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倾新建,根基未稳。
北有天镔、匈野虎视眈眈,南有倭奴、聊盟趁火打劫。在此四面楚歌之际,大倾局势如覆巢之卵,岌岌可危。
肖倾宇硬撑起痛苦难当的残破身体,提笔挥毫,日以继夜地撰写兵法战例,律法商论,兵器机括,驭人之术,合纵连横。
对此,方君乾无法阻止,
也,无力阻止……
他知道,肖倾宇是为了他,在与碧落黄泉抢时间。
“方君乾,你不是很想称霸天下么……我让你成为千古一帝……可好?”
喃喃低语,终至细微不可闻。
方君乾突然抬手掩面,泪水夺眶而出!
倾宇……
你可知,其实,我不愿成为什么千古一帝。
你可知,若能救你,
我不惜覆了大倾,袖手天下……
肖倾宇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
他身上的每处**,若非迫不得已,方君乾都不敢再**碰触。
因为肖倾宇会痛。
别说拥抱,就算衣服摩擦过**,都足以让肖倾宇痛出一身冷汗。
然而这个绝世男子,竟然还能提笔撰书!
坚忍到令百草神医都为之心酸……
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支持到了现在?
余日不懂。
肖倾宇很累。实在撑不住了,他只得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
惨白的面色与漆黑长发,对比鲜明到令人心悸。
方君乾不敢碰他,怕弄痛他。
可是,肖倾宇会主动触碰自己。
即使这个小小的动作会令他——痛不欲生。
“方君乾……入冬了。”
“是,外面雪景很美。”
“冬天过后,桃花就要开了……”肖倾宇在榻上细细咳,声音渐弱,“我……怕是见不到今年的桃花了……”
方君乾猛地攥紧拳头,心痛如绞。
肖倾宇看看他不知所措的表情想笑,笑完了又想哭。
动了动手指拉住他的袖子,仿佛只是不经意的玩弄。
“方君乾……”
“是?”
“……没什么。你读一段佛经,可好?”
梦里不知身是客。
时间在方君乾磁性舒缓的声音中停止。
肖倾宇终于沉沉睡去……
方君乾合上佛经,轻轻摸着肖倾宇淩乱散在枕上的头发,心痛如绞……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戚无忧被张尽崖请到了小楼。
刚接到邀请时他很意外,不知无双公子邀请自己所谓何事。
戚无忧现在官拜大倾相国,位极人臣。他亦是无双公子肖倾宇的至交好友。
踏进肖倾宇的小院,第一个感觉是静,小院内听不到任何丝竹人语的喧哗,偶尔清脆的鸟鸣或是脚步踩过积雪发出的咯吱声响,更衬的此处安静宁谧。原本焦灼的心不可思议地平稳下来。
戚无忧推开小楼大门,举目看去,肖倾宇正坐在床头提笔挥毫。黑檀木书桌上,已堆了厚厚一叠纸。
他神态恬静,清贵绝伦。
苍白的面色,俊秀的容颜,眉目之间的一点朱砂,仿佛敛尽了风华,却依然艳丽的妖娆。
霎那间,戚无忧不知该说些什么。
戚无忧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有不容折辱的高贵气质。
他们能在最窘迫的环境里保持自己的气度和风韵,哪怕死亡都不能将其剥夺。
眼前的肖倾宇无疑是其中的一个。
肖倾宇发现他的到来,优雅地搁下笔:“戚军师,你来了。”
戚无忧动了动嘴唇:“公子……”
肖倾宇一笑,牵动肺腑!雪白的衣襟上开出朵朵红梅,令人触目惊心。
“公子!!”戚无忧大惊失色。
“无碍。”肖倾宇只是静静地一挥手。
戚无忧对著肖倾宇苍白面容怔了半天,哀伤地道:“公子,无忧问了御医,碧落黄泉无药可解,只会让你毒入五脏六腑越来越痛。公子你何苦?”
他跟肖倾宇,都是名满天下的智者。他们都会选择最快最好最有效的办法来解决一切——包括,死亡!!
可,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不懂,
聪明如肖倾宇,怎会做如此选择?!
肖倾宇怔了怔,如画的眉宇间是复杂的感情。
他知道,速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肖倾宇长睫微垂——死了,就永远看不到他了。
“是为了陛下吗?”戚无忧红着眼圈盯住肖倾宇,“公子,你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能熬一天是一天。”肖倾宇闭上眼,语调平缓,“无忧,我对不起你们。”
戚无忧扑通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公子没有对不起大倾,是大倾对不起公子!——”
这个绝世男子,本应是天下之主……
沉默片刻。
肖倾宇微微摇了下头:“无忧,我求你件事。”
戚无忧咬着牙:“只要无忧力所能及,但凭公子驱使!”
久久都听不到肖倾宇出声。
戚无忧略一迟疑,问道:“公子?”
肖倾宇终是自恍惚醒觉。
半响,他从怀中掏出那条红色的长巾。
绯丽红巾已陈旧褪色,上面干涸了的血迹。方君乾曾带着它出生入死,他说要把红巾送予自己唯一认定、要与之携手老去之人。
然后,他把这条红巾,送予了肖倾宇。
弱水三千,我只饮一瓢。
从此以后,方君乾再也没有带过红色长巾。
因为认定了,
他是唯一。
即使人世间有百媚千红,
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肖倾宇冰冷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条红巾。
深情的、隽永的,
伸手,一遍又一遍**着红色长巾。
唯一的,
红色长巾。
“我走后,化骨成灰,跟这条红巾放一起,长眠袖手崖桃花树下……”
“那陛下呢?”戚无忧脱口而出,他很怀疑肖倾宇一旦离去,方君乾马上就会跟着他去。
其实不单他怀疑,所有人都有这种想法。
肖倾宇沉默了片刻。之后,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声音飘渺的仿佛从天际传来。
“这瓶药叫‘过客’,能抹去一个人记忆深处最爱之人。我走后,你就让他把药服下……”
戚无忧的手在颤抖……
“大倾不能没有他。国家根基未稳,国主一死,天下必将大乱。
“这样我死也难安。
“待他服下药后,把我的所有痕迹从史书中抹去。
“就让他……忘了我吧……”
忘了我吧……
忘了我吧……
忘了我吧……
肖倾宇轻轻地说出这句话,轻到让戚无忧以为随时会断掉,肖倾宇随时会扔掉手中的药瓶告诉自己他不再克制、不再忍耐,但肖倾宇手中的药瓶由始至终都握得很牢。
不知道该高兴自己结交这么一个睿智冷静的朋友,还是该痛心自己的好友能如此冷静得对待感情。
冷静,
这两个字此刻让戚无忧觉得格外冰冷、残酷,
正应了另外两个字,
无情。
戚无忧不语,举袖慢慢拭干泪水,好一阵才理顺呼吸。接过药瓶,嘴唇颤抖著想说点什麼,可肖倾宇只是静静地一挥手,宣告谈话结束。
目送戚无忧离开后,肖倾宇顿时像被抽去了浑身气力,慢慢瘫软在榻上。
从此以后,他便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他今后的那个世界里,不再有他的存在……
待他走后,方君乾自会回靡丽红尘君临天下,妻妾成群子孙无数,然后福寿双至,寿终正寝。
也许这样,
最好……
理齐衣冠仪容,戚无忧踏出小楼大门,院中落雪纷纷。满地的积雪,在他履下悉索细响。
方君乾笔挺地伫立树底阴影裏,厚厚的雪积了一肩膀。
他也没有伸手拂落,只看著戚无忧缓步走来,两人同时脚步一顿。随即擦身而过。
第一百九十五章
肖倾宇慢慢张开了双眼,一眨不眨地望住身旁。
方君乾安静地坐著,阖著眼,微垂著头,神情很平和,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
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心脏随著火光一明一暗而颤抖、悸动、**……难受得想要将这痛楚的根源彻底挖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肖倾宇就一直看着他:
“方君乾……”
“怎么?”
“……没事。”
方君乾微微一笑,捧起佛经。
不说能懂的吧?你
是你的话。
不说我袖手江山倾覆天下只为与你相拥;不说你抛却一生千里相送同我生死与共;不说我们桃枝为约红巾定情红线结发碧落黄泉……
不说,就因为时间不够,才不说。
有足够的时间你可会细细聆听?怎么不知道你每次想说什么想问什么。
倾宇,相爱如你我,即使不说,彼此也懂。
毒发至今,肖倾宇便一直徘徊在昏睡和清醒之间。容颜一天天清减,精神却始终不错。
越近临终,肖倾宇睡的时间也越短暂,大多数时候就是挥毫篆书,为大倾呕心沥血撰写《定国五册》。
然而,有时方君乾梦中苏醒,总觉察一双明亮深情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轮廓……
那里,仿佛有他永远都看不够的东西。
写完最后一笔,肖倾宇搁笔,轻揉著眉心。
终于,完成了……
他竭尽心智编撰的《定国五册》。
有它,方君乾足以在二十年之内统一四国,并保大倾基业五百年!
“公子!”张尽崖忙上前扶住他,泪流满面。
肖倾宇平息了一下胸口钝痛,笑容依旧云淡风轻:“傻徒儿,哭什么?”
“公子、公子……”张尽崖愈加泣不成声!“我不懂……”
感受着徒儿的迷茫、痛苦、挣扎。肖倾宇身子一僵,秀气十指轻轻碰上张尽崖犹带稚气的脸,温和地替他揩去泪水:
“还好,
“还不知道情爱是什么。
“等你知道了,
“就痛苦了……”
无双公子肖倾宇留给方君乾的,除了《定国五册》,还有他多年在各国布下的暗桩名单、情报系统以及忠诚骁勇的八十四云骑。
十六年以后,方君乾平定四国,统一天下,改年号为倾乾,论功行赏,大赦八方。
奇怪的是,在功臣席的最顶端,空着一个席位。其上,只寂寂安放着一张华贵轮椅……
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没有肖倾宇,就没有后世的寰宇大帝。
五百年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倾一场盛世染尽风霜,终于走到了尽头。
北方游牧民族一路攻城略池,杀入皇宫,结束了大倾五百年繁华。
当草原大汗从宫中搜出《定国五册》仔细翻阅后,感慨万千。
他说,此人智谋,深不可测,若与本汗生于同一朝代,哪还有本汗立足之地。
有资格与这绝世男子并肩看天地浩大的,
大概,也只有那一代圣君寰宇帝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正月的最后一天,京城大雪纷飞,地上足足积了一尺多厚。
放眼望去,白色铺满天地,那些肮脏的美好的统统银装素裹,被修饰的圣洁高贵。
自肖倾宇中毒已过一月。小楼,曾经墨香盈袖的地方,如今只余满室药香。
肖倾宇静躺在床上,脸颊被阳光笼上层若有若无的淡红色泽,眉间一点朱砂敛尽绝代风华。
他今天精神出奇得好。
可所有人的面容都殊无喜色。
谁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肖倾宇睁开双眼:“外面可是在下雪?”
方君乾温声慢道:“是,下的很大。在夕阳照耀下,泛着橘红色。”
肖倾宇望向方君乾,眼底有抹温柔和期待:“方君乾,可愿陪我去袖手崖看桃花。”
天寒地冻,哪来的桃花?
方君乾愕然,看着沉浸在夕阳余晖中的人。
这,也许是肖倾宇最后一次向他要求什么……
“好……”
他抱住肖倾宇,阖目,锁住了自己即将溢出眼眶的湿润。
突然一把扯过挂在旁边的貂裘披风,将肖倾宇裹的严实,打横抱起向外走。
带着病弱的肖倾宇去冰天雪地的袖手崖,无疑对他有害无益。可这是方君乾爱人的方式,即使明知后果,即使天怒人怨,他也要实现所爱之人的最后心愿!
方君乾抱着肖倾宇直奔马厩,沿路碰人不知凡几,可无一人敢逆此刻寰宇帝的意愿,眼睁睁看着他在皇宫纵马,带着重病的肖倾宇,飞驰而去。
方君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袖手崖的,只记得沿路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白的刺眼,白的心悸。
肖倾宇躺在他怀里,皮肤苍白如瓷,荏苒不胜衣。
方君乾的身体,还有温度,他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男人有力的心跳。
一点点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量,紧紧地,抱住方君乾。
他还是想再多看一眼。
就再,多看一眼……
等心跳、呼吸都停止,那才是真正的永远。
等他走后,方君乾睁开眼睛后的那个世界里,不再有他的存在。
袖手崖顶,积雪没膝。崖上孤零零矗立着一株百年桃树。在这寒冬时节,花落叶尽,瑟瑟凋零。
方君乾坐在崖顶,头深埋在肖倾宇黑发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到袖手崖了。”
肖倾宇右手握起男人手掌,十指紧扣。他虚弱地在他怀里说话,愈来愈低。
“方君乾,我想睡一觉……”
天亮之后,忘了我……
方君乾凝视许久,轻轻把男人搂紧:“睡吧,我就在这儿。”
怀中之人倦淡了眉目,神色平静,嘴角似乎还带了些微笑意。
轻轻道:“方君乾,我爱你……”
白衣男子在临终前吐出至死不渝的情话,回应了方君乾一生一世的感情。
倾宇……我知道的。
看着怀中的他,
就这样,
静静的,
静静的……
直至,
呼出最后一口气。
方君乾顿觉心头一空。
难以言喻的寥落悲伤涌上喉头。
手指轻轻扯了他半幅的袖角,没有回应。
这一次,是真正不会有任何回应了。
“倾宇……”
肖倾宇右手无力垂落……
所有的言语都梗在了喉头!
持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子成说,生死契阔。
他轻轻抱过肖倾宇,轻吻了一下男人眉间的朱砂。
他吻得出奇地慢,想把光阴停滞在此刻。
那最后一声倾宇,你可有听到?
漫天风雪中,那株桃树竟在肖倾宇离开人世的那一刹那——
长枝、冒芽、抽苞、开花。
有如一株孤峭峻逸的寒梅。
在狂风飞雪之中。
在断崖绝壁之上。
迎霜怒放。
花色绯丽,香气袭人,只是那风雪中摇曳的姿态却是说不出的寂寞。
方君乾似乎又听到那人淡漠的话语。
“其实,桃花是很寂寞的花……”
方君乾替他拂去衣上雪花。
蹭着男人余温犹存的清雅面庞,“倾宇你看,桃花开了……很美——”耳边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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