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什么?”苏倾国狐疑地瞪著谈笑,这人不会还惦记著那碗面钱吧?却见谈笑勾了勾手指,“你就这么去找人,没用的。我教你。”
苏倾国倾下身子,听到谈笑在他耳边轻笑道:“死缠烂打,再不行,跪葫芦顶油灯,总之求到他答应为止。”
“有用么?”
“包管有用。”谈笑胸有成竹。
“那多谢了。”苏倾国一振缰绳,骏马如离弦之箭,急射下山,转眼奔出众人视线。
谈笑大笑几声,转身就见方歌涯无奈摇头。“你怎么去捉弄小孩子?”
“你不是喜欢这小家伙么?那我当然要帮帮他。”谈笑走近方歌涯,凝望著,直至方歌涯清咳一声别过头,谈笑才笑著扭头,跟方歌涯一起欣赏起崖顶风光。喃喃道:“七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若再不理我,我真要将玄天崖闹个鸡犬不宁。”
方歌涯唇角含著丝若有如无的笑容,淡淡回以一瞥。“你一身能耐,都是我教的,你以为自己真能斗得过我?”
谈笑嘻嘻一笑,才要说话,苏璇猛地发出声大叫,急得直跺脚。“糟了!府宗一个人上路,谁给他做吃的啊?”
“外面虽然兵荒马乱,只要有盘缠,还是能买到食物的。”方歌涯安慰苏璇。
“那个──”苏矶在旁刷白了脸,嗫嚅道:“府宗他,好像……忘带银子了……”
35
干水之畔,江风劲吹。烽火硝烟遮蔽了长天云日,千军万马在战鼓声里忘情厮杀。江水滚滚,涌起一个接一个血浪。
慕容九州高踞马背,督战江边,看著己方将士不断振臂高呼,前仆后继沿竹筏浮桥冲向对岸敌军阵营,微微勾起了嘴角。
这几乎是贺兰听雪的最后一道关垒。破此天险,京城很快将成他囊中物。
连续多日的昼夜猛攻,也已经将敌军的士气和兵力消磨得差不错,己方将士的情绪却正日益高涨。今天这一仗,当定胜负。
激战的大军忽地大声哗然。看到对岸那面巨大飘扬的敌军帅旗被火箭射中,火焰飞窜著颓然倒下,慕容九州身后将士都喜形于色,震天价欢呼起来。
“九州皇兄,我军攻下干水了!”一个骑著马紧挨慕容九州的锦衣男子也精神大振。
舜安王慕容眉,面容轮廓也秉承了慕容宗族的俊魅,但更像其生母,眉宇间多了丝阴柔味道。
慕容九州一笑,遽然拔出腰间佩剑。青锋三尺,寒光凛凛,隔江直指对岸──
“过江!”他断喝,声震大军。长剑凌空虚劈带起道白虹如练,力夹马肚,一马当先飞射出去。
众人轰然应和,将手头早就扎制好的无数竹筏浮桥放入江中,绵延铺开数里江面,跟著拔营渡过了干水大江。
万蹄纷沓,势如潮水,荡平了沿途一切敌军残兵败将,挥戈直逼三百里外的京城重地。
身后,金乌半坠,残照青山寂寥满江血。
两日之后,慕容九州的大军已兵临京城脚下,驻下大营与守城的数万兵将对峙。
春夜星空明净,一轮弯月似银钩,照遍一座座小山丘般的营帐,如洒霜雪。
许多列巡夜的兵士正在营地间来回穿梭,不放过一丝一毫风吹草动。中有一人蓦地大叫,引众人纷纷注目。
“那是什么?!”那人指著夜空,满脸震骇。
一人长发飞扬衣袂飘舞,就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以无比优雅的姿势凌空飞掠,虚踏几步,落脚整片军营最高的那根旗杆顶端上,满意地看著众人朝旗杆围拢过来,个个眼露崇拜。
这手功夫,慕容还没见过呢!改天也许该展示给慕容看看……苏倾国很得意地想著,一声清咳,成功地压下脚底众人骚动。
认路找人本来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好在大军这么大个目标,行进到哪里都天下知闻。他下了玄天崖后一路打听,倒也没走多少冤枉路。
不过,要从这许多营帐里找到慕容九州,不容易。所以苏倾国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
他深吸一口气,让声音清晰地传遍军营每一寸角落。“慕容,是我!我把解药带来了!”
万军尽皆从梦中惊醒。
熊熊火把照亮营地。遥望见被大批侍卫围护簇拥著的男人从座大帐篷走出,苏倾国大喜,飞身跃下旗杆,自众人头顶上方掠向男人。“慕容──”
“什么人?”侍卫厉声呵斥,齐出兵刃,挡住去路。
苏倾国身形一顿,止步。并非因为侍卫的拦截,而是他已发现那男人虽然也身材颀长,面容俊美,却不是慕容九州。
慕容眉打量著苏倾国,他是久经风浪之人,听苏倾国刚才那几句,直觉这突如其来的青年多半与慕容九州有关,更听苏倾国在嚷嚷什么解药,他心念一动,挥手示意侍卫放行。
“让他过来。”
绮丽奢华的描金皇帐内,慕容眉一边笑看苏倾国像个饿死鬼投胎,十指并用,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案头大堆食物,一边旁敲侧击,很快就把苏倾国的底细摸了个清楚。
他那多年来冷心冷情的皇兄,什么时候找到了这么个武功奇高的活宝?“呵呵……”他等苏倾国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笑道:“原来你是我皇兄的朋友,那就在这里过一宿,待我皇兄回来再做定夺。”
“慕容他人呢?”苏倾国满足地摸著肚子,吃饱喝足后终于想起了正事。这也不能怪他,下了山才发现身无分文,又不想去府里弟子属下产业找人要银子,传回玄天府,多丢脸!
与其被师侄徒孙们背后笑话,他宁可溜去那些官邸厨房里偷吃的。只是兵荒马乱,沿途官府家也勒紧了裤腰带,没什么他看得上眼的好东西吃,哪比得上面前的佳肴玉馐。
“皇兄他今夜带了亲卫潜入宫中,如无变故,明天就能带贺兰逆贼的人头回来。”慕容眉话音刚落,苏倾国便跳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
先前还不是你自己忙著吃喝?慕容眉不悦地皱起眉头,还没反驳,眼前一花,苏倾国已没了影子。
这等身手,千军万马间取敌首级易如反掌。慕容眉心底不禁泛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突然帐篷帘子一掀,苏倾国又飘回,著实令慕容眉吃了一惊。
“那个,皇宫在哪里?”苏倾国不好意思地问。
36
鎏金流苏宫灯迎风轻摇,烛焰明灭,将“栖凤殿”的金匾映上阴影重重。
凤栖梧桐,这正是金盛历代皇后的寝宫。此刻,原本把守殿外的侍卫都已经成了死尸,血迹散乱分布在台阶下、花木中……
乌剑割过最后一个侍卫的喉咙,许朝夕带著手下跃至廊下,向一身黑缎华服斗笠遮面的男人躬身道:“皇上,侍卫都处理掉了。”
“好!”男人摘下竹笠,轻轻抛动著手里那枚紫金如意坠子,笑得狡诈又好看。
还得多谢贺兰听雪这信物,让他一行轻松地通过了城门、皇宫中处处关卡盘查,不费吹灰之力就潜进深宫。
一柱迷香放倒了栖凤殿外的侍卫,只要再除掉贺兰姐弟和假太子,叛军群龙无首,必败无疑。
他撩起袍角,走向台阶高处。
“!”一声巨响,两扇厚重朱门被许朝夕和侍卫震开。众人如出闸猛虎,冲进殿内,迎面见到宫女太监便砍,不消片刻,数十名宫人已身首异处。
“慕容九州,你终于来了。”一个已近中年却依旧清丽娇柔的女人声音从幔帐后传出。
柔若无骨的一只素手,佩戴著宝光四射的指环和金丝镯,拨开了溅满血污的绫罗幔帐。
女人宫装云髻,仪态万千地出现众人面前。冷艳不可侵犯的清澈美眸无视遍地尸骸,只在慕容九州脸上一转,淡然道:“你杀了四海和真儿,今天还想杀我这未亡人么?”
慕容九州状似无奈地叹口气,“朕对皇嫂一直敬重得很,皇嫂你却非要与朕作对,朕也是逼不得已。不过么──”他瞧了眼贺兰皇后,微笑道:“在引出令弟前,朕还不会送皇嫂你上路的。”
几个侍卫走上前,试图架起贺兰皇后,被她双目一瞪,终究是金盛最有权势的皇后之尊,那几人都踌躇著不敢动手。
“慕容九州,杀了本宫的夫君,杀了本宫的太子,你就是这样敬重本宫的?”贺兰皇后冰冷的声音里逐渐腾起怨毒,忽地咯咯笑,对慕容九州柔声道:“告诉本宫,太子真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快活?”
这女人,怕是遭丧夫失子之痛,失心疯了?
慕容九州挑了挑眉,不打算再让贺兰皇后拖延时间,向许朝夕打个眼色抓人,却听贺兰皇后轻声细气地加了一句。“勒死自己亲骨肉的滋味如何?”
她说得很轻很轻,可慕容九州浑身一震,目光有刹那凝滞了。
“皇上?”发现慕容九州神色大变,许朝夕忙著唤了声,慕容九州却罔若未闻,只死死盯著贺兰皇后,想从她眼里找到哪怕丁点闪烁。
可惜,没有。
他听见自己僵硬地笑:“皇嫂你胡说什么?朕的、朕的亲骨肉早、早就被飞霜她掐死了……”
“本宫知道你不敢相信。”贺兰皇后娇笑著转身,走进幔帐后。
慕容九州呆立如泥雕木塑,霍然喉咙里迸出声嘶吼,追上贺兰皇后。
许朝夕大急:“师弟,小心埋伏──”
“谁都不许跟来!”男人一声暴喝,止住了众人脚步。
幔帐后,赫然摆放著具剔透的水晶棺。
透明棺盖下,面色灰败的少年口眼紧闭,穿著杏黄蟒袍,头戴玉冠。脖子间一道勒痕已经发了黑。
当日,就是这道勒痕,夺走了少年的生命。
“你离开京城后,我就把真儿从皇陵移来这里。”贺兰皇后抚著棺盖,神情终是化为凄楚。“我答应过姐姐,会好好抚育真儿,结果……”
慕容九州就一直瞪住慕容真的尸身,看少年的眉、少年的鼻、少年的嘴……
身躯渐渐开始颤抖,寒气似乎不断自地底冒出,缠绕住他的腿往上攀。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茫然摇头,突地伸手,紧扣住贺兰皇后双臂,怒视她,“你想骗我?我的孩子,出世才两天,就给飞霜掐死了!当著我的面掐死了!”
胳膊被捏得酸胀,贺兰皇后几乎痛出了眼泪,却仍冷冷道:“掐死的那个,是姐姐为了让你死心,叫人从外找来的弃婴,本就快病死了。姐姐虽被你所辱才生下真儿,可真儿毕竟是姐姐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她再怎么恨你,也不忍心对自己孩子下手……”
“你骗我……”慕容九州眼里红得像要滴出血,但贺兰皇后依然不停在说,每一句,都似一刀,凌迟著他。
“姐姐产后没多久便心火郁结撒手尘寰。她临走时要我照顾好真儿。我嫁入宫中数月都没能害喜,御医说四海无法生育,我就与他商议假装怀孕生产,将真儿接进了宫。”
慕容九州嘶声道:“皇兄他、他知道真儿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贺兰皇后忍著双臂益发剧烈的疼痛冷笑:“姐姐当你面掐死那婴儿还不是为了断你的念?好不容易才让你相信孩子已经死了,四海是姐姐的意中人,又怎么会让姐姐白费心机?呵呵……”
她忍不住仰头笑,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多年来,四海专宠我一人,旁人都羡慕我,可谁知道,他喜欢的只是我这张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谁叫我跟飞霜是孪生姐妹?哈哈……呃──”
臂骨碎裂的刺痛直达脑髓,她惨叫。
“你胡说……”慕容九州仍在垂死挣扎,声音已哑。
“不信的话,你就去看看真儿左脚底的胎记。”
慕容九州猛地丢开贺兰皇后,双掌力推,水晶棺盖整个飞了出去,落地巨响,裂为数块。用来延缓尸体腐烂的香料味顿时飘满空气。
手掌战栗著,缓缓伸向尸身左脚,缓缓地脱下慕容真的靴袜。
许朝夕被那声大响所惊,怕慕容九州遭了伏击,情急下顾不得慕容九州之前警告,冲入幔帐后,正见慕容九州木然站在水晶棺旁,脸色亦灰白如死尸。他惊道:“师弟,你怎么了?”
慕容九州充耳不闻,隔了良久,倏忽轻轻一笑,弯腰将慕容真从棺中抱出,温柔地抚摸著少年冰冷的眉眼、口鼻、下巴……
“真儿?真儿……”他轻声唤,自然无人回答他。
“九州!放下他!”许朝夕终是觉察慕容九州行为太过诡异,上前想抢下尸体。手指尚未碰到慕容真衣裳,一道剑光飞快横过他眼前──
他急纵后退,脚跟碰到地面,才觉胸口剧痛,已被划了道半尺长的口子。一摸,满手是血。
“师弟!──”他大叫,但慕容九州完全没理会他,提著还在滴血的佩剑,抱起慕容真往外走。
“真儿……爹不会让你再受伤害的……”慕容九州目光始终流连少年脸上,依稀看到有人影近前,他根本不管是什么人,挥剑就劈。
侍卫们唬了一大跳,看出慕容九州不对劲,谁也不敢再近身,惹来杀身之祸,目送慕容九州走出了栖凤殿。
37
慕容九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麻木地移动著脚步,向前走。
前方,除了黑夜,还是黑夜。
少年的头发,拂过他手背,冰凉如水……
“真儿,别怕……”他安慰著怀里无声无息的人,“爹会找人救醒你,一定会……”
他想看他的真儿,像从前那样站在他面前,含笑叫他一声“九州皇叔”……
心脏一阵猛烈痉挛,他忍了又忍,最终仍是压不住胸中刺骨锥心的奇痛,双腿一软,跪跌在地。
用佩剑支撑著自己的重量,慕容九州缓慢抬起头。
他置身的,是金銮殿前的平坦广场。无数火把围散他身周,将接近黎明的夜空照亮如白昼。
千骑精兵披坚执锐,堵住了他前进的道路。隐身盾牌兵之后的弓箭手长箭均已上弦,只待一声令下,便是箭雨飞蝗。
“慕容九州,你已经无路可走,还不束手就擒?本侯爷或许还会留你个全尸。”
贺兰听雪一身皇侯衣冠,在陈六合等黄衣侍从簇拥下策马走近阵前,朝慕容九州扬眉微笑,透著踌躇满志。“本侯爷就猜到你会混入宫城,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慕容九州,这一仗,你输了。”
他瞥了眼男人怀里的尸身,慢吞吞笑道:“你自诩聪明,可惜连天也要灭你,让你杀了自己的亲骨肉,断子绝孙,哈哈哈……”
慕容九州紧握剑柄的手随著贺兰听雪一字一句开始颤抖,越来越厉害,最后周身都在剧震,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绝顶的狂吼,割裂了长空。
陈六合等人恐他发难,暗中提气戒备,却见慕容九州放下了尸体,起身对著周围的空气狂劈乱刺,全无章法。
用来束发的金环也滑落下来,男人披头散发状若癫狂。那一头漆黑发丝飞舞间,竟带上了霜白。
“他疯了!”贺兰听雪大喜,扬手喝道:“擒住他!要留活口!”拿下慕容九州做人质,不愁城外数万大军不退兵。
不少兵士求功心切,手持长矛呐喊著向慕容九州冲去。
慕容九州猛旋身,剑气森然震住众人脚步,遥指贺兰听雪,晨风猎猎,吹起他黑衫激扬。
“纵死,也是天亡我慕容九州,不是你!”
他长笑,横剑划向自己颈项──
天际乍露一抹鱼肚白,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