恩拍一拍身上的泥渍尘土,踌躇地望一望车内干净的皮座椅,“我的衣服好脏。”怕将车子弄脏了。
传晖把皓恩塞到车里,自己坐到驾驶座上,给私人医生打个电话。“老赵,我这里有人受凉发烧,麻烦你带上针药来一趟。”
皓恩咬一咬嘴唇说,“我不要看医生。”皓恩自小身体健朗,大病小病没沾过身。提到看医生,他便先怕了。
“是医生看你。”传晖睨他一眼。
这么大的人了,傻乎乎地蹲在墙根底下淋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一下。生病了还不要看医生。这样的人,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
传晖把皓恩带进屋,将一楼的淋浴室指给他,“先去冲个热水澡。”
皓恩看一看传晖,小声地说,“传晖,我饿。”
传晖说,“冲完澡再吃东西。”
皓恩洗完澡,腰上围一条毛巾就出来了。
传晖赶紧拿浴袍给他披上。“发着烧还不穿衣服。”
皓恩看到桌上热腾腾的云吞,抓着筷子就呼呼地吃起来,头几乎没埋到碗里去。
“你有多久没吃饭了?”传晖被他凶猛的吃相给吓着了。
“两天。”皓恩嘴里塞着云吞,含糊地说。
“怎么不早说?”传晖夺下皓恩的筷子,“你这种吃法,非吃出事不可。”
皓恩巴巴地看着碗里的云吞,“传晖,我饿。”
“饿久了不能一下吃这么急,会吃坏的。”
传晖取了小勺,“来,我喂一个你吃一个,要慢慢地吃。”
喂完一碗云吞,皓恩还想要吃一碗。
传晖说,“过一会儿才能吃。”
传晖领着皓恩上楼,让他躺到床上去。
皓恩说,“我不要吃药打针。”
“不吃药打针,你想烧成肺炎吗?”
皓恩说,“用物理降温。”舔舔嘴唇,“有冰淇淋吗?”
“吃冰淇淋物理降温?亏你想得出来。”传晖替他掖好被子,“把你搞坏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等赵医生来了,给皓恩量了体温,听了诊。
赵医生说,“烧得厉害,先打一针。”
皓恩抓着被子,叫道,“我不要打针!我要物理降温。”
传晖说,“你不打针,我只好打电话给你爸了。”
传晖已猜到皓恩是偷逃出来的,他不肯住酒店,也是怕被他老爸查到。
皓恩在传晖的胁迫下,哼哼唧唧地让赵医生打了一针。
到半夜,传晖替皓恩擦了额上背上的汗,热了小半碗粥喂给他,又喂他吃了药,才放他躺下。
又过一会儿,皓恩烧得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来。
传晖听得他叫,“传晖,快跳伞!”又惊恐地叫着,“不要!爹地,不要!”
传晖见皓恩惊得弓起身子,簌簌地发抖,不由得有些心酸。
这人以前虽然是胡闹,但真正的挫折风浪,到底是没有经历过。
那一次的事,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了阴影,事后仍是屡屡惊梦。
传晖把他搂在怀里抚拍着,“皓恩不怕,是做梦呢。”
皓恩呓语了几句,靠在他胸前,气息慢慢平复,又沉沉地睡过去。
传晖搂着身子滚烫的皓恩,心里慢慢膨胀着爱怜与悲戚。
传晖也想明白了。他与皓恩,是没有前途希望的。
皓恩他老子迟早会抓他回去。他老子再是把他宠到天上去,对这种断子绝孙逆反常伦的事,也是容不下的。
至于皓恩,皓恩对他一时认定的,想要的,有一份孩子式的执拗。可是这样子的一份感情,放到大千世界里,多磕碰几下,知道四壁都是能碰得疼人的,也会慢慢地因心灰意冷而无声无息地妥协。
传晖在黑暗中搂着个烧得烫手的身子,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胸口,却有一丝菲薄的凉意。
这依偎着他的,灼热的一束火焰,原是握不住的。
即便用尽了力气,也握不住的。
因为是随时会失去的,握在手上,带着小心与怅惘。
怕捧不住他,怕他化了飘走了。
那样的惶恐,把拥有的喜悦全冲淡了。
33
在巴黎,出院的时候,传晖说要回香港,皓恩不敢说不,更不敢有任何阻拦的行为。
几经交锋,皓恩已经知道,传晖表面平和,一旦激烈起来,却似火山爆发,往四面喷溅开来的火星热灰也能灼伤人。首先灼伤的,是他自己。
传晖对抗他的方式,只是将自己放在刀尖上,狠力地划伤他自己。
这恰恰是皓恩最不忍受的。
看着传晖痛,他胸腔里,是加倍放大的无限膨胀痛,直痛到心脏剥裂翻转。
对传晖决定的事,他不敢有异议。
他拼着命,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将传晖强抢回来。
他不想,也不容,传晖再有任何损伤。
看着传晖精神恍惚地走到太阳地里,脚步虚飘地上了出租车,皓恩只觉得,一颗心也跟着飞了出去,飘荡在半空,没着没落的。
他不放心传晖一个人,又不敢跟上去,只得叫司机开着车在出租车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只想着,传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他已经停不下来。——
他要一路看护着传晖,他要传晖安全、完好。
被他打碎的,散落一地的,他要跪下身去,一片片地拾起来,一点一点地粘合、修复。
到了火车站。
走入候车大厅,皓恩发现大厅里隔三五步便站一个看似闲适实则目光警戒的人。
再往前走,直直的,碰上锐利得能穿透人肺腑的目光。
一向潇洒强悍的父亲,站在那里,脸上竟有了憔悴之色。
那双锐利的眼睛,因为憔悴,比平日柔和了许多,教皓恩愈加不敢抬眼去看。
“让你的人回岛上去。你跟我回纽约。”父亲只说这一句,语调寻常,却是不容回转的命令。
父亲是有备而来的。
皓恩知道,不宜在这个时候与父亲起冲突。
他要想与传晖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