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陈六合来到大厅,大圆台上满满一桌菜肴,苏倾国喜上眉梢──做皇帝果然舒服。在守备府住了好几天,就属这顿饭花色最多。
慕容九州端坐主位,贺兰听雪忝陪在侧,另一边坐了战战兢兢的涂锦山。
三个人谁也没有动筷,就看著苏倾国笑眯眯地搬过张椅子往贺兰听雪身边一坐,伸筷就去挟菜。
“小苏……”贺兰听雪几乎是呻吟地轻喊。望见慕容九州面无表情,预感这餐饭恐怕有人要血溅五步。
已经刻意安排让苏倾国在房内用餐了,就怕他和慕容九州再打照面,失了礼数被慕容九州抓住小辫子,治苏倾国个藐视之罪。可想不到慕容九州竟然心血来潮地非要召苏倾国一起来用膳。
小苏危矣……
他盯著苏倾国笨拙地用筷子叉住条蜜汁醉鸡腿,额头青筋直冒。苏倾国却会错了意。
鸡腿送进贺兰听雪面前的白瓷碗。苏倾国笑道:“贺兰大哥,你是不是喜欢吃鸡腿,我让给你好了。”
当!贺兰听雪脖子上的青筋也冒了出来。涂锦山口唇发白,只有慕容九州神色不改,慢悠悠举起茶盅喝了一口。“贺兰,你身边这孩子很特别。”
贺兰听雪想笑,却只牵出个难看到极点的模样。
苏倾国这时才记起主位上的皇帝还没动筷,当下叉起另一条鸡腿送到慕容九州碗里。“这是给你的。”
满厅死寂。
“大胆,竟然对皇上无礼!”在慕容九州身后侍立的一个侍卫反应过来终于发话。
苏倾国莫名其妙。“这哪有无礼了?他是皇帝,我才把鸡身上最好吃的鸡腿让给他。哼,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苏!”贺兰听雪简直想把苏倾国的嘴巴堵起来。
出乎意料地,慕容九州居然没有动怒,反而一个手势阻止了身后侍卫举动。
望著碗里的鸡腿,再望一眼苏倾国,后者已经毫无形象地大吃起来。他突然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惊心动魄,厅上再度陷入压抑的沉寂。只有苏倾国也跟著一笑──
一只鸡腿,便让慕容九州笑了,这皇帝倒也知足常乐。
17
“我没想到,你今晚竟然放过了那孩子。”
中年男子坐得笔直,面对书案边秉烛夜读的慕容九州,不无感慨。他背上依然负著那把墨黑长剑,在烛光下折射出诡异光彩。
慕容九州放下书卷,伸个懒腰,嘴角仍噙著从晚膳回来后就不曾消退的笑意。映著发黑如墨,神情间少了几分日间的戾气,更添俊魅。“一个孩子而已,何必认真?”
男子面色变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轻叹了口气。
“你不相信我?”慕容九州往铺著熏香被褥的床上一坐,自顾自解开束发金箍,嘴角扬起丝讥笑。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么多年来,死在我手上的少年男女少说也有百八十个,我也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
“九州师弟!”男子听不得他近乎自暴自弃的话语,握紧了拳头,眼底尽是痛楚。
慕容九州缓缓抬头,凝视男子扭曲面容,终是一笑:“无论如何,我还是多谢许师兄,这些年,一直陪在我身边。可惜──”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平静地道:“九州这里的东西,许多年前就已经找不回来了,给不了许师兄你什么。”
“师弟你──”男子霍然站起。慕容九州却摇了摇手,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修长的手指轻敲床沿,脸上又恢复了算计。
“我今晚让那孩子一起用膳,是想看看他在贺兰那小子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
对于想踏上权利巅峰的野心家,感情绝对是一种奢侈。
他把玩著束发金箍,轻捏再松开,金箍已碎成细小的数十截。“呵,贺兰听雪,你想跟我金盛皇朝斗,还差得远呢!”
无情的笑容在烛焰摇曳下跳动。那许师兄静静看著面前人,黑亮双目慢慢蒙上层伤楚,慢慢走近,在慕容九州惊诧询问的眼神中单腿跪了下去。
长著粗茧的手指轻柔地穿过慕容九州披散双肩的漆黑长发,握上慕容九州双手。
“许师兄?”
“你别问,听我说……”男子抓紧了与他同样蕴藏著无穷爆发力的修长手掌,语调缓慢却又清晰无比。“九州,我只想告诉你。不论你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也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你,我许朝夕永远都会陪著你。我会替你做任何事情,我也不要你的任何东西做回报。”
慕容九州没有再出声。两个人,视线交缠。良久,还是许朝夕打破了横亘空气中的沉默。
“夜深,皇上请早些休息,朝夕告退了。”
他利索地起身,临别为慕容九州带上了房门,完全像个恪尽职守的侍卫。
这就走了?
苏倾国趴在屋顶上透过瓦片缝隙正看得津津有味,主角之一突然退场,他有些泄气。
怎么说,他也是头一回亲眼见到皇帝。还想挖点皇帝的私房料回去跟玄天崖的徒子徒孙们炫耀一番呢!所以吃完饭哄走了贺兰听雪就立马来屋顶找了个好位置偷窥。
当然,他的脑海里是没有危险这两个字的。
原来这姓许的跟皇帝是师兄弟,而且姓许的好像还很喜欢皇帝的样子……
如果贺兰听雪知道苏倾国这个念头,一定会激动得热泪纵横,再放烟花爆竹庆祝──苏倾国在他的熏陶下,终于也开始对感情变得敏锐起来了,谢天谢地!
不过,听皇帝的口气,似乎要对贺兰听雪不利……苏倾国抚著嘴唇,瞳孔里掠过丝慑人寒芒。
月光下,一抹冷冽刺目的光芒也迎面飞刺,快如闪电。
“什么人?”许朝夕的身影伴随森寒剑气疾扑屋顶。
居然被发现了?这姓许的耳目够灵敏!苏倾国暗赞一声,身轻如不著风的柳絮随剑气飘起,还不忘举袖遮住了脸。
他可不想给贺兰听雪带来麻烦。
“哗──”墨黑的的剑宛如有灵性的黑蟒撕裂夜空。苏倾国原来坐的地方屋瓦俱碎,扬起无数齑粉尘埃。
烟雾里,苏倾国却毫发无伤,反而借著剑气飘退丈余,落在了另一幢屋顶上。
“你究竟是谁?”从未试过出手落空,许朝夕动容,纵身追去,“敢来偷听,却不敢露面!阁下不觉得自己鬼祟么?”
呸!竟敢骂他鬼祟!苏倾国猛然回身,一手仍遮著脸,一条血红的长鞭自袖底暴长挥出。凌空一股劲气劈上许朝夕手臂,长鞭又倏地缩了回去。
“啊!”胳膊剧痛如割,许朝夕墨剑脱手而飞,直飞上天。
一条白色人影刷地窜上半空,轻巧地接住了墨剑,跃落许朝夕身畔。白衣黑发,月色下显得分外潇洒。
嗯,这皇帝真是越看越有味道了!苏倾国掠下屋顶前又给慕容九州加了印象分。
“我去追!”许朝夕抢过墨剑,还想展开身形,被慕容九州抬手阻止。
“不用了。”
“可是──”
“你的手,流血了。”
轻轻握起许朝夕淌血的手臂,慕容九州突又笑了笑,说不出的狡诈好看。“况且,我也知道他是谁了。”
18
如果苏倾国听到慕容九州最后这句话,多半会返回去问个清楚。不过现在他正在发愁──
迷路了。
苏倾国记性非常非常好,可就是不认路。
在玄天府二十年,除了自己的卧室和练功台,其他的地方没有人指路的话,他还是经常会把自己走丢。这也就是为什么府里的弟子时常能见到苏倾国游魂似地到处乱走。
只是这个丢脸的原因,苏倾国是死也不肯说出来的。
现在他已经发现自己遇上麻烦了。
翻过几个屋顶再下地,他就完全没了方向感。
刚才的打斗声早惊动了侍卫,大群人举著火把乱哄哄地涌向皇帝的住处护驾,火光照得四周通明。苏倾国只好躲在树丛后琢磨著该怎么回去。
“苏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正全神贯注蹲地上拿树枝画地图,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苏倾国回头。
火光下,涂锦山笑眯著双眼向苏倾国打了个揖。他身上穿著中褂,显然是被吵醒了从睡梦中匆忙赶来。
“咳,我起夜。”苏倾国一直没对这守备细看过,眼下竟觉得涂锦山笑得有点奇怪,但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怪。
“哦,苏公子,茅房在东边。”
记得他住的客房跟茅厕正好是反方向,那就是西边了。苏倾国得意地起身,潇洒迈开大步。“我刚去完,现在回房睡觉。”
“苏公子──”
“对了,涂守备,要有人问什么,你就当刚才没见过我。”
“但是苏公子──”
“还有什么事?”苏倾国不耐烦地转身。这老头,怎么这么罗嗦?
涂锦山满是皱纹的脸笑一笑,露出满口牙齿,倒保养得极白。
“下官想提醒公子,你的客房在西边。公子你走错方向了。”
苏倾国僵住,然后朝著涂锦山所指的方向飞奔,虽然没使出轻功,但那速度也够惊人。
四个字──落、荒、而、逃。
丢脸啊!居然被这老头知道了他这么大个人还会迷路。
“呵呵呵……”听到背后涂锦山一阵窃笑,苏倾国决定明天就叫贺兰听雪把这老头好好教训一顿,最好踢去哪个鸟不生蛋的山沟里当土地公,对著石头笑个够。
溜回自己房内没多久,外面人声渐渐低落,众侍卫搜寻无果,也陆续散去。陈六合却奉了贺兰听雪之命来看苏倾国这边有否遇险,见无异状便回去复命了。
翌日大清早,天气骤然转寒,飘起零星雪花。
没等苏倾国去找贺兰听雪,后者已先登门造访,还带来了几件质地极上等的新衣裳,自然是锦绣堂的师傅连夜赶制出来的。
他挑了其中一件浅蓝色的夹棉绸袍给苏倾国穿上。衫子的式样是现今最流行的敞领水袖,下摆刺绣了数朵淡雅的白梅,用略宽的银白衣带收紧腰身,身材线条毕现,修长矫健中带出几分少年的青涩柔韧,看得贺兰听雪眼更亮,苏矶脸更黑。
苏倾国翻看著其余的新衣裳,他不懂价钱,但件件衣衫摸上去滑贴无比,做功细腻,也知道贺兰听雪破费不少,当下道了谢让苏璇收起新衣,至于要教训涂守备之事,他早抛到了脑后。
“小苏,区区几件衣服,你不用跟我客气。”贺兰听雪含笑道,下一刻似想起了什么,摘下自己腰间佩带的紫金坠子替苏倾国挂上。
“来,这个送给你。”
小小的一柄如意,下面连著块圆形小金牌,牌子中间还锩刻著一朵精致的兰花图案。
苏倾国皱眉。“我不喜欢穿金戴银的,好俗气。”
贺兰听雪丝毫没动气。“这个紫金如意兰是金盛开国皇帝封爵我贺兰先祖时所赐,已传了数代人。虽不是免死金牌,也相差不远,即使皇帝要拿你开刀,看见这坠子也得卖我贺兰氏族一个面子。”
他注视苏倾国惊讶地微张嘴,一笑后神色严肃了点。“小苏,你要明白,皇帝的威严不容触犯。你昨天已经几次冒犯了皇上,要是再出什么乱子,我也不敢担保皇上会不会治你的罪。总之你记著别把这坠子摘掉,危急时候,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
昨夜他思前想后,最终觉得要在短短时日内教眼前的小家伙学会那一套套繁文缛节不啻痴人说梦,干脆给个护身符省事。
苏倾国心头一热。“那你没了坠子怎么办?”
“我是贺兰侯爷,金盛太祖遗训永不削藩。就凭这身份,皇帝也不敢轻易动我。”贺兰听雪朗朗笑,意气飞扬,别有番风云气势。
苏璇正在斟茶,瞥见他自信俊雅的笑容,不由红了耳根子。
苏矶听了贺兰听雪这番话,知道他确实是关心府宗,对贺兰听雪的反感淡了些,对贺兰听雪还放在府宗腰上的手也就眼开眼闭。
“那多谢贺兰大哥了。”
苏倾国不再推辞,心里也暗暗有了打算,绝不让皇帝有机会加害贺兰听雪。
贺兰听雪是他离开玄天府后,碰到的第一个对他呵护备至的人,他护定了。
仆役送了早点上来,贺兰听雪陪苏倾国吃了几块糕点,起身告辞。
“我得去皇上那边请安,昨晚闹了刺客,我今天要带人去四城门巡视,晚上才能回来。小苏,你没什么事就待屋里别出去,免得惹麻烦,知道吗?”
原来这么容易就当成刺客了!苏倾国嘴里还咬著糕,含含糊糊点头。
贺兰听雪瞧著他,越发喜爱,真想再聊上半天。但昨晚皇帝刚到守备府便有刺客来探,他说什么也要装装样子,领兵在城中搜捕一番好向皇帝交代。当下又嘱咐苏矶苏璇好生照看,出了屋,留下苏倾国继续与早点奋战。
19
边城的雪越下越大。贺兰听雪走后没多久,零星雪花已变成鹅毛飘絮,被风刮著呼呼做响。
守备府里不久便覆上层厚厚积雪,直到午后才停。不多时,竟出了太阳。
“苏璇,我们去打雪仗。”苏倾国逗小兔子玩了半天,早腻了,突发奇想。
“我不去。”看见小府宗摩拳擦掌一脸兴奋,苏璇猛摇头。她可记得清楚,苏倾国幼时一玩起雪仗来,玄天府弟子无不大难临头。上至树顶的松鼠,下至老府宗,全都被他用雪球砸得一塌糊涂。
“我也不去。”苏矶回想起以前被苏倾国一桶雪水从头浇落的恐怖经历,眼角抽搐。
苏倾国气闷,“那我自己玩去。”
一个人来到守备府后院的大空地。这里本是个花园,冬季里群芳凋谢,只余几株大树掉光了树叶,光秃秃的树干挺立刺骨寒风中。白雪半寸,在脚下吱咯轻响。
他蹲下身堆著雪人,片刻,一个臃肿雪人已稍具雏形。
正玩得不亦乐乎,极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苏倾国不动声色。
脚步声的主人停在他身后几步之遥,就不再上前。
苏倾国等了好一阵,都听不到那人说话,忍不住回过头,瞪著那个一身白衣,似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男人。
“喂,你看什么?”
瞪大的眼睛,仍是明澈如两泓清泉……慕容九州深沉地凝望了很久,才淡淡道:“没什么。”
那还盯著他看那么久干什么?苏倾国觉得这皇帝多半脑子有病,做个鬼脸,回头继续堆雪人。
慕容九州又看了苏倾国一阵,突然问:“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
苏倾国奇怪地停下手,站起身仔细端详起慕容九州。慕容九州背负著手,竟也任由苏倾国的视线到处乱瞄。
将慕容九州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看了个够,苏倾国才呼出口长气,笑道:“你是长得比我以前见过的人都要好看,可你也没有多出个眼睛鼻子什么的,又不是妖怪,我为什么要怕你?”
他笑得一脸轻松,根本就没在意身前的男人是手握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
慕容九州脸色阴晴变幻,终是低笑:“贺兰那小子,倒是捡到宝了。”
“什么宝贝?”苏倾国不懂他笑什么。
慕容九州唇角噙笑,莫测高深,慢慢走到苏倾国面前,凝视不语。
苏倾国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睁大眼睛回瞪过去。“看什么?”
“哈哈哈……”慕容九州大笑,凑在苏倾国耳边低声道:“下次记得来朕屋顶偷看时,要换上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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