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扬长而走。
樊大坚反悔了,“我是堂堂灵济宫真人,绝不与混混为伍,两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你要去哪?”袁茂问。
就这一句,立刻令樊大坚垂头丧气,“对啊,我能去哪?灵济宫派我去送死……这真是有国难投、有家难回、有庙难奔,世态炎凉莫过于此,我……我浪迹天涯去吧。”
老道长叹一声,无限悲伤。
赖望喜也叹一声,比老道还要难过,“你们两个好歹事出有因,我招谁惹谁了?老实做人,勤恳做事,结果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说这些没用。”袁茂冷冷地说,要论心中愤恨与抱怨,他比谁都多,却不想说出来,“去看看再说,胡桂扬立下如此功劳,总不至于一直困于闾巷之中。”
“对。”
三人互相鼓励,一块迈步向胡宅走去,到了大门口,樊大坚问道:“你们说说,胡桂扬真的救了……一命?那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功。”
袁茂、赖望喜同时用鄙视与警惕的目光看向老道。
樊大坚急忙摆手,“我不问了,永远不问了,把话埋在心里。唉,官家规矩好多,真不如灵济宫自在……”
袁茂敲门,里面首先响起的是几声狗叫。
“门是开着的,想进就进吧。”接下来才是胡桂扬的声音。
小院里已经打扫干净,棺材已经搬走下葬,胡桂扬坐在正房的门槛上,一副要死不活的疲惫模样,一条小黄狗趴在旁边,嘴边就是一根带肉的骨头,它竟然不吃。
三人都是一惊,袁茂问:“胡桂扬,你这是……”
胡桂扬抬起头,笑了笑,“是你们三个,没事,我坐在这里……想点事情,屋里坐吧。”
胡桂扬起身拍拍屁股,带头进屋。
屋子本来就不大,这时被塞得满满当当,床上、地上到处都是一只只没开封的箱子,还有十几个食盒和酒坛,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香气扑鼻。
“你在请客?”袁茂问道,以为这是送葬之后的宴席,不由得后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请客?不不,没什么客人,我只是在宫里饿坏了,所以多存一些食物。”
满屋子的美食都是刚做好不久的熟菜,保存不了多久。
“你们来得真好,一块吃点。”胡桂扬先落座。
屋里没多少空地,其他三人只好陆续坐下。
“老道,我这里可没有素菜。”
“管它,我已经离开灵济宫,还守什么戒律?”樊大坚伸手扯下一条鸡腿,咬了一口,竖指赞道:“好吃,跟从前的味道一样。”
老道放开了,其他人自然不会拘谨,一通大吃大喝,只有赖望喜胃口不佳,勉强吃了几口,坐在那里看着,注意到屋里的不少箱子上贴着皇宫库房的封条,小心问道:“胡老爷这是得到宫里赏赐了?”
胡桂扬吃兴正浓,扫了一眼箱子,笑道:“全是布帛绸缎,也不知拿来干嘛。”
“这些可是各地特供皇家的上好布帛,不管是自用,还是转卖,都很好啊。”赖望喜了解这些东西的价值。
“能卖多少钱?”胡桂扬立刻感兴趣了,“我现在最缺钱,这些食物都是赊来的,我要拿这些布抵账,他们不干。”
赖望喜直摇头,“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当然要看是哪种布帛绸缎,粗略推测,至少值五百两吧,若是不着急,找找识货的人,或许能卖出一千两。”
“急。”胡桂扬放下手里的酒杯,“要不然,五百两卖给你吧。”
赖望喜吓了一跳,“别开玩笑,这可是宫中赏赐,我一个小小的教头,怎么敢买?再说我也没有五百两。”
“四百两。”胡桂扬降价。
赖望喜还是摇头,有点紧张,“我就是随便一说,胡老爷真想卖,应该去找官铺问问,他们敢收,也能转卖出去,就是价格可能会低一点儿。”
“你能帮我问问吗?官铺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呃……当然,我回去问问,明天给胡老爷回话。”
“有劳了,这里不是皇城,别再叫我胡老爷,我也不是什么老爷,叫我老胡、小胡、胡桂扬都行。”
“是是。”赖望喜笑着应承,没敢真的不拘小节。
袁茂倒是没当他是老爷,问道:“胡桂扬,干嘛这么急着变现银两?”
“离开京城。”
袁茂和赖望喜愣住了,嘴里塞满腊肉的樊大坚也愣住了,三人同时看向胡桂扬。
“干嘛?”胡桂扬莫名其妙。
“听说你被安排到锦衣卫南司,为什么还要离开京城?”袁茂困惑地问。
“哦,是不是要出京公干?”赖望喜猜道。
胡桂扬摇头,“我不想当锦衣卫了,想去云游天下,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
之前还说要浪迹天涯的樊大坚一拍桌子,怒道:“这可不行,你一走了之,我们怎么办?”
“你们怎么办与我有何关系?”胡桂扬显出几分诧异。
“我们在皇城帮你放铳,你立下大功,得了赏赐,我们什么都没得到,连从前的职位都丢了,我当不成道士,老赖当不成勇士,袁茂当不成……随从,只能来投奔你,指望着能够建功立业,博个安身立命之所。你倒好,一句‘不想’,就要去云游天下,难道让我们三个抛家舍业跟着你吗?”
“你是老道,哪来的家业?”胡桂扬问。
“我……我在城外有一处庄园,比你的狗窝大十倍,那不是家业吗?”
胡桂扬点头,“原来你还是个财主。”
袁茂想得多些,“胡桂扬,锦衣卫还没送来委任状吗?你想就这么离开京城,不大容易吧?”
胡桂扬盯着袁茂,突然大笑起来,越笑越剧烈,“哈哈,你们还真是好骗。”
三人恍然,樊大坚怒起,大步走向门口,“这就是一个无赖,你们还想跟他做事?我可不干。”
胡桂扬收起笑容,“马上就有一项重要任务,办成的话,是一件更大的功劳,入者有份。”
樊大坚停在门口,连哼几声,没有走,也没有转回原位。
“胡老爷真是爱开玩笑,我差点就信了。”赖望喜不太在意,在御马监,他见识过更古怪的上司。
袁茂冷冷地说:“胡大人,戏耍我们很好玩儿吗?”
胡桂扬拱手道:“抱歉,是我的错,不该跟你们开这种玩笑。不过实话实说,你们来的时候,我正在犹豫:留下吧,当然有好处,可我过去这些天里得罪的人太多,即使成为锦衣卫,只怕也是寸步难行;走吧,这座房子花掉了我半生积蓄,还没好好住过,就要让别人享受,我真是不甘心。”
三人面无表情,就差直接说这间宅子一文不值了。
胡桂扬叹息一声,“还能怎么办?勉为其难吧,我已经拿到委任状,明天就去南司任职。这么说来,你们三位愿意跟随我做事?”
赖望喜马上道:“愿意,可是……得有一个身份,我从前是勇士营神枪教头。”
“我是灵济宫真人,相当于五品官。”樊大坚马上走回来。
袁茂没吱声,他只是袁彬的随从,但是实际地位只比另两人高。
“等我到了南司,第一件事就是将你们都拉进锦衣卫。”胡桂扬许诺。
赖望喜松了口气,虽然没有升职,但是锦衣卫未必就比御马监勇士差,干好了,没准还能捞到不少油水。
“我是真人,竟然要改行当锦衣卫,这真是……唉。”樊大紧摇头,却没有太反对。
袁茂的家主从前乃是锦衣缇帅,他最了解里面的情况,所以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喜色,“锦衣卫南司给你什么职位?”
“校尉一名。”胡桂扬原本就没有过高要求。
“嘿。”袁茂冷笑一声,“不是我看低你,胡桂扬,南司是锦衣卫最为错综复杂的一块,当年我家主人……当年袁大人费了千辛万苦,才将你义父赵瑛送进去,终其一生,赵瑛也没能成为真正的南司百户,你?”
袁茂摇摇头。
胡桂扬笑道:“那是袁大人不想得罪人,义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换上我了,诸位,准备跟着我大闹一场吧。”
胡桂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他三人却都目瞪口呆。
第八十四章 新人见新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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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南镇抚司长官名叫朱恒,最爱讲的一个故事就是自己的祖父如何因为一点疏忽,导致全家失去皇家属籍,以至于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博取功名。
听众通常是南司下属,自然只能附和,并用各种方式表达相信与期盼,以为要不了多久,朱大人就能重归皇籍,封公封侯不在话下。
为了这个“不久”,朱恒等了足足二十年,最后等来的是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名叫梁秀,二十多岁,相貌确有几分秀气,腰细如纤弱女子,无论是站是坐,身子总有一点歪斜,完全不像武人,可就是他,将要代替朱恒担任南司镇抚。
即使心中五味杂陈,朱恒还是得笑脸相迎,并且执下属之礼,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名普通百姓了,在锦衣卫任职数十年,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他不服气,还没走出衙门,就已预感到自己的后半生将要活在无尽的悔恨与懊丧中。
“南司不好管哪。”朱恒忍不住想给新人一个下马威,同时也想在这张属于自己的椅子上多坐一会,“这些年来,南司虽然没有立过显赫的功劳,但也从来没有犯过错误,放眼整个锦衣卫,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南司。”
梁秀站在桌案前,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笑道:“是啊,无功无过就是南司这些年来的状况,在下奉命掌管南司,就是为了改变现状,让南司重新焕发生机,如宫中所言,‘不怕做错事,就怕不做事。’”
朱恒很尴尬,慢慢站起来,屁股下面是他捂热的椅子,就算要让出去,也要等它稍凉一些,“南司的确需要梁大人这样的年轻人,我老了,不中用啦,相信在梁大人的掌管下,南司必定早立奇功。”
梁秀亲自上前,扶着老镇抚绕过桌案,“老大人休要见怪,年轻人鲁莽,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话。其实我也知道掌管南司极难,老大人可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以后遇到事情,我还得经常去府中请教呢。”
“不敢不敢,老朽拙见,唯梁大人采择。”
两人越发地客气,梁秀亲自送到锦衣卫大门口,看着前任大人落寞远去,轻哼一声,“老家伙。
新官上任第一天,梁秀还没想好要点哪一把火,所以没有招见全体下属,而是进入公堂,做在朱恒刚刚让出来的椅子上,处理日常公文,一件一件看得非常仔细。
书吏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打着绝不能引火上身的主意,未得发问,一个字也不多说,连呼吸都要小心控制。
梁秀慢慢皱起眉头,“南司每年费银无数,做的事情就是修修房屋和盔甲?”
“回大人,南司主管锦衣卫军匠,修葺……”
“我知道南司是做什么的。”梁秀冷冷地说,“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南司的另一个职责呢?为什么我在公文中一个字也看不到?”
书吏小心回道:“大人是说寻仙访道吧?南司虽负此责,但是线索太少,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公干,所以……”
“嘿,南司的‘无功无过’就是这么来的?”梁秀拿起一份文书,“这个叫胡桂扬的新任校尉来了吗?”
“回大人,胡桂扬理应今日到任,不知为何迟迟未至。”
“恃功而骄。等他来了之后,让他多等一会。”
“是,大人。”
梁秀低头继续看公文,书吏稍稍松了口气,新官的火烧到新校尉身上,对整个南司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胡桂扬午后才赶到锦衣卫,带他前往南司的小吏对他颇为好奇,多看了几眼。
胡桂扬并不奇怪,上次他来锦衣卫的时候还是抓捕妖狐的大功臣,突然之间,兄弟纷纷亡故,他则失去“试百户”的身份,成为一名普通校尉,外人免不了会生出诸多猜测,只是事关宫中秘密,谁也不敢多问。
新任校尉必须拜见本司镇抚之后,才算真正到任,胡桂扬被留在门房里,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谁出说不清镇抚大人什么时候才有空。
“我还是来早了。”没人时,胡桂扬自语道,心里回想袁茂介绍的南司情况。
义父赵瑛虽在南司任职十几年,却一直游离其外,只受顶头上司袁彬的节制,对本司情况了解不多,从来不向义子们提起。
过去几年里,袁茂差不多天天泡在锦衣卫衙门里,对南司的了解反而更多一些。
“南司镇抚朱恒是个老顽固,醉心于寻仙访道,早年间颇受先帝赏识,可是所寻之人没有一个管用,当今陛下登基以来,他变老实许多,除了每年派人去名山名刹走访一圈,什么都不做了。而且这个人视南司档案为至宝,轻易不肯示人,你义父磨了那么多年,只能看到一小部分。袁大人身为锦衣缇帅,也没办法全部调看。”
“南司下属子丑寅卯等十二房,这些年来人才凋零,十分缺人,但是各房都有强大的靠山,外人水泼不进,看你有什么办法能过朱恒这一关,将我们三人弄进去吧。”
胡桂扬没什么特别的办法,只能利用众人对自己背景的揣测,据理力争,实在不行,就是耍赖也得达成目的。
“胡桂扬,可以去见镇抚大人了。”一名小吏进来冷淡地说,似乎没将他的“神秘”背景太当回事。
胡桂扬起身,心里准备了五套说辞,每一套都能应对不同状况。
只有一种状况他没料到,南司镇抚竟然是个年轻人,而不是袁茂之前介绍过的“老顽固”。
小吏引见之后随即退出,镇抚大人伏案奋笔疾书,除了一声“嗯”,连头都没抬过。
胡桂扬呆住了,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南司位于锦衣卫衙门的一角,占地不大,公堂只是一间极普通的屋子,最多的摆设是大量雕像与器物,佛道巫鬼等各路神妖和谐相处,既温馨,又诡异。
镇抚大人仍不抬头,胡桂扬开口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南司立下如此奇功,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梁秀总不能装作听不见,放下笔,“南司何喜之有?”
“南司寻仙访道,为的就是找到长生不老之术,瞧大人的容貌不过三十几岁,想必是已经返老还童,这岂不是奇功一件?可以说是亘古未有。”
梁秀今年二十五岁,比胡桂扬大不了多少,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微怒,脸上却露出笑容,“早有人提醒过本官,说你伶牙俐齿,果然名不虚传。原任镇抚朱大人今日离职,本官乃新任镇抚梁秀。”
胡桂扬拱手笑道:“那我的恭喜也没有错,新官上升,更是南司喜事。”
梁秀稍稍探身,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你是新人。”
“我是新人。”
“我是新官。”
“大人是新官。”
“既然如此,咱们就该开诚布公、彼此扶持,努力革除南司老态,不求建功立业,但求无愧于皇恩浩荡、国家俸禄。”
“太好了,大人简直说到我心坎里了。”胡桂扬上前一步,“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还没想到。”梁秀低下头。
“那就等大人想到了再说。”
“嗯。”梁秀露出逐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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