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瞟向马车布帘:“里面都是什么人?”
大汉低声下气道:“是我家主子。长年患病,受不得惊……”
“受不得惊?”侍卫长马上怀疑起来,“见一面怎的,会死人呀!马上叫人出来!”
黄发大汉急得直摆手:“兵爷,不行呀!万万使不得!”
明晃晃的枪头抵住大汉的脖子,侍卫长凶神恶煞道:“少废话!小心老子宰了你。”
“咳咳——”马车里穿出清幽悦耳的咳嗽声。随后一个悠静淡然的女子声音低低道:“莫汗耶,出什么事了?”
那个黄发大汉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声震得愣了愣,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老奴不想让兵爷们惊扰……小姐……你。”
他称“小姐”两字的时候貌似有点难以启齿。
“无碍。”一只白玉般的手掀起车帘。
一个人,一个白纱覆面的人。
在车厢内端然跌坐。
她面色雪白而略显透明,一袭雪色披风裹住稍显单薄的身子,一头青丝没有绾任何发髻,只用一支白玉发簪随意挽起,愈发有弱柳扶风之态。
微微抬起头,那双傲气的远山眉让人心中一凛,偏眉下双眸澄澈如最幽静的秋水,沾染于眉目之间淡淡哀伤的艳丽朱砂,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虽看不见她的脸。
但,
这分明是——哪家的小姐。
侍卫们瞪直了眼:倾国倾城,绝代佳人呀。
不知哪个男子有这等福气……
侍卫长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唐突:“惊扰这位小姐了,没事没事,你们快进去歇息吧。宵禁后找不到客栈,这位小姐身娇体弱,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白纱女子轻轻道:“谢兵爷。”放下车帘。
大汉驾着车转从后院进门。
瞅瞅周围空无一人,异族大汉——也就是劳叔——悄声往车厢里唤了一声:“公子?”
马车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别说话,继续往前走。”
知道公子正在生闷气,劳叔不敢在这个时候搭话,应了一声“是”,心无旁骛驾车。
无双公子觉得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件事被公子视为一生中的耻辱,抹不去的污点)
恰巧这时,方小侯爷从车厢暗阁中钻了出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死死咬住唇,捂住自己嘴巴。
“方君乾,你若是敢笑信不信肖某立即将你丢出车去。”
“额——我不笑我不笑。”方小侯爷背过身面壁而坐。
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无双公子从他不断抽动的肩膀和无意中泄露的声音还是可以判断出——他在偷笑!
他咬牙:“方君乾,想死就直说。”
“倾宇呀~~”他冷不防抱住他,伏在他肩头笑得直喘气,“怎么办?——笑到内伤了。”
夜,昏暗的新月悬挂在夜空。
“我们今天没在茹永城出现,朝廷一定会以为我们已从水路顺流直下广茂郡,原本驻守茹永城的大批人马会被调遣至广茂郡堵截。”晶莹手指弹了弹地图,无双公子的微笑是料敌先机的睿智清傲,“而我们,就从茹永城出发!”
方小侯爷都有点同情追截他们的官兵了:“跟倾宇斗智真是一场噩梦呀!”
肖倾宇淡淡道:“事不宜迟,马上出城。”
正当他们准备上车离去时,一个始料不及的人出现了——
莼阳公主吃惊地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身子开始微微发颤。
所有人都楞住了。
方君乾,肖倾宇,还有毅飞莼。
谁都不会想到,出发前会被正在散步的莼阳公主撞个正着。
怎么办?要不要杀人灭口?
可她毕竟是方君乾的结发正妻!
远远传来丫鬟的声音:“公主你在哪?夜深了,该回房歇息了。”
完了!
就算此时杀了她,得不到回应的下人也会心下起疑。
就算今夜走得出驿馆,他们的行踪路线也会被发现!
前路绝对九死一生!
毅飞莼定了定神,淡淡回应:“本宫在这儿,马上就回房。”
她居然没有揭穿两人!
不约而同的,绝世双骄松出一口气。
方小侯爷抱拳郑重道:“公主,方君乾欠你一个情。”
肖倾宇没有说话,只是,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般,用那双比美丽女子更好看的锐利凝眸深深注视着她。
毅飞莼端庄裣衽为礼:“小侯爷保重,莼阳祝小侯爷一帆风顺。”
方君乾跳上马车:“多谢公主,后会有期。”
肖倾宇冷不防吐出一句:“你爱上了他。”
这话的对象是莼阳。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笃定的语气。
毅飞莼惨笑。月光下,她的笑容也悲哀如霜月。
她手指着方君乾,眼睛却盯着肖倾宇:“是的,我爱上了他。”
即使皇兄再三警告,但她还是爱上了自己的夫君,聊盟的死敌,她的杀父仇人……
情之一字,岂能以常理度之?!
第一百十一章
她说:“是的,我爱上了他。”
肖倾宇霍然色变。
最终,向她深施一礼:“肖倾宇欠你的。”
“是的,你们两个都欠我。”毅飞莼高傲地颌首,“不知这情,何时才能还清。”
听着哒哒马蹄声越行越远,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如水月光里。
毅飞莼终于忍不住双手捂面低啜轻泣出声!
是悲,是怨,是恨,是伤?
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是,很想哭……
马车中,无双公子远望着被夜色包裹下的美丽女子,目光沉静而哀伤。
他淡淡对方君乾说道:“其实,人真的很自私……”
方君乾闻言,轻描淡写道:“不自私,还能叫做人么?本侯不是神,而倾宇,也不是。”
人不是神。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神没有。人会悲伤、会绝望、会自私、会愤怒、会嫉妒、会憎恨,而神不会。
既然是人,哪怕再绝世再无双,也有躲不开的情,避不了的劫。
例如他,再例如他。
虽然,无双公子肖倾宇在人们眼中,一向清心寡欲到令人忌惮,但方小侯爷知道,肖倾宇并非无情。
相反,他极易动情,也极为多情。
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立场,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感情深深掩埋,让自己看上去冰冷无情无懈可击。
那是——情到深处情转薄的伤感,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悲哀。
良久,方君乾的眼神变得朦胧起来:“倾宇这一生,可曾有过不顾一切任性的时候?就是……放开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只为自己而活。”
“任性?有啊——”
无双公子淡淡微笑:
“其实小侯爷现在能活着跟我说话,就是肖某最大的任性了。”
方君乾追问:“还有吗?”
月光透过车窗流进车厢内。
那一瞬间,肖倾宇身边的光线变得像在树荫下一样斑驳和迷离起来。
“还有……娘亲的去世。”
方小侯爷出神地望着他。认识肖倾宇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
“娘亲死了——”指了指自己,笑。“我杀的。”
方君乾不知该怎么形容他的微笑。
忽然想到了海。海最汹涌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惊天动地的——寂寞!
“我那时,八岁。”肖倾宇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很有权势的人,他很爱娘亲,当然,他更爱自己的地位权力。”
“娘亲的家族是豪门大族,显赫一时,他娶了当时娘亲家唯一的小姐,并立她为正妻。靠着亲家的势力夺取了梦寐以求的地位。”
方君乾没有说话,因为知道他此刻只需要一名合格的听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亲家的势力太大,终于大到了足以威胁父亲的地位。于是在某一天,也就是我出世的前一夜,娘亲家四百八十口人被屠戮一空鸡犬不留!”
肖倾宇笑得高华清雅,静静环绕手中金线,四平八稳道:“当然,他没有杀死娘亲,因为他爱她。于是我刚一出生,娘亲便疯了,谁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
“娘亲疯了,父亲只得换掉正室。因为我一出生便注定无法行走,很快就遭到遗弃,父亲托人将我带出家门喂养照料。也多亏他一念之仁,肖倾宇才能活到今天。”
他闭上眼睛:“方君乾,你知道吗?肖倾宇这一生只见了娘亲八面。就是每年的生日当天,肖某才被允许跟母亲见上一面。”
“虽然……她已记不得自己有过一个儿子。”
苦痛兜头罩过来,压在方君乾心上,引起阵阵战栗。
“据下人们说,娘亲年轻时气质高雅,绝代芳华。这样一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疯了,一定会生不如死吧?”
他转向他,淡淡问:“方君乾,是吧?”
方君乾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许……活得没有尊严,的确生不如死。”
肖倾宇点头:“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杀了她。”云淡风轻的声音,“八岁生日那天,我亲手将一瓶毒药给娘亲喂了下去。我亲手……杀了她。”
方君乾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倾、宇。”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回忆了。
“那天,我在娘亲灵堂外,不断喘息、呕吐。那种感觉,你明白的。”
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那是肖某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任性。”
“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是公子无双。”
“我知道,上天不会眷顾我,但我更明白,肖倾宇已不会被任何东西所击垮。”
“既然上苍无法救赎我,我便自我救赎——我要与天争斗!”
无双公子凝定了眉目,清雅微笑。
他望着他,不疾不徐道:
“我要让千百年后的人们依旧牢牢记住‘肖倾宇’这三个字!我要让所有英雄豪杰都在我的名字下黯淡无光!我要让千年之后公子无双之名依旧惊艳惊叹响彻寰宇!”
方君乾眉心一跳。
半晌,才大笑出来,道一声:“不愧是我的倾宇!!”
这样畅阔捭阖的论调,世间男儿又有几人敢说敢做?!
心痛,怜惜,更多的却是钦服敬佩。
这个男子,没有被命运所击垮。
即使现实再残酷,他也不低头、不屈服、不认命、不认栽。
他挣扎、争斗、抗争到底!即使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绝不回头!
方君乾发现,自己有时不太懂肖倾宇。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那样平静淡漠地旁观芸芸众生。
一旦展露,便是远胜过所有男子的坚忍坚持坚定坚守到最后一刻,决绝得可以舍弃一切,锋芒至无人敢撄。
我的倾宇——公子无双!
第一百十二章
一行三人经茹永城取道北上,行行复行行,风渐啸沙渐大,已近西北边境。
眼看日影西斜,夜幕将至。
无双公子指着羊皮地图:“此刻我们身处覃果大峡谷,出了峡谷就进入玉和撒平原,肖某已飞鸽传书与戚军师,八方军将在此地接应我们。”
方小侯爷也仔细研究着地图:“玉和撒平原左有谷嘉城,右有白垩关,都是死忠皇室的军事重镇,若两方形成夹击形势,围拿我们这辆小小的马车只是瓮中捉鳖,咱们插翅也难飞。”
只有等八方军前来接应了!
只有靠军队护送才能安然抵达八方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今日是五月初三,再过两天,小侯爷便满二十三了。”
距方君乾二十二岁大婚至今,转眼又过了一年。
方君乾深深凝视着他,补充:“你我,也相识了六年……”
六年——不长,却也绝对不短。
当初两人于桃花林中邂逅时,又有谁能想到,两人居然会走到今天?
倾宇,方君乾是多么庆幸——你能在我身边。
日头从东边升至头顶又降落西头。
八方城援兵自始自终不见踪影。
金乌完全西沉,玉和撒平原被暗夜之神的黑色羽翼完全笼罩,混沌的黑沉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
“我们得马上离开!”无双公子当机立断,“一天的时间足以让大庆兵马搜至此地。玉和撒平原地势平坦无处藏身,只有先退入覃果大峡谷才能再作计较。”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跳动起一束火把,如催命的鬼火,阴森中让人绝望。
方小侯爷苦笑了一下:“晚了。”
火把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耀眼。
“呔!马车上的是什么人?!”有人发现了马车。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庆军长官立马指使手下士兵:“你,还有你,你们两个过去看看!”
绝世双骄没有动。
自被发现行踪的那一刻起,退入峡谷的想法就被摒弃了!
好歹平原开阔,逃跑还容易点,但一入峡谷,山势陡峭难行,到时绝对是瓮中捉鳖。
劳叔十指噼噼啪啪爆响,掌心风雷阵阵,隐有电光一闪,那是沉浸三十多年风雷掌的惊人威势,足以开砖裂石劈金碎玉!
车厢内,方小侯爷慢慢拔出了碧落剑。懒散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映在瞳孔中,升华成狂烈凛冽的杀气。
无双公子白衣纤尘不染,眉间朱砂流溢。缓缓把玩着天蚕金线,晶莹秀气的指尖在金线映衬下显得凄,而厉。
随着两个庆兵的逐渐接近,绝世双骄的神经也绷紧至极点!
那个长官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头,抬头一看,在庆军身后几步的黑暗中,一队骑兵就如融化在夜色中的幽灵般突然出现,悄然无声地将己方团团包围。
此时,凌晨的第一道阳光正冲破乌云重重阻碍,跳跃灼亮天际。
八方军,终于还是赶到了!
“方君乾,”无双公子的双眸是流光不辨的迷梦盘桓,“你刚才怕吗?”
“不怕。”
“为何?”
“因为,”他望定他。“方君乾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除了你,方君乾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也许本侯要感谢方嘉睿,是他解除了方君乾的枷锁。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束缚方君乾!”
肖倾宇转头望去,方君乾仰起下巴的侧脸显得那么年轻孤傲,透着一股恩怨玉碎、义无反顾的意味。
二十三岁的方君乾,在失去许多的同时,也得到了许多。
“恭迎侯爷,恭迎公子!——”
众口同呼,声震四野,撼摇八方!
推开车门,方君乾利落跳下马车。
看见他,欢呼声更是声霄直上:“万岁!万岁!侯爷万岁!侯爷万岁!”
方君乾似冰森寒、如火灼烈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百万雄兵。
战马雄骏,刀光雪亮。
每个战士的脸上都透着接近宗教信仰的忠诚狂热!
这才是自己一手打造的江山,自己用来征战天下的力量!无论皇都耍弄什么阴谋和花样,始终无法抹去八方军眼中的忠诚和爱戴,更无法剥夺自己对八方城的绝对控制!
一股骄傲澎湃的情绪油然而生!
方君乾炽烈红衣临风,微挑的剑眉带着君临天下的王者霸气。
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方君乾今年二十三岁,就已经是一方霸主,睥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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